第67章
年轻僧人眉眼修长, 上挑三分的眼角甚而带有一丝魅惑的气息,这在化外人中决计不多见。
“看来贫僧猜得不错,你果然起了异心。”
面对女子瞬间警醒的眼神, 他微然一笑,温和地说道:“小僧从来不打诳语, 只要你担保这场异动将他二人永远地留在角木窟, 侯爷他, 自然也能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边。”
那茜衫女子却是寸步不让。
“灵场异动加之涂山族的魅术, 足以使身陷其中的灵体心智大乱,甚而催逼出心魔。灵主与那身携灵力的太子, 在混乱的灵场中浸淫已久, 心魔缠身, 一时半会无法脱困, 便要取之性命也并非难事。这点你大可放心。”
她狐狸眼微抬,纤薄的眼睑下泄出一线杀机:“但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先见到五郎, 确认他安好才可以。”
话音未落,迎面袭来一阵劲流, 女子骤然被掀飞,重重摔出几丈远, 怀中挟持的孕妇转而到了和尚股掌间。
后者的耐心似已告罄,声音冰冷如挂寒霜:“玉霄, 你以为以你今时处境, 当真有资格同我谈条件?若非看在她的面子上, 就凭你在望花楼时几番作梗, 我早已容不得你。”
说话间和尚只手擒在孕妇的颅后,另一只手屈指作爪, 径自攮入她隆起的小腹。穿肠破肚噗叽有声,抽出时带起红雾一片。
猩红刺目的鲜血顺着指节向下淌,与玉石也似的润白形成强烈对比。
玉霄怔怔看着,莫大的震悚迅速游走遍全身,最终变为翻江倒海的恶心,拼命强忍着才没有呕出声。
“你,你这个疯子……”
和尚久凝着新鲜取出的人形肉块,面上却露出近乎陶醉的神情。
快了,就快了。
只要将鬼太岁与那两具灵体相结合,角木窟中累积的邪灵之力,便可以重塑魂魄,将那人重新带回世间。
至于褚尧,从他在九阴枢上心猿意马开始,就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原以为设下今日这局,只能将那褚氏小儿引入彀中。不曾想就连灵界之主也被牵扯了进来,怪道先祖有言有情皆孽,诚不欺我,善哉善哉。”
和尚转向玉霄,嘲讽地牵动唇角:“别用这副眼神看我,鬼太岁聚魂之事你从一开始便是知情的。化身宗亲的千乘族酒后听到的‘秘法’,不也正是经你口道出。玉霄啊玉霄,既然已入这苦海,回头也决计不见来时岸,何必强求?”
玉霄愤怒反驳:“我是为了英蛟才这样做,可你从未告诉过我,此法会伤及母体性命!假使我早知……”
“早知道又如何?”和尚冷冷打断,“难道你就不想重塑她的魂魄,不想让那些鸠占鹊巢的下等灵付出应有的代价吗?”
看到玉霄哑口无言的表情,和尚胸口痛快得只想大笑。
在千乘族有限的认知里,太岁一片肉,可延百年寿。殊不知,以那等悖逆天道之法孕育出的鬼太岁,非但不能延年益寿,时间一长便会显示出它的副作用。
先是经脉错乱,再到灵根衰竭,最后爆体而亡。
门口那些宗亲血尸只是冰山一角,像这样被鬼太岁反噬而死的褚姓人还有很多,当然他们都是千乘族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炼制鬼太岁的真正目的,在于使灵体与之相融,由此激发出的邪灵之力,便可将整座角木窟变成一个逆转乾坤阴阳的邪阵。逝去的灵魂将会在其中重生。
如今只需再有两具灵体,他苦心绸缪多年的计划就要大功告成。
和尚趁机一拂袖,双手双脚被缚刑台的褚云卿出现在她面前,头脸无力下垂,胸口赫然一枚断魂钉,深深嵌入了血肉。
玉霄尖叫一声,飞扑上去。可无论如何努力,她跟褚云卿之间都好似隔着层看不见的屏障。玉霄涕泗滂沱地连声唤“五郎”,片刻过后发现,褚云卿竟像是有所感应。
他动了动颈,循着声音看了过来,眼神却依旧空洞又茫然。任凭玉霄又拍又打地哀求,褚云卿始终只闻其声,而未能真真切切地再见爱人一眼。
“你到底想怎么样!”
