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引暮石02
那人身形高大健硕, 穿着普普通通的劲装,布料也无甚特殊之处,半长不短的头发毛躁地扎在脑后, 在惯常讲究的大乘期修者之中简直称得上邋遢。
他们的面容分毫不差, 一样有棱有角, 俊朗刚正, 但霍风霖只看一眼, 无边怨怒就升腾起来。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他见到霍风霆,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是个假货,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人,是个连最能分辨出他们兄弟的父亲都憎恨的余孽。
“二弟,好久不见了。”霍风霆深吸口气,适应了一下突然被传送至此的眩晕,一入眼帘就是霍风霖的仇视,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的肩膀, 结果一柄刀凭空化出斩向他的手臂。
“别挡我的路。”霍风霖的咬字在强压恨意中变得扭曲颤抖, “送你下地狱也得等我有时间。”
“我们真的不能好好谈一谈吗?”霍风霆举起手来,言辞恳切,“爹已经过世, 一切都过去了。”
“我还没死!一切都还在!”霍风霖双目赤红,“那是你爹,他从来都没承认过我,我在凌绝山上练刀, 他见到之后,只会更加严厉的督促你,他要你比我更强, 他不但盼望我去死,还盼望我一无是处的死,他是我父亲吗?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们算什么兄弟!”
霍风霆无法对此感同身受,也无法在霍风霖面前发怒,他沉默着听霍风霖爆发,再到冷静,这才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提出要求:“我既然在这,就不可能放你走,即便如今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也不能简单赢我,事情闹大引来别人也不好吧。”
“呵,慕临江教你的?你把脑子放进寂宵宫了?”霍风霖往了眼山林深处,嘲讽他道。
“你的刀,什么时候能成?”霍风霆不理会他的讥笑,挥手在地上化出桌椅,摔了两坛酒上去。
“午正。”霍风霖沉着脸扫了桌椅一眼,霍风霆已经自顾自的坐下了。
“还有不到一刻钟啊。”霍风霆算了算时间,“这样吧,我们就喝这一刻钟,等你的神刀完成,我们再挑个地方畅快地战一场,生死不论。”
霍风霖不禁犹豫,他焦躁地坐下,如果那个附身乔心月的鬼修是冲着引暮石来的,那他也知道引暮石就在这里了吗?慕临江如果追过来呢?”
“喝。”霍风霆不管他心里飞快的计算,直接把一坛酒扔了过去,“慕临江已经答应我,咱俩的事自己处理,我是头脑简单,所以就这一刻钟,咱们当一回兄弟,无论你想成为什么人我都承认,让我管你叫哥都没问题。”
霍风霖匆忙接住酒坛,气极反笑,拍桌道:“叫吧。”
“哥。”霍风霆爽快举起酒坛,“干杯。”
霍风霖一阵无语,他最初把霍风霆关起来时,每次去看,霍风霆还能中气十足地骂他,但现在他不知是霍风霆习惯了,还是擅自失望了,他反而不适起来。
这时候喝酒确实是不错的发泄方式,霍风霖扯开封纸,也愤愤地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才刚烧进胃里,他眼前就骤然一花。
“你……你竟然下毒?!”霍风霖感觉他的灵力正像指缝的沙子一样流像四周,止不住也提不起来,手也开始酸软无力,酒坛砰地摔在了地上。
“三弟的作品。”霍风霆沉沉吐出口憋屈的气,“确实不是我的风格,让你喝这个我还挺有罪恶感,这些药量足以让你三天之内都动弹不得。”
“你想干什么?”霍风霖趴在桌上,拼命抬眼去看霍风霆,但眼前只剩一片白光。
