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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七桶金

第67章 第六十七桶金
  午饭之后, 前一天做好的豆浆冰棒都冻结实了,宋菽让人把它们装进冰鉴, 又从作坊那儿拿了些其他口味的, 连冰鉴一起装上车, 要带去谢府。

  “阿南哥跟我们一起去吗?”六娘问,

  宋菽也用眼神询问。

  宋阿南本想说去, 最后还是摇摇头。谢府这种地方,太容易遇上熟人了。

  宋菽和六娘走远, 宋阿南转身,去豆油坊干活。

  他随便选了个车间,抡起大铁锤,与另一个大汗淋漓的汉子, 一人一锤, 击打木楔以挤压木榨中整齐排列的豆饼。

  咚,咚,咚。

  撞击声有规律地响着。

  就像他遇见宋寡妇那天, 天上劈下的雷,也是这样震耳欲聋。

  那次他二哥要他试药,他不肯,逃出军营后走了很多路, 又遇上雷雨。他身无分文,蹲在路边茶棚的一角, 等雨停。大约是他落汤鸡的样子太可怜,又恰巧穿着普通的麻衣, 宋寡妇把他当成了迷路的农家少年。

  那个家很破,家徒四壁,人却很亲切。

  宋阿南觉得新鲜,便住了下来,学着给他们干农活,作为报答。

  他这么安心地住下,让宋家的人以为他也是没有家人或者被抛弃的,久而久之就把他当成了一份子。

  后来宋寡妇的身体日渐衰弱,终于过世,他变成了宋家唯一的壮劳力,更加不能走了。

  而后某一天,他从路边抱回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那少年比他大,满身的骨头,抱在手里轻得很。六娘说那是她的四阿兄。

  哦,留书出走,说去赚钱的那个。宋阿南想。

  他本来以为终于回来一个男的了,谁知这从小在农家长大的少年,竟然比他还四体不勤,在土里插个藤也插不好。而他那诡异的能力,还有他拿出的火锅、被子、棕绑床,怎么看也不像是人间的东西。

  宋阿南一贯寡言,从未问过,只确认了他不会害人,便不管了。

  后来,宋家的境况一日比一日好,不知为何,他却一直都想不起来要走,不知不觉间又过了一年。

  “南管事!”

  “南管事,庞总监叫您。”有人拍了他的肩,阿南猛然惊醒,锁住木楔和铁锤的目光转过来,庞六郎站在门边喊他。

  宋阿南到了恒州后已经不当管事了,但相河村跟来的许多人还是按以前的习惯叫他南管事,恒州城新招的工人都知道他是宋菽的弟弟,便也格外尊敬些,都跟着喊南管事。

  庞六郎谈了笔大生意,对方的身份又比较特别,这会儿三娘和宋菽都不在,庞六郎便来找宋阿南了。

  宋阿南走出去,他还未开口,庞六郎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前几日谈了笔生意,那人说自己是军队里的,好像还是个大官,他说要买咱们的豆油。宋四郎不在,我也不敢自己拿主意,人在豆油坊的会客室,您要不去看看?”庞六郎说。

  前两天他去城里开拓生意,在城北发了好些传单,其中一人姓袁,他的跟班喊他袁督尉。袁督尉说,麻油太贵,他们军中的伙食已经很久没油水了,想买些豆油来用。庞六郎一听他来历,立刻来了精神,滔滔不绝介绍了许多。袁督尉便说,有空到作坊瞧瞧再订。

  那天晚上庞六郎可兴奋了,与他的徒弟们分享他奇遇,又好好鼓励了一番。连军队的人都要买豆油,他们的豆油称霸恒州城指日可待。

  可第二天早上热度过去,他有些后怕。

  督尉,那可是个大官啊!这些军爷各个上过战场,杀人如麻,手下还有兵,这买卖要是做不好,掉了脑袋可怎么办?