玉霄恨声逼问到跟前,和尚一根根掰开她揪住衣襟的手指,掌心一震,褚云卿手腕脚腕各多了颗断魂钉,身体剧烈痉挛起来。
玉霄肝肠寸断,和尚欣赏着她面上的痛苦表情,好整以暇道:“阿弥陀佛,小僧夙愿成败与否,皆在此一举。施主若不想心爱之人死于非命,眼前之事,还望你竭力而为。”
眼前之事,便是激发出君如珩与褚尧二人的心魔,好令他们彻底丧失还手之力。
而这个时候,君如珩犹自深陷褚尧的回忆当中。
年仅十二岁的小太子身穿素服,跪在虞家祠堂前。他那身衣服的料子是粗麻质地,不透风,在燠热难当的暑季很容易闷出一身潮汗,可褚尧浑不在意。
依照大胤惯例,东宫身为储君,唯有替亲生父亲服丧的份,换作旁人就成了僭越。
再加上千秋王殉国前打了几场败仗,武烈帝不许大兴葬仪,虞家给王爷起灵堂只能极尽低调之能事。就连褚尧来送外祖最后一程,也不敢着丧袍,只能用粗麻敝履代替。
灵堂密不透风,火盆闲闲地腾起白烟,又闷又呛人。褚尧如同泥胎木偶般跪在那,透露出的眼神已无多少哀毁,独独剩下困顿,还有一丝绝望。
君如珩已经得知了昭柔皇后之死的全部真相,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将东宫和虞家百世气运献祭给龙脉一事。
空气里压抑着乳母低低的啜泣声,褚尧自始至终未置一言,但君如珩却轻而易举读懂了那眼神的含义。
舌头在嘴缝一闪,这份丧亲之痛君如珩当然懂得。然而也正因为记忆犹新,宽慰的话卡在舌根,顺着喉头攒动又咽了回去。
直到一缕冷香掠过鼻尖。
君如珩清楚地看见,当和尚用蛊惑的口吻说出血覆龙脉之法时,少年东宫的眼眸分明亮了亮,可须臾又黯淡下去。
“世间毕方鸟何其难寻,纵有,牺牲一只鸟雀的性命为自己改运,孤的行径与父皇又有何分别?”
满堂烛火遽晃一瞬,续之以坟茔般的死寂。光线仿佛凝固住了,沉重的压迫感游走在不断裂开的黑暗罅隙,置身其中,心脏都像是要爆开。
褚尧逐渐急促的呼吸戛然而止,君如珩看见他眼底迅速结满蛛网一样的血丝,红得几欲滴血。
只见和尚轻挥袍袖,虞鹤龄战死悬谯关的惨景便生动地再现他眼前——
折枪断戟,尸骸塞流,虞家军残破不堪的鹰旗包裹着千秋王面目难辨的头颅,秃鹫鬣狗肆意啃食。
画面再转,错金刀闪动着凶光长劈直下,虞珞面无人色地跌下马背,左肩鲜血长流不止。
年幼的东宫喉头咔咔作响,双手在眼前拼命挥舞,似是想把那些梦魇似的画面驱赶走。可是那和尚仍不放过,变本加厉地继续循循善诱。
终于,褚尧的理智已近崩溃边缘。
他双目赤红,半刻终于爆发出一声绝望大过愤恨的咆哮。他掀翻了香案,昭柔皇后与千秋王的牌位接连被推倒,滚落着砸进炭盆。火星子溅到褚尧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眼泪流得无知无觉。
而与此同时,君如珩灵府中的沸腾感越发明显,某块尘封之地突然躁动起来,就如余烬里蹿出的火苗,见风滋长,一径灼穿了灵犀。
【准确来说,不是消除这段记忆,而是封存。】
【什么什么意思?封存的意思就是说,记忆还在那,但你不必时时想起,甚至永远不会想起。】
【好比伤口结了疤,戳一下还是会疼。】
【你或许会忘记为什么疼,但疼痛永远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疼痛永远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那是属于他们的前缘。
君如珩略微屏息,终于向失声痛哭的褚尧伸出手,就在下一秒,画面切回了现实。
层层叠叠的夜云间滚动着一爿血月,如天上的山海,生出妖异的莲花。
厮杀已接近尾声,褚尧浑身浴血,白衣早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羌人的弩箭换成了短刀,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与深红的月色血□□融。
褚尧眸色里透着癫狂,他倏然一抖腕,长剑破空划出凄厉的啸声,余音却带有几分冲风之末的颓然意味
他横剑拦在君如珩面前,为其挡住了迎面打来的利镞。一阵异常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后,长剑一折为二,重重砸落在地。
“褚知白!”