“我也算计了你一次,咱们之间扯平了,三天之后我会依约跟你决战,但神刀就只能夭折了。”霍风霆坦白道,地面猝不及防传出一阵颤动,烈酒荡开层层涟漪,他起身把霍风霖拉起来扛在肩上,纵身跃上半空,就看见远处一座隐隐闪着结界光华的高山正从上到下狰狞地裂开。
不久之前,永夜宫密道。
负责锻造厌日的铸师正带着引暮石残片疾步而行,一扇刻着复杂禁制的石门在密道尽头显现,门口两个守卫,他出示了令牌,守卫仔细查验过后才解去禁制开门。
这间最为隐蔽的密室打开之后,当中空荡冷清,只有正中央修建了方方正正的高台,台上立着一柄被层叠的锁链缠绕的长刀虚影,刀身刻着鎏金的纹路,只看影子就知此刀不俗。
铸师捧着装有残片的盒子,双手在激动之下微微颤抖,他抬腿跨入密室,正要跑到高台前启动阵法,身后陡然迸发出一股冷意,冻的他寸步难移。
殷思在石门之前退了两步,衣角被触发禁制时凭空乍现的灵力碎刃切开了一点,完全隐去气息和身形的术法失了效用,左右两个侍卫这才惊觉居然有人试图潜入密室。
那两人都是化神期的高手,但此时他们还没来得及出招,就已经看见了自己喉咙里喷出的血。
凛冽的剑气在殷思周围环绕,他用残魂给他的令牌进了永夜宫,一路跟着这个带着残片的铸师,可惜事情没有顺利过头,还是被禁制挡了回来暴露自己。
“你……你是何人!”铸师牙齿打颤,强忍恐惧回过头,殷思左手提着剑,面无表情地站在血泊中,宛如无常恶鬼,剑意和杀气逼得他喘不过气,就这么坐倒在地。
殷思打量了一下在敞开的石门中仍流光溢彩的屏障,猜测应该是他没有令牌,所以即使石门打开也不能通过,铸师在他刻意的威压之下不敢动弹,他索性用拇指微微顶开剑格,锋刃闪出雪光的一瞬间,禁制已被剑气强行破坏。
“别杀我,刀,你要是杀了我,就得不到完整的厌日刀了!”铸师抱着盒子在逐渐逼近的殷思面前语无伦次,“我只想完成厌日,我求求你,就算要杀我,也等我完成它再动手!”
殷思手指在剑鞘上缓缓抬起落下,他盯着铸师,思忖到底要不要灭口,对于杀人他驾轻就熟,被他盯上的目标通常只有死路一条,拥有这种素质是个合格的杀手……但不一定是合格的首席剑卫。
他伸手从铸师怀里夺过残片的盒子时,又想起叶云舟麻烦的话,他琢磨宫主向来不愿造成不必要的牺牲,那这只是个醉心神器的铸师,大概也不必取他性命。
“刀在哪?”殷思松开剑鞘,让他的剑自然随在身侧,打开盒子,一块手掌那么长的金属碎片就放在里面,通体漆黑,仿佛能吞噬光线,殷思试着用指尖碰了一下,才感觉到碎片表面有种细砂般的流动感,像在朝某个方向挣脱一样。
“从这里下去,熔炉就在下面。”铸师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指着高台说道。
殷思偏了下头,示意铸师去开机关,扣上盒子跟上,高台一阵机关运作的咔咔声后,从虚影中升起一座石碑,铸师又开始发动传送阵法,一个刀搞了十几个防御最后还是被殷思抢了先。
传送阵法的光芒消失之后,浓烈而刺鼻的气味和高温扑面而来。
殷思抬头望向四周,仿佛身处在黄昏的沙暴之中,怪石嶙峋阴影诡谲,脚下的地面透着灰红色,像古老而粗糙的树皮,他跟着铸师走了几步,脚下崎岖坎坷,一道弯弯曲曲的裂痕横亘在山洞之内,宽达数丈,两端不知延伸到了何处,呛人的烟和暗红的光正从裂谷里蒸发上来。
“地火熔炉?”殷思看见裂谷之下流淌的岩浆,调用神识透过烟尘看去,刻着复杂阵图纹路的石台建在岩浆之上,周围还罩着结界,十数条锁链连接着两侧石壁,一柄和虚影相同的长刀被锁链缠在石台中心。
“这位道友好眼力。”铸师看见厌日,兴奋盖过了恐惧,“只要将残片放入阵中炼化,再引地气火精锻入刀中,辅以更高温度的赤阳火稳固刀身……”
他摩拳擦掌喋喋不休,殷思只懂个皮毛,况且他要的是引暮石又不是刀,他蹲下去伸手探向裂谷上方,一阵奇特的引力让他手臂一沉,绕在指尖的剑芒悄然散开。
“这里还有一道禁制,可以禁锢灵力限制行动,和熔炉上的结界绑在一起。”铸师给他解释,“不解开禁制,就算你用机关偃术下去,也不可能打开熔炉的结界拿到厌日刀,如果在上面强行破开结界,禁制也不受影响,还会马上引发地气变动,周围数十里都将山崩地裂,刀也会落入岩浆深埋,而入侵者无法动用灵力,就不能下去捞,这些都是我设计的,如何?”