  庞六郎思来想去,这买卖不能自己一个人签,得跟宋家的人商量。

  刚才袁督尉一到,他便遣人去叫宋菽,可惜宋菽去了谢府,三娘也不在,幸好宋阿南在坊中干活,他便心急火燎地找来了。

  “袁?”宋阿南听庞六郎说了事情经过。

  “对对对,姓袁,这官据说挺大的,比宋大郎的什长要大许多吧?”庞六郎问,他听姜胖叫过宋河什长,那也是军队里的小官了。

  “还行。”宋阿南面色不改,督尉还是什长在他眼里差不多,能打仗就好。

  宋阿南跟着庞六郎转了个弯,走进豆油坊的会客室。所谓会客室就是个小房间,里面放了桌椅板凳,可以坐下来说话。

  袁三郎带了一个亲兵坐在会客室里,听见脚步声临近,便起了身。

  他迎向门口正要说话,抱拳的手僵住了。“小……”一句熟悉的称呼僵在他喉咙里,他们小将军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仿佛不认识一般,绕开他进了门。

  “宋阿南。”阿南说,免得袁三郎露馅。

  袁三郎带的那亲兵也认出宋阿南了,还好宋阿南及时出声,他把那句小将军艰难地咽了下去。

  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来买豆油的?

  为什么见到小将军了?

  难道这豆油坊是他们的暗桩不成?

  “袁爷,这位是咱们这儿的南管事,他听说您要买豆油,非常重视,立刻亲自赶了过来。”庞六郎说。

  “不敢不敢。”袁三郎本来就是没架子的人,就算有,也断断不敢在宋阿南面前摆,“不过是买几坛子豆油给咱们营里的将士添点油水,也不是大事,怎好劳烦……南管事。”

  上次去相河村时,袁三郎听人提起过南管事,听说是个不爱说话的小郎君,还带着村里人打拳,当时他就怀疑过,不过一直未见,回城后又忙了好一阵,便把这事情给抛下了。

  没想到,还真是。

  这么说来,那两包种子也都是小将军给的了。

  “先出去。”宋阿南转头对庞六郎说。

  “可是……”庞六郎有些犹豫。

  “南管事说得对,庞小兄弟你先出去,这军里的采购是机密,咱们跟管事谈便好。”袁三郎道。

  虽不懂为何买油也算机密,但庞六郎不敢跟袁三郎讨价还价,乖乖退了出去。

  袁三郎带来的亲兵也跟着出去,还带上了会客室的门。

  “参见小将军。”人一出去,袁三郎立刻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军礼。

  “起来。”宋阿南找了个椅子坐下,摆摆手让袁三郎也坐。

  袁三郎找了把没有靠背的凳子坐下,屁股只沾了三分之一不到:“不知将军为何在此?”他比宋阿南大了快两轮,却是他的副将,一开始并不怎么信服,后来被宋阿南在校场上打败过几回,败得还都很快,便渐渐信服了。

  沧州一役后,更是死心塌地。

  “回去别说。”解释太费口舌,宋阿南懒得说,干脆跳过。

  “是,将军。”袁三郎知他话少,又对他完全信服,此刻更是没有半分质疑。

  “吩咐下去,所有人见到我,当不认识。”宋阿南又说。

  “……是。”袁三郎有些迟疑,但还是应了。

  宋阿南觉得该吩咐的都说完了,便问:“买多少?”

  袁三郎正要再问些别的,被这话猛然一砸,竟有些回不过神。

  半晌,才恍然宋阿南这是正事说完,要做生意了。

  他连忙道:“二十坛。”

  宋阿南不言,沉吟片刻道:“四十。”

  “小将军,这二十坛已经很多了。”他们营里穷得很,可没那么多闲钱买油。

  “西营。”宋阿南说。

  “西营那是老将军的,我插不上手啊。”袁三郎道。

  恒州城外有两支军队驻扎,一支是老将军尹戎的亲兵,另一支是他们小将军尹暔的亲兵。如今国内节度使割据,军人地位大涨,在许多地方都横着走,可他们不同,他们的老将军和小将军都治军极严,让他们自己种地自己吃,不许贪百姓的便宜,这两支亲兵也是如此,所以军营里除了那兵器马匹值钱,其他方面真不比普通百姓家宽裕。