霹雳一声,在褚尧耳边震响。
他努力廓开混沌不堪的视线,勉强看清了迎面飞扑而来的身影——
少年眉眼一如当初,月色虚拢下,轮廓也变得温柔,在某个转眸的瞬间,甚至给人以含笑如故的错觉。
“阿珩。”
褚尧有些忘情地抬起手,更让他惊喜的是,红绳还好端端系在手上,绳端坠着的铃铛迎风款摆,一下一下。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沟壑壑,仿佛都随着这摆动,被抚平殆尽,
他试图重新给少年戴上这铃铛,可就在指尖触及后者脖颈的那一刻,丝丝缕缕的红线攀援而上,每一根都向外渗透着骇人的深黑。
褚尧眼睁睁看着君如珩被红线缠住脖子,脸庞渐渐失尽血色,残存的灵力如轻烟般从指间逸散,他拼命攥拳,无声嘶吼。
“松开!快松开!”
然而他的挽回被证明是那样徒劳。
褚尧胸腔里勃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不甘,他跌跌撞撞扑向君如珩,近乎疯狂地撕扯着绕颈的红线。
他不能,再也不能,让阿珩从自己身边消失。
可是红线越扯越多,越缠越紧,褚尧满腔义愤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茫然像雾气一样无休止地蔓延。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想知道为什么,何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君如珩的声音兀然响起。
褚尧照做了。
天地万物仿佛在此刻静止。
他清楚地看见,对阿珩实行绞杀的红线,竟然是从自己腕间抽出。
“还不明白吗?害死我的人,就是你啊殿下。”
伴着君如珩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定,褚尧脑海轰然炸开。
是你以爱为名,用同心契将我困在身边……
是你强行夺取灵兵一魂,害死了我至亲至爱的师长,害死了我的族人……
是你在我万念俱灰时,用祭台上的一个名字,彻底掐灭了我生的希望……
每一声控诉,都是一道血淋淋的绳索,彼此交错成致命的杀机。
褚尧的双手突然不受控制,他不再撕扯,而是以一种更狠绝的力道将绳索用力收紧。眼看君如珩呼吸渐渐停止,他痛苦地闭上眼,一遍遍说着与手上动作浑然不符的废话。
“停下,我求你,快停下。”
只可惜,错已铸成,覆水难收。
君如珩渐渐停止了挣扎。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手刃爱人更令人摧肝裂胆的事,可褚尧生生经历了两回。
冷意透过口鼻渗入了他的肺腑,此刻他连呼吸都开始疼。
“眼看着心爱之人死在面前,可你什么也做不了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这时候,君如珩惨白的面容幡然一变,又变成和尚那副可憎的嘴脸。
他觑着褚尧露出诡异的笑容。
“殿下可知,九阴枢上灵主为何会突然分神,以至被我寻到可乘之机吗?”
褚尧漠然抬眸,平静的神色之下,潜涌着摧枯拉朽的暗潮。
“因为光是剔除同心契,就让他几乎耗尽了大半灵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