殷思不耐道:“那就解开。”
铸师打了个哆嗦,赶紧点头:“明白,我这就动手。”
铸师在空中画了个阵,裂谷上空泛起一层细微的水波,他率先跃了下去,踏着几个卸力的阵图降到石台上。
殷思正要跟下,多年来对危机的感应让他先一步横挪数步,紧接着原地就轰来一团黑气,地面霎时腐溃成发黏的溶液。
“殷思,你真会演啊,我早该想到是你串通叶云舟。”一道黑雾飘在殷思来时的路上,隐约露出模糊的五官正因为愤怒而不断扭转,这声音回荡在地形复杂的山洞内,余音久久不绝。
殷思并不答话,直接抽剑刺向残魂,同时捏碎木盒,把残片收进怀中,残魂自知不是殷思的对手,黑雾从中分开四散,直奔裂谷。
可还未等他下去,一排剑影在裂谷两侧拔地而起,不同于扶星真人保守留情的剑阵风格,这道冷酷至极的剑影刹那间搅碎一道黑烟,碎石灰土扑簌簌的掉下来,洞穴内一阵摇晃。
“殷思,你知道慕临江在春华宴上干了什么吗?揭露潜伏的鬼修,提供情报联合门派清剿永夜宫,是有目共睹的正道之人,而你是一个满身血债的杀手,寂宵宫岂有你的容身之地。”残魂匆促召回灵力分∫身嘲笑道,“别再挣扎了,慕临江早晚会是第二个殷岁。”
殷思握剑的手一紧,剑刃绽开寒光,冲上前去和残魂战在一处,残魂只是闪躲从不硬接,刻薄地讥讽他试图让他分心,转眼间山洞已满是碎石泥沼。
裂谷下的铸师看见突来的这出黑吃黑,为免波及自己,果断地将禁制重新布了回去。
殷思见状飞身而起,长剑背在身后,无数剑芒如惊涛骇浪般劈头压了下来,没有一处死角,残魂正被逼得狼狈奔逃,抬头一瞟,殷思眼中蕴藏的浓重杀机险险将他钉在当场,这是由外而内的纯粹寒意,是在尸山血海中淬炼的死气,没有人不畏惧死亡。
“殷思!你只是条有主人就听话的狗,你知道景玉滨怎么死的?他舍命让霍风霖逃了,霍风霖甚至不稀罕看他一眼!你跟他一样,慕临江才不会在乎你!”残魂嘶声高喊,黑雾猛地膨胀,斗篷一般迎向剑芒,铺天盖地的黑暗将殷思笼罩在内。
殷思握拳的左手因强忍恨怒而轻轻发抖,剑芒和黑雾在幽暗中互相消磨吞噬,他闭了闭眼,察觉后方袭来的响动,回身一掌轰去,竟赫然对上一张披头散发惨白的脸,脸上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流血的轨迹还清晰可见。
他没有半分迟疑地让掌劲十成十拍在尸体身上,触手冰冷僵硬,轻而易举的震碎骨骼,殷思这时才察觉不对,这不是一具普通的尸体。
残魂从尸体背后探出头来,笑容在模糊的五官上越发阴森:“这是殷岁,你的上司,主人,养父……你认不出了吗?”
殷思瞳孔一收,一股突如其来的空茫和坠落感让他松了手,残魂的声音环绕在耳边,仿佛凛冬时钻进窗棂的刺骨寒风。
“来做我的剑吧,什么都不用想。”残魂轻声蛊惑,“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黑雾散去,剑在殷思慢慢放松的手中滑落,他的手臂上飘起一丝特别的术法气息,慕临江留给他的防御印记彻底消褪,残魂聚回自己的身影,比原先透明了许多,好像随时都会烟消云散似的。
“把残片交给我。”残魂对殷思命令道。
殷思的眼神失了焦距,却只是站在原地,并无动作,残魂心生暗火,他确定了殷思这回真被他控制,但眼下也不是为了驱使殷思浪费精力的时机,便转而来到裂谷边游说下方的铸师。
“把禁制打开,没有残片,你也炼不成厌日刀。”残魂尽量和颜悦色,他现在是由灵力支撑的魂体,禁制对他影响更大。
铸师没接触过鬼修,摇头喊道:“你把残片扔下来,厌日刀完成给你就是。”
残魂一阵气结,他想要的是引暮石,又不是刀,真让神器现世引来各方觊觎,再想分离就难了。
“殷思,跳下去。”残魂回头命令,黑雾聚出手来,按住殷思的肩膀灌入阴冷彻骨的灵力,“看准位置,别试图在岩浆里游泳,杀了铸师,把刀带来给我。”
殷思生硬地转身迈出一步,站在裂谷边缘。
殷思感觉自己忘了什么,是那种会在脑中无数次闪过,但就是抓不到尾巴的记忆,就算掏空了脑袋也还是连忘了什么都不知道,令人越想越沉闷。
他记得自己要去向楼主汇报任务,就暂时放下了这个无解的疑问,经过三更楼的长廊走进大殿,殷岁正靠在王座上小憩。
能得到殷姓的杀手少之又少,如今时局混乱,反而造就“英雄”,殷思已经不再是楼主唯一看重的杀手。
正道邪派都卷入杀手组织一样的灰色当中,邪派明目张胆雇凶杀人,正道隐姓埋名雇凶杀人,殷思不觉得杀手这个职业有什么不光彩的,他只是作为剑,真正的恶意来自于不择手段的雇主,杀手只为报酬工作,简单纯粹,永远不带偏颇的私人感情,但恶意却能滋生的千奇百怪。
殷思在王座的台阶前规矩地行礼,这次屈膝时险险摔倒,他的腿受了些伤,还不便活动,如果把左腿也放下或许会好点,但他始终认为单膝下跪算是礼,双膝下跪就是卑了,他强撑着汇报完毕,殷岁懒洋洋地挥了下手,让他下去。
殷思点头起身,有那么一瞬间暗想殷岁就像话本里的皇帝,却吝啬一句平身,以剑拄地走出几步,殷岁又叫住了他。
“我听说这次的目标带着孩子回家。”殷岁探究地问,“你确定把所有在场的人都除掉了吗?”