  “你去说,油便宜。”宋阿南给袁三郎布置任务。

  袁三郎:“……”

  与此同时,宋菽带着三娘到了谢府。

  他一早递过拜帖,在门房没受阻拦,一路被带到一间小厅。下人们大约得了吩咐,给他们上的不是茶,而是豆浆。没一会儿,谢婉便到了。

  两个谢府的下人抬上宋菽送的冰鉴,里面的夹层已经放了冰,还冻着好些棒冰。

  “你这棒冰在城中有名得很,每人每次只能买两根,这样一整个冰鉴,可真算得上千金难求了。”谢婉道。

  “不过是些稀奇的小玩意儿而已。”宋菽笑。

  冰棒的名声,自那场赏花宴后,便传了出去。

  起先来买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后来一些普通人家瞧见他们吃,便也来询价。普通的盐水棒冰一根两文钱,牛奶味的六文钱,还有一些水果味的,也都不太贵,能买得起的人便也多。

  可棒冰的产量就这些,常常是一批棒冰刚做好,便被派人蹲在作坊门口的大户人家全买了去。

  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即使卖得起,也常常买不到。

  后来宋菽想了个法子,限购。

  每人每天只能买两根,多了没有。

  这么一来,日日发售棒冰的时辰,作坊门口便人山人海,有城中的百姓,城郊的农民,还有许多大户人家派来的小厮,甚至各酒楼的伙计。

  因为每人只能买两根,那些人口众多的大户人家每次都派好几个人来,自己家里人不够,就雇旁的人排队。

  没两天,这棒冰摊旁竟然多了一个职业——代排队的。

  这事在现代屡见不鲜,在这里却是头一遭。

  这大概可以算代购的雏形了。

  宋菽无奈,自己还真是创造了许多就业岗位。

  这每找一个人代排,都是要给工钱的,这么一来,棒冰的价格无形之中便也高了许多。

  谢婉说一冰鉴棒冰可谓千金难求,虽然夸张,却也道出了棒冰买卖的盛况。

  上一次赏花宴,六娘跟谢婉也算熟悉了,这会儿跟她介绍起来各种棒冰的口味,要说对棒冰的了解,这满城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也比不上宋家的人。毕竟,作坊那儿每次出棒冰,宋菽都是吩咐了先紧着自己家的。

  六娘他们每天棒冰不断,有时拿着出门,一路上不知会有多少羡慕的目光粘上来,紧紧盯着他们手上的棒冰。

  “这里许多口味我还没尝过呢,多谢四郎了。”谢婉说。

  “你喜欢便好,我想了许多东西,但你想必不缺那等金银首饰,便干脆送时兴的吃食来。”宋菽道,“沈二郎肯将赌庄卖于我,还要多谢你。”

  “我不过做个中间传话的人,没什么功劳的。”谢婉道。

  “若不是你替我说项,沈二郎断断不肯的。”宋菽道。

  那天在赏花宴上见到沈二郎,他态度很坚决,对宋菽更是不喜,但他对谢婉的感情宋菽看得明明白白,若不是谢婉肯替他说话,沈二郎怎肯放手?

  “我也正奇怪呢。”谢婉却道,“那日赏花宴后沈二郎来我家吃饭,我试着劝过他,他态度很坚决。过了一日却突然变了主意,还托我去找你。我恰巧要去大涂县,就让秋儿去办了这事。”

  “竟不是你?”宋菽难以置信。

  谢婉摇头,的确不是她。

  “这可就奇怪了。”宋菽不解,如果不是谢婉从中劝说,沈清怎么突然就愿意卖了呢?

  “兴许是他高兴吧。那天他拜托我赌庄之事时,还与我说他借到了城郊的那座园子,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那座,他这人做事仅凭兴趣,一时高兴了改变主意,也是有的。”谢婉道,说起沈二郎,她也是拿他没法子。

  “我记得你说过,那座园子如今在尹家手里?”宋菽问。

  “是。”谢婉点头,丫鬟替她拆了一根豆浆棒冰,她用广袖遮住嘴,舔了一口,“好吃,四郎的手艺果然是好。”

  另一厢,袁三郎带着满满两车豆油离开作坊,盘算着西营那儿谁比较好说话,不如直接告诉老将军他儿子在卖豆油,让他去捧个场?

  不不不。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小将军会把他灭口的。

  袁三郎跟着车,要往北营去。

  还未走远,只见一辆马车在作坊门前停下,他们小将军竟然站在路边,像是在等里面的人出来。

  袁三郎不由多看一眼。

  那里面跳下一个小娘子,穿着白色上衣黄色襦裙,响亮地喊了一声,“阿南哥!”

  难怪了,他说小将军怎么不愿回营。

  那小娘子活泼可爱,跟他们的小将军还挺般配。

  “怎么站在外面?”宋菽下车,“新酿的啤酒应该好了,你跟我去搬两坛子,我们去……豆油坊前的灶台,我弄新东西给你们吃。”

  “嗯。”宋阿南点头,却不动。

  一旁的六娘已经跳了起来,宋菽很久不做新菜了,她都馋了。

  “宋四郎,先跟您说个事儿。”庞六郎一直跟在宋阿南旁边,这会儿凑上来道,“前几日我在路上发传单,遇上个军爷,他刚才过来买了二十坛豆油呢!说好过两天还要来买二十坛。”

  “军中的?”宋菽道。

  ”是啊,”庞六郎道,“原本那天说的是要买上三五坛试试,刚才南管事与他一谈,便买了这许多呢!”

  “你谈的?”宋菽奇道,又竖起大拇指,“谈得好!”

  宋阿南颔首,嘴角微扬,心仿佛都被填满了。

  *

  节度使大公子尹恆广送啤酒,城中有点头脸的大户人家基本都收到了。

  像沈谢这样根深叶茂的大家族,更是尹恆亲自率人送去,虽只有一桶两桶,却也是心意。

  尹家掌着义成七州兵权,却非世家豪族,只是凭借尹戎的本事才在这一代发家的,所以城中豪族对他们都不甚了解,来往中也有几分疏淡。

  尹恆这一个招,不说拉拢了他们,却也彰显亲近之意,况且送的东西正是时下的新鲜货色,很得年轻一代的小郎君小娘子们欢心。

  尹恆送啤酒一事很快在城中传开,恒州城的普通百姓也听闻了啤酒之名。

  这啤酒是什么?

  大伙儿好奇得紧。

  他们只看到一个个木桶送进不同的宅子,听见那一身戎装的军爷喊它啤酒,却不知这一夜间出现在恒州城的新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家太太给我尝了一点,那滋味,冰冰凉凉清清爽爽的,有些甘苦,喝下去却舒畅得很。”一名在大户人家做活的妇人说,“而且那酒与旁的不同,里面有许许多多小气泡,下面的酒液是金黄色的,上面盖着一层雪白的气泡。太太说这气泡和酒要一同喝,那滋味才叫美!”

  跟她住一条巷子的几个妇人馋得咽了口水,对他们而言,别说是啤酒,就是普通的米酒黄酒,那也不是常常能喝到的。酿酒费粮食,他们不过刚刚能吃饱,哪能这样糜费。

  “我听说,尹大公子那啤酒是在南城外的宋家作坊里买的,似乎那儿有个专酿啤酒的作坊。”有人说。

  “这我知道,我家亲戚就有在那儿做工的,工钱可好了,还包食宿和每季一件新衣裳呢!”

  “有这好事?那我也得去某个差事。”

  “你想得美吧,宋家早招满人了,还是等下次。”

  “咱要不去看看?就算买不起那啤酒,能闻个味也是好的!”

  “我媳妇让我买豆油呢,正好顺路!走,瞧瞧去!”

  那说话的几人一道出了南城门,还未走到宋家作坊,就看见一里地外围着许多人,有扛着锄头挑着扁担的农户小贩,也有衣衫讲究的读书人。

  “那些人在看什么?”

  “许是豆油坊的那个庞总监在教做菜,我媳妇也来学过,用豆油炒的蔬菜确实好吃得很!”

  “咱去看看。”

  他们加快步伐,往前走去,一股肉香顺着风飘来,前方传来翻炒的声音,果然是在炒菜!

  “劳驾让一让。”

  “兄弟,借个道。”

  “大姐,这是在炒什么菜呢?”

  哗——

  宋菽把花椒扔进热油中,噼啪声随之爆开,香味四溢。

  花椒爆香后,宋菽将之捞出,又放下生姜、大蒜、干辣椒、桂皮、八角等东西爆炒,差不多后,倒入切好的鸭块,继续煸炒。

  “宋四郎,你这鸭子好香!”

  “这红色的香料是什么?我咋没见过?”

  “这是干辣椒。”宋菽道。

  宋菽站在豆油坊前的灶台后,挥舞着锅铲。

  他听底下人说,昨天尹恆广送啤酒的事,已经传得全城皆知。上到豪门大族,下至贩夫走卒,大家都对这啤酒好奇得紧。

  今天又有一批啤酒酿好,宋菽干脆趁热打铁,介绍起用啤酒做的菜色。这些东西中还有不少要加辣椒,比如他现在正做的这道啤酒鸭,正好也能帮他宣传宣传。

  他在相河村自家地上播种了许多辣椒,最近已经成熟,这么多辣椒光光他的火锅店可消耗不完,让这些人学会多一些吃法,也好扩大销量。

  “辣椒?可是火锅中用的那红色香料?”有人问。

  “火锅是什么?”恒州城的普通百姓知道火锅的并不多。

  有人这么一问,知道的那人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有次去大涂县拜访亲友,对方带他去宋记火锅店吃了一顿,他至今还念念不忘。说起这火锅来,真是三天三夜也夸不完。

  这人口才不错,把周围的人说得口水直流,一脸神往。

  他说话的功夫,鸭子已经煸炒得差不多,油脂都被逼了出来。宋菽又放了些盐和酱油,倒入一大碗啤酒,盖上锅盖。

  “宋四郎,你倒的这不是水?”

  炖肉加水,大家都知道,可宋菽倒的这东西,却一点不像水。

  “这是啤酒。”宋菽道。

  “这就是啤酒?!”

  “原来啤酒还能煮肉!”

  “是用来去腥么?”

  “嗯,去腥提味。”宋菽道。

  在场有不少主妇,立刻用心记了下来。

  可惜没有啤酒,否则她们也想试试。这么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鸭子,要是在年夜饭时拿出来露一手,可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宋四郎,你这啤酒可还有得卖?”

  “有的,今天刚酿好了一批。”宋菽说。

  “一桶多少钱呢。”

  “我看你这鸭子要加许多,可花钱了吧?”

  “也还行,咱们这儿有一斗的桶,也有两斗的,一斗一百五十文,两斗两百八十文。”宋菽说。这价钱比他在大涂县那儿卖的略高,恒州城人工贵,自然要贵些。

  “这也不是特别贵。”

  “是啊,和旁的酒差不多。”

  “这倒是可以买一些。”有几个家里比较宽裕的人,已经打起了主意。

  “我要买两桶,你们可有?”

  “有的,到旁边找卓管事便能买。”宋菽指不远处的卓远。他是啤酒坊的管事,啤酒坊还没有专门经营买卖的人,要买当然找他。

  卓远也早有准备,早就找了几个工人来,一个和他一起负责收钱,另几个就负责带客人去拿货,要遇上买的多的,他们也可送货上门。

  “给我来一桶,要两斗的。”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

  “我也来一桶大的!”

  “给我来一桶小的吧。”

  “咱家郎君爱喝,来两桶大的。”

  宋菽眼前的人终于少了些,旁边卓远的摊子被围得水泄不通,为了买卖好做,他又叫了两工人出来维护秩序。

  一旁自家的啤酒跟流水似的往外卖,这头宋菽的鸭子也终于焖好,他打开盖子收汁,不一会儿便装了盘。

  “宋四郎,可能给咱们尝尝?”有人问。

  那鸭子香气四溢,闻起来可香了。

  “不行。”宋菽把鸭子递给旁边的人,“这啤酒鸭是咱们家今天的晚餐。”

  “宋四郎,就一块,给尝个酱汁也好啊!”

  那些围观的人才不相信,要真是自家晚饭,他犯得着在大庭广众下煮么?

  然而宋菽还是摇头,又跟一旁在作坊工作的妇人讲了两句,那妇人点点头。宋菽便又朗声道:“各位若是想吃,从明日起,咱们作坊开始卖啤酒鸭,一碟十二文钱,大家可来尝尝。”

  “十二文吶。”

  “这一整桶啤酒是买不起了,买一小碟尝尝倒不难。”另一些舍不得买整桶啤酒的人道。

  这一碟鸭子当然不可能是整只的,但只要能有两块尝个鲜,那也好啊!

  宋菽买的这块建作坊的地就在官道旁,每日来来往往的行人甚多,他早就想着该怎么利用了。

  他们食堂的菜色在相河村时就很受欢迎,崔五娘还在馒头坊弄了食肆。他便也让人在恒州城的作坊外搭了简易的木棚,下面放上十来张桌子和条凳,挂上幌子便是食肆了。

  除了啤酒鸭,他也让食堂的人准备了其他一些菜,还有馒头和各种饮品。菜价都不贵,很是实惠。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果然有许多在附近做工做买卖的人来吃。

  那些人大都点了啤酒鸭,他们还惊喜得发现,那十二文钱不仅有一碟香喷喷的鸭子,还有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碟蔬菜。若再加一文钱,还可换一碗汤。

  一碟啤酒鸭不过四五块,但一同上来的馒头蔬菜和它一起占满了眼前的桌面,还未吃,便无端生出一种满足之感。

  除了啤酒鸭,接下来的几天,宋记食肆还推出啤酒炖肉、啤酒鱼、啤酒卤蛋、啤酒渍黄瓜等一系列吃食。那些来过一次的人又想来第二次,来了第二次又想第三次。

  宋记食肆不止那些啤酒菜好吃,那馒头也松松软软,跟他们以往吃的面饼子截然不同,也比蒸饼要好吃许多。最重要的是,宋记的馒头很大,还一次给俩,一顿吃不完揣进怀里,晚上拿热水热粥泡泡,又能饱饱地吃上一顿。

  白馒头之后,宋记又推出肉馒头、豆沙馒头、蔬菜馒头,这些馒头都不贵,买回去改善改善伙食也是好的。后来食肆中又出了拉面,番茄鸡蛋面、葱油拌面、红烧大排面、雪菜肉丝面……真是每一种都好吃得不得了。

  食肆那,每一天都大排长龙,宋菽瞧着,让石三郎又找了些人来,把木棚扩建,一口气增大了三倍有余,这排队的情形才终于好些。

  食肆大红的同时,宋记的啤酒也卖出去许多。

  一开始来买的多是有些闲钱的人家,后来宋菽从大涂县那儿弄了一批带轮子的冰鉴车,恒州城里便也出现了许多买啤酒为生的小贩。

  这些小贩从宋记买来整桶的啤酒,然后像大涂县的乔其那样,分成小份的卖。单价虽是贵了,可总价便宜啊,城中的普通百姓休息时,都爱去买上一杯。

  *

  “二郎借了尹家的园子,说要办诗画会,许多人撺掇他买些啤酒去,好景配好酒。可惜他有些害羞,不敢直接跟你说,便只好叫我陪着了。”谢婉边说,边用宽袖遮着嘴偷笑,后头的沈二郎小声说着“婉儿别笑我了”,却也止不住。

  沈二郎这哪是害羞,大约上次相见他态度不甚友好,心中有些歉意却又不想承认罢了。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宋菽当然不会跟他计较,更别说那赌庄还是他卖与自己的了。

  “这有何难,沈二郎要多少,我让人当日早上送去。”宋菽说。

  “我请的人不多,也就五桶吧。”沈二郎道。

  他借那园子本是为了谢婉,可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让谢婉陪他游园,便只好投其所好,办个诗画会邀请谢婉参加。婉儿早盼着能进那园子里作画了,听到消息可高兴坏了。

  他便趁热打铁,让她陪着来买啤酒。

  其实他也不是很怕见到宋四郎,只是有那么一点心虚罢了,毕竟上一次是自己态度不好。

  “这次二郎也邀了尹恆参加,他妻儿近日刚来恒州,咱们都没见过呢。听说他夫人也是有几分才名的。”谢婉道。

  “他们才搬来恒州?”宋菽问。

  之前尹恆来买啤酒时曾说,他女儿去过大涂县吃火锅,这啤酒便是她告诉他的。

  “是啊,前几年不太平,他的独女年岁又小,便留在了家乡。”谢婉道。

  “多小?”

  “大约不到五岁。”谢婉道,她未见过尹恆妻女,也只是听说。只是宋四郎从来不是好打听的,怎么突然对尹恆的独女上了心?

  尹恆骗他。

  宋菽暗自奇怪。

  尹恆有什么理由要在这种小事上骗他?

  说起来,尹恆买啤酒,沈二郎借园子,自己买赌庄,这些事好似是一同发生的。若说沈二郎借到了园子,所以乐意把赌庄卖给自己,他并不全信。

  但如果尹恆把园子借给他的条件是把赌庄卖给自己呢?

  这逻辑似乎说得通,可尹恆跟他非亲非故的,废那心思干嘛。

  但如果尹恆肯花心思骗他,必然是对他有所欲求的。

  可这欲求,又是什么?

  这些话宋菽当然不能跟沈谢二人说,他也不想跟三娘说,免得她担心。

  晚上睡前,他跟宋阿南说了这事。

  “……你说尹恆骗我这种小事,有何用意?若不是他女儿告诉他啤酒好喝,他又是如何得知?”宋菽说,“再者说了,沈二郎借园子在前,尹恆送啤酒在后,听说尹沈两家在此之前并无深交,沈二郎怎么会在尹恆主动示好前,跑去向他借园子?他这么好面子的一个人,就不怕被人赶出来?”

  宋阿南面上不表,心率却是一路狂飙。

  宋菽没注意他,还在想其中因由。

  起先他对这恒州城内的人际不熟悉,便没有深想,可现在想来,不论尹恆突然同意借沈二郎园子,还是沈二郎突然肯卖他赌庄,都极不合理。

  “这中间,似乎缺少了什么。”宋菽自言自语。

  宋阿南的后背上,两滴汗相继流下。

  宋菽不喜与权贵深交,他都看在眼里。

  在大涂县时,他对杨剑就有些冷淡。谢婉身为女子,不可能掌权,所以他没有刻意避忌,但也不算热情。

  生意上,他偶尔用用这些人的权势,却与那些爱攀龙附凤的商人截然不同。

  他曾说过,如今局势未明,他只想做好生意,使自家人生活无忧,不想做那种站队的事。

  可如果自己的身份暴露,即使宋菽不想,他也不得不与尹家绑在一起。

  到那时,他会不会赶自己走,会不会生自己的气?

  那年沧州城上,万箭齐发,他也未曾这样怕过。可一想到要与宋菽分开,他只觉得茫茫人世,已失了自己的那片天地。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宋菽问,探手去摸阿南的额头。

  手在眼前放大。

  他猛然一退。

  后踏的腿僵在半途,身形已退了半步。

  “躲什么?”宋菽皱眉,收回手,“你今天怎么了?话比平时还少。”

  “没事。”宋阿南回到原来的位置,可宋菽的手已经垂下,没再去探他的额头。

  “累的话就早些睡吧。”宋菽说。

  宋菽已经梳洗过,转身掀开被子,准备上床。

  手却被拉住。

  “怎么了?”他回头,宋阿南的手盖着他的手背,牢牢握住。

  “我……怕黑。”宋阿南说。

  “呃……啊?”宋菽愣了。

  “真怕。”宋阿南往前挪了半步,离宋菽更近。

  他还没到蹿个的时候,比宋菽略矮些,此刻抬眼看着宋菽,还刻意把嘴角下压,真有几分可怜。

  宋菽眼角一抽。

  他是在跟自己撒娇?

  他从来低调内敛,话都不多,情绪更难外露。

  为数不多的几次,宋菽见过他生气、见过他得意、也见过他的无措,可这样眉眼微垂,嘴角向下,好似被欺负了一样的神情,却第一次见。

  “行吧,今天跟我睡。”

  “好。”宋阿南立刻道。

  “去擦个身先。”宋菽说。

  宋阿南立刻去了。

  “下不为例啊!”宋菽冲他的后背喊。

  说是这么说。

  可第二天宋阿南又如法炮制,宋菽还是硬不起心肠拒绝。

  十五岁的身体正值青春期,蓬勃的生命力无处安放,那透过被子不断传来的热度,让他的每一寸毛孔都跃跃欲试,害得他夜不能寐。

  转天起床,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嘴唇了。

  “今天晚上咱们点着灯睡!”宋菽说。

  宋阿南疑惑地看他。

  “你太胖了,跟你一起我睡不好,今天晚上点着灯你就不怕黑了!”实在不行他还可以给他一个手电筒,只要不被人发现,十个都可以,他再也不要跟这只小妖精一起睡了,简直太磨人!

  宋菽说完就走。

  宋阿南愣在原地。

  他太胖?

  他撩起衣摆看了一眼,八块腹肌好好的在那儿,哪里胖了!倒是宋菽的肚子软软的,他趁他熟睡时摸过,手感非常好。

  后来几天,他们房里夜夜都点一支蜡烛。

  宋阿南试图再蹭下来一起睡,被宋菽严辞拒绝,装可怜也没用。

  诗画会那天,宋菽也受邀前往。

  三娘说她不会作画,便没去。六娘才不管自己会不会,听说要去漂亮园子,立刻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催着宋菽快些出发。

  宋阿南还是不肯去,宋菽没有勉强,严卓倒是又跟了去。

  “那园子已当了几朝的皇家园林,里头有许许多多各朝种下的新奇花卉。据说有从大秦来的,还有波斯和天竺的。听说那里面有一种白花,围着中央的大湖种了一片,远远看去,好似山中的白雾一般……”一路上严卓滔滔不绝。

  那园子在恒州北郊,从宋宅过去要走上些时候,午饭过后宋菽便叫上两人上了马车。

  啤酒一早已经送过去了,那东西不经晒,太热了要走味,他们每次遇上要送货的主顾,都是挑清晨的时候送去。

  宋菽他们到的时候,园子里大约已经来了一些人,离门不远处的车轿房里,有不少人家的车夫正在歇息。

  “您可是宋菽宋四郎?”有小厮迎上来问,“我家少爷令我在此恭候,客人们都在湖边,我带您过去吧。”

  宋菽点头,跟着小厮往里面走。

  这园子果然漂亮,连游廊角上的绘画都比别处精致。

  大约是有湖的关系,里面还很凉爽。宋菽几人跟着小厮沿游廊往里走,严卓忽然有些兴奋地指向远处的湖:“宋四郎你看,那湖边连成一片的花,像不像清晨漫在田野上的白雾?”

  宋菽和六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六娘:“真的诶,阿兄。那花好漂亮!”

  宋菽:“……”

  什么白雾,那不是棉花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