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梅松与闻岳森面面相觑,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对沈明烛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记得这人心生邪念误入歧途,屡次残害同门触犯门规, 后被废了修为灵脉赶至外门。
他们固然也失望,但委实不知道谢望尘哪里这么深切的恨意。
大概是确实很喜欢江令舟这个小弟子,所以不舍得让他受委屈吧。
见师姐发话了,乖巧而殷勤的师弟梅松连忙当仁不让地把江令舟与沈明烛拉了起来,“走了走了,九霄仙宗怪晦气的, 回自己宗门再说。”
沈明烛被拉的一个踉跄,他也不反驳谢望尘说的话, 安静地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十年过去,他倒是变了许多。
盛琼英多看了他几眼, 忽然问:“明烛, 你是怎么受伤的?”
沈明烛“啊”一声,他想了想,觉得有些难以解释, 含糊道:“出了一点小意外。”
谢望尘神色漠然:“你不在外门待着,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明烛没有修为, 怎么会出现在远隔千里的九霄仙宗内?
这个问题也很难解释,沈明烛顿了顿,仍旧只能含糊道:“出了一点小意外。”
“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正好本座也不是很想听。”谢望尘说完,灵力裹挟起江令舟,半是强硬半是轻柔,先一步带着他回宗。
江令舟于半空中犹自挣扎,“等一下, 师兄……”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望尘是棒打鸳鸯干涉孩子交友的恶毒长辈。
梅松轻啧一声,看向沈明烛,“你没事在眼睛上蒙块白布做什么?瞎了?”
他伸手将白绸拽了下来,“还是东海鲛纱,怪哉,你哪来的?都沾上血了,脏死了,你别要了。”
夕阳只剩几缕余晖,暖黄阳光带了迟暮的柔意,然而直直照在沈明烛半残的眼上还是带来一阵刺痛。
沈明烛连忙阖眸,以缓解眼睛发涨的痛意,忽而后知后觉感受到几分悲凉。
这段时间以来,他这双眼一直被这些人保护得很好。因着是灵脉断碎堵塞造成的失明,只要修为恢复就能不治而愈,纪长蘅连重药都不敢用。
他们为他寻来最柔软的鲛纱,裁成合适的长度,又细细炼制过,唯恐他的眼睛受到半分刺激。
可如今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们摘下了用来保护他眼睛的鲛纱,不顾如今天光正亮。
沈明烛在原地缓了片刻,才顺从地应了一声:“好。”
闻岳森提着他的肩膀凌空而起,“快走吧,师兄他们都走出好远了。对了师姐,要把沈明烛一起带到主峰吗?师兄看到他会生气吧?”
“先带他去我的……”邢岫烟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忍心,“你们先带他去丹峰吧,让纪师弟看看。”
闻岳森疑惑:“师姐不跟我们回去吗?”
“暂时不回,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奇怪。”有点像前世人族举族大战时的气息,一半是硝烟,一半是黑雾带来的不详与诡异。
邢岫烟皱眉,凝神感悟片刻,喃喃道:“整个九霄仙宗都很奇怪。”
盛琼英道:“我和师姐留下来,二位师兄先带沈明烛回去。”
“也行,那师姐、师妹,你们俩一切小心,有事便给我们发讯息。”闻岳森提着沈明烛先一步出发,梅松随后跟上。
一个是素有威望的师姐,一个是最聪明的小师妹,闻岳森两人已经习惯了被支配的日常。
他们带着沈明烛到了丹峰峰顶,峰主所居之处。纪长蘅还未出关,听到动静来迎接他们的是纪长蘅的亲传司度。
“司度,你师尊人呢?”
“见过二位师伯,师尊还在闭关。”司度疑惑地看向闻岳森手里提着的有几分狼狈的少年,忽而震惊道:“沈明烛?”
他目前还是从头至尾都不知道所谓前世的人,因而在他眼里他只经历过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告诉他十年前的事是一场误会,沈明烛霁月光风最是纯良不过。
连日的相处里,他也逐渐认可了沈明烛的为人。
但现在沈明烛看起来伤得这么严重,两位师伯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司度手忙脚乱掏着丹药,故作抱怨:“你伤成这样,要是让我师尊知道了,指定得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师侄,你们很熟?”梅松问。
沈明烛这十年不是都在外门吗?司度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许久没见的样子。
难道纪长蘅这家伙当着师兄的面阳奉阴违,实则一直在暗地里关照沈明烛?
司度茫然,出于少年人的自尊,他谨慎道:“一般。”
沈明烛难得顺从地不闪不避,接过司度递来的丹药。他确实不习惯自己如此孱弱的模样,且时下风雨欲来,他应该得有点能力,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沈明烛咽下丹药,才含笑着随口道:“是我单方面攀交。”
如今他身份尴尬,希望不要连累任何人。
梅松只觉得自己听了两句无用的废话,他嫌弃道:“行了行了,既然你们俩很熟,师侄,沈明烛就交给你了,别让他死了就成。”
他说完拉着闻岳森去了主峰,留下原地一脸困惑的司度。
不是,昨天见面的时候,沈明烛不还是你们的掌中珠宝小心肝吗?怎么今天就成了不死就行?
好奇怪啊,你们渡劫大能都这么善变吗?
他看向沈明烛:“你惹师伯们生气了?”
沈明烛煞有其事地点头,“说不定很快还会惹你生气。”
毕竟现在邢岫烟和盛琼英还在九霄仙宗,如果能发现其他的缝隙并且全部封印,那知道前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神神秘秘,莫名其妙。”司度嘟囔一句,小心护着沈明烛去他在丹峰上的住处休息去了。
*
沈明烛在包含主峰在内的六大峰上都有属于自己的住处,布置的风格各不相同,但都无一例外的昂贵。
连铺在地上的玉砖都不是凡品,可见各位峰主用的心思。
谢望