“是。”殷思低头答道。
其实并没有,那孩子才三岁,什么都不懂,也不在任务目标范围之内。
小孩发现了他躲在厨房包扎伤口,天真地从荷包里拿出块糖递给他,说甜就不疼了。
殷思愣在那里,他只是一柄剑,恶意不来自于他,善意也不该赠与他,这才是毫无偏颇的杀手。
他最终打晕了那个小孩,连夜送到两个州城之外的执法堂门口,几乎落荒而逃。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殷岁似有所指,“有个加急的单子,目标是绝命谷的谷主,你伤势如何?如果不能接,我可以另派他人。”
“属下无碍。”殷思闭了下眼,“属下明日就动身。”
内心动摇的杀手就像在战场磨损的剑,剑会断掉,人则断的更容易。
殷思感觉自己忘了什么,甚至这种遗忘的感觉都似曾相识,他倒在潮湿的山洞里,胸口的伤混着毒止不住血。
他确信有人出卖了他的行踪,如果是绝命谷的人报仇,他毫无怨言,但这是明晃晃的针对他而来的恶意,是杀手每天擦肩而过的东西,是与他无冤无仇的人出卖了他。
殷思又想起那孩子送给他的糖,他抬了下手,从乾坤袋里拿出来,不太清醒地想到底是这颗糖模糊了杀手的界限,为他招来祸患,还是他从不算一个合格的杀手,竟然会鬼迷心窍的收了下来。
下一刻,指尖的糖就被薄如柳叶的小刀击飞出去。
殷思就算将近昏迷,也能凭本能提剑杀人,绝命谷的少谷主差点命绝于此,三柄带毒的小刀都扎在殷思身上,殷思的剑还是架在了少谷主咽喉前。
“杀了我。”少谷主绝望地说。
“……是谁出卖我?”殷思嘴角的血已经泛黑,眼神却依然冷厉,剑稳的没有丝毫颤抖。
连少谷主都不禁对殷思萌生敬佩,他的毒足以让每寸经脉骨骼都如刀砍斧劈,只中一刀就能瓦解人的意志,可殷思中了三刀。
“你绝对猜不到。”少谷主讽刺地笑,“告知我你位置的人,正是你的主人殷岁。”
殷思怔了一下,放开了少谷主,也没像他想的那样声嘶力竭难以置信地质问。
“你不杀我?”少谷主强压心跳道,“你做不成殷岁的狗了,不如跟着我吧,为我暗中铲除阻碍,你杀了老头子,其实我还得感谢你,否则人心不齐,再过一百年我也当不上谷主。”
“趁我还没动手,滚。”殷思靠在山洞冰凉的墙上,“三更楼副楼主的忠诚到此为止,也不打算再献给谁。”
如果他还是殷岁的下属,为了保护楼主,或者完成任务,就算死也无妨,他可以将自己当成冰冷的剑,但不代表他能任由别人折断丢弃。
他从来不是谁的剑,谁的狗,谁的奴隶。
殷思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好像他每一次的想起和选择都有迹可循,但他很快被周围的哄笑吵回了神,右腿传来钻心的痛楚,胫骨断了,刺破皮肉白森森地露着。
这里是钓场的擂台,他不知道周围躺了一地的对手是死是活,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衣衫褴褛,露出新旧层叠的伤痕。
他隐隐约约听见四面八方的观众席位上传来的说话声,有人说他终于撑不住了,就这么死了太可惜,现在的货一批不如一批;有人说就看不上他这不服的模样,一个奴隶自视甚高,不知死活;还有更多污言秽语压上他的脊梁,想让他低下头去扔掉尊严。
殷思呛咳几声,握紧拳头擦去嘴角猩红,在满场嘘声中一寸寸撑起身体,他额上爆起青筋,双眼盛满恨意,几次又跌回地上。
“唉,看来不行了。”有人给他判了死刑。
“赶快让人救他啊,我看中他了,我要买他!”一个男人突然站起来吼。
只见殷思满手鲜血,拖着一条腿站了起来,气空力尽也强撑着不肯倒下。
不对,哪里不对。
那种忘了什么的感觉越发强烈,殷思想不起来,他头痛欲裂,有种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有一个人。
到底是谁?
擂台的贵宾席离的最近,只要出钱,无论是指定对手还是挑选兵器法宝花样都可以,很少有坐在视野优越的贵宾席还不定制一场武斗的贵宾。
殷思迷茫地望向贵宾席,那里确实有一个特别的人,是一团黑烟凝成的人形,这个人连续来了七次,每次都只是看着,什么都不做。
他的眼睛被汗水刺的酸疼,但仍清晰的看见了,那人的笑不是戏弄和轻蔑,或者高高在上的审视,而是赏识和敬意。
周围像裹入湖水般安静下来,殷思定定地望着他,看见黑雾站了起来,气定神闲地问:“跟我走吗?”
“……如何称呼?”殷思哑声道。
黑雾说了一个名字,殷思不知为何,下意识的在心中反驳。
不对,不是这个,什么都对,但不是这个名字。
殷思捂住了头,有个念头在脑海里叫嚣,他想不起来,黑雾抬手一掌轰碎了擂台的结界。
殷思惊诧抬头,只见惊天浪涛无端掀起,曾自诩高贵的观众像热锅上的蚂蚁,慌不择路丑态百出,瞬间就被呼啸的海水卷入其中,巨浪仿佛所向披靡的龙,黑雾踏在浪尖,缓缓落向唯一没被淹没的空地。
淅淅沥沥的水珠从空中飞溅过来,下了场雨似的,殷思的头发沾在脸上,看着走近的黑雾对他伸手。
黑雾说:“随我离开,为我效命。”
殷思站在裂谷旁边,在残魂再三的命令下,缓缓挪动了左腿。
殷思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他被淋的透心凉,本想去搭黑雾的手,但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封印的记忆就在这时猝然敞开了门。
确实不对,他那个时候没有这么冷,有人给他施了御风诀。
那人说的也不是为我效命。
殷思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应该在这里的人是慕临江,气定神闲地说出寂宵宫宫主的慕临江。
他的眼神清明起来的一刻,黑雾终于无所遁形,另一个熟悉的人取代了黑雾,将记忆拉回正轨。
慕临江眼前遮着布条,长发梳理的很精致,衣着华贵曳地,但没有半分傲慢,伸手递给他一粒丹药:“随我离开,你伤的太重,出去以后我帮你联系大夫。”
殷思清楚记起了自己的回答,下意识地问:“你想让我做你的奴隶吗?”
“怎么可能。”慕临江厌恶地冷哼,气势锋芒毕露,直率地提出条件,“我决定剿灭钓场,你身手很好,来寂宵宫当我的剑卫吧,每五日休沐,不强制点卯,月俸你希望多少?我也简单调查过你的背景,离开这里之后养好伤势,你尽可以去报仇。”
当时的殷思在他一连串的保证下有点发懵,接过丹药,忽然觉得它和那颗他没机会吃下的糖一样重。
殷思低了下头,鬼使神差地说:“好。”
残魂盯着殷思迈出去的左腿,阴沉的笑声回荡在山洞之内,他忍不住得意道:“殷思,你演的再像,还不是一样落入我的掌中,不过这样也好,慕临江肯定不知道你真的被我控制,等我放你去见他,让你亲手了结你的‘前主人’怎么样?”
殷思充耳不闻,一条腿已经悬空,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栽倒,掉进裂谷。
残魂停住笑声,刚刚小心地向下一望,却见千钧一发之际,殷思骤然在半空拧身,右手扣住崖边吊在了山壁上,残片从衣襟里滑了出来,他眼疾手快抓了回来,没让残片掉进岩浆。
“你的术法,也不过如此。”殷思凉飕飕地讽刺,禁制的引力让他的右手像拽住十个人那么重,几乎快要抓不住裂谷边缘,这个高度就算能跳到石台上,恐怕也会摔断骨头。
残魂勃然大怒,扭曲的黑雾陡然俯下身,他不敢越过边缘,按住殷思的手指想把他拉上来,殷思却直接用力将残片扎进了山壁。
“把残片扔上来!不然我就强攻结界,让方圆数十里的所有生灵都给你陪葬!”残魂气急败坏地威胁。
“来不及。”殷思理智地说,“宫主会杀你。”
“殷思,我本来不屑这种方式。”残魂一点点冷静,黑雾的右手并起双指,凝实压薄,变成锋利的刀片,狠狠扎进殷思泛白的指甲缝里,拧了半圈,撬下半片血淋淋的指甲,“把残片给我,否则我就废了你这只手!”
殷思呼吸一滞,无声地咬紧牙关,残魂担心慕临江赶上,越发急躁,刀片对准中指食指,故意放慢了动作:“给我,听见没有?你可是大乘高人,被人压在这用刑岂不是奇耻大辱?”
“……接好。”殷思垂下的左手动了动,似是抛了什么东西上去。
残魂视线一抬,就觉手下一松,殷思扔上去的只是一方手帕,他趁机挣脱了残魂,拔出残片坠落下去。
没踩山壁发力也没有减速阵法,远远够不到石台,没有灵力护身,下方就是红到发白的熔岩,殷思暗叹自己必死无疑,倒也没什么遗憾恐惧,只不过闭上眼睛时,还是莫名想起叶云舟执意试图说服他做宫主的朋友。
残魂在裂谷边缘咆哮,一道漆黑弯月般的利刃猛劈下来,砍在结界上,铸师抱头躲在厌日刀后,结界被利刃毫不费力地切开,同一时间岩浆就开始剧烈的翻涌,山洞地震般摇晃,数道裂纹顺着石壁攀上洞窟,好像有一双巨手正掰开山石。
殷思咬破舌尖强提精神,心念一动召回本命剑,握剑扎进石壁险险在岩浆上方几丈停住。
一道灰茫茫的光忽然照进土石崩塌的洞穴,残魂一跃而下落向石台,刚刚握住厌日刀柄,也抬头向上望去。
整座山峰都在移动开裂,到处都漏进天光,一块掉下来的石头砸到殷思的肩膀,他脱力松了手,高高溅起的火星烧到了衣摆。
就在这时,一道炫目的亮紫光带从山峰的缝隙里降下,盘旋一圈首尾相接,化成璀璨的阵图飘在裂谷上空,山体崩解的声音同时停下,四散的土石定在空中,从轰鸣到寂静不过一刹那,仿佛暂停了时间,阵圆的范围落下雪花般的光点,消融了禁锢灵力的禁制,殷思被一个小型浮空阵接住,御风诀替他隔开了烧毁一片衣摆的岩浆。
“殷大人,堂堂大乘期首席剑卫,对付个残魂怎么还灰头土脸的,丢人哪。”叶云舟踏着一道剑影俯冲下来,随口开了句玩笑,掠过岩浆闪向残魂。
殷思脑中针扎似的疼,挣脱残魂的蛊惑神识消耗严重,还被残魂渡了点鬼修极阴极寒的灵力,他见叶云舟对付得了残魂,想起叶云舟说不用一直护着慕临江,就干脆靠边在阵上盘膝坐下默默调息。
如果宫主希望和叶云舟并肩作战,那他也应该试着不再插手。
残魂懊恼不已,不得不松开还被锁链捆住的厌日刀,禁制已被解除,他转身扑向岩浆似要遁走。
“冰封一下!”叶云舟召出几道剑影,剑势不停同时喊了一声,上空的阵图射下一道冰蓝的光,残魂身前那片岩浆瞬间蔓延出结实的冰封。
“慕临江,你还敢出手!”残魂堪堪在冰面刹住,翻滚一圈没能彻底躲开叶云舟甩去的剑影,直接被削去一片黑烟。
“有何不敢。”
山峰的裂隙徐徐飘下一柄伞来,慕临江握住伞柄现身,单手负在身后,稳稳站在光芒闪动的阵图上,游刃有余。
残魂见状深吸口气,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好啊,看来我自始至终都被你们骗了,不过今日你们能杀我,还有多少个明日去找下一个我?”
“如果我不杀你,把你抓起来研究呢?”叶云舟轻笑道,“我们宫主术阵无敌,通过你顺藤摸瓜……也许还蛮有收集的快乐。”
残魂面露不甘,眼神一狠下定决心,只不过叶云舟看不出他的表情,残魂不再试图逃跑,再次化为一团黑烟罩向叶云舟。
叶云舟剑指一扫,劈下一片晶莹的碎冰,裹着剑气声势浩大地对上黑烟,他本人一点冰面旋身而起,与残魂拉开距离。
“叶公子,别杀我!”
黑烟被冰剑轻松搅散,在仅剩的一阵稀薄的雾气中,酷似人脸的五官再次浮现出来,声音悲切凄凉,让人心神巨震。
叶云舟感觉很恶心,就像一个人把脸死死贴在抻紧的布后面,还不断的朝他做鬼脸,但他明知道恶心,却还是在残魂的蛊惑中恍惚了一下。
慕临江站在阵图之上,看起来优哉游哉,实际并不轻松,残魂打破结界,周遭像地震一样,永夜宫也在受影响的范围,他的阵图在外还有三处,强行固定了坍塌陷落的地面和树林,确保无辜的人免遭池鱼之殃。
看出叶云舟抵抗不了残魂的精神控制之后,慕临江当即朝他罩去一道静心诀,短短的一眨眼间,残魂便趁机窜到了叶云舟身前。
叶云舟挥剑刺去,残魂一分为二,灵力爆发接近慕临江,闪过几道阵图射下的冰锥风刃,黑雾压缩到了极限,像即将炸开的烟花,想用最后的力量确认慕临江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实力。
叶云舟想去帮他,留下的黑雾缠住了他的手臂,冷意的侵蚀无孔不入,他浑身一颤,两种灵力在经脉中碰撞,手中剑影逐渐消隐。
他忽然想起了殷思,余光一扫,殷思还在全神调息疗伤,必然是信得过他能保护慕临江。
如果让慕临江硬接这招豁命试探,接或许接的下,但也很可能让旧伤复发。
“别动手!”叶云舟咬牙喊道,提起一点灵力直接移形换位挡在了慕临江身前。
慕临江略微一愣,还是收起了左手掐着的诀,随后他就惊见叶云舟不但没有握剑,竟还卸去了所有灵力防御。
一阵森冷的死气在周围爆发,空中飘浮的阵图光芒顿时黯淡下来,几块石头在膨胀的黑暗中化为齑粉。
他们像被一团冰冷滑腻的泥沼吞没,连呼吸的空间都被压榨殆尽,没有方位也没有尽头,只有无限的沉沦。
叶云舟晃了两下,慕临江急忙把他拽到身边扶住他的肩背。
在周围无边无际的晦暗深渊中,他们感到的压迫蓦地一松,叶云舟站立的位置逐渐出现一道透明的影子,长发轻扬,他的身体透出残魂留下的黑暗,反而让轮廓像发光一般,他撑开了一面屏障,把慕临江和叶云舟护在其中。
“前辈……你还好吗?”叶云舟有些迟疑。
“给你剑影的前辈?”慕临江很快明白过来,他总感觉这道影子让他很是熟悉,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背后灵慢慢回过头,他正从虚幻的衣衫下摆开始分解,一寸寸化作纷飞的光屑。
“前辈?”叶云舟上前一步,背后灵低头望着他,稍稍笑了一下,似是无奈。
一道缥缈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叶云舟想抓住他,手指却穿过了背后灵流水般的身体,眼睁睁看他消散殆尽。
“我的灵力……”叶云舟猛然想起来什么,看向自己的右手腕,那里白净光滑,没有任何刺青。
背后灵消失了,连他的大乘期剑影也带走了。
这个事实让叶云舟愣了半晌,失魂落魄倒不至于,只是一时说不清到底后不后悔,是焦虑还是气恼,或者是不安和患得患失,叶云舟的右手开始发抖,他用左手捏住手腕,左手也在抖。
背后灵对他说了什么?要告诉他什么?
“叶公子,冷静。”慕临江轻轻拍了下他的背。
“我怎么冷静!”叶云舟甩开他的手,眉头紧蹙正要呵斥,又泄了气,低声道:“我失态了……我不是怪你,你也不用自责,我会自己想办法。”
慕临江眼里划过一抹苦涩的心疼,叶云舟为了不让他受伤,却付出了远比让他受伤更沉重的代价,他按住叶云舟的肩膀,第一次强硬且不容拒绝的把叶云舟揽进怀里。
“我会去找医无患。”慕临江温声安抚,“你年纪还小,应当沉下心来修炼,执着于外在力量很容易迷失本心,相信我,我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你。”
叶云舟的额头抵在慕临江肩上,眼皮重若千钧,失去剑影护身后疲惫和灵识的耗损一齐找上门来,他勉强挣扎了一下,叹气道:“……我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不至于这么脆弱,不过现在实在是太困了,先让我睡一会儿吧。”
他靠在慕临江怀里闭上眼,睡着前的一刻终于把背后灵留给他的话从一团迷雾中剥离出来。
背后灵说,去见常羲。
作者有话要说: 叶总账号被封,正在申诉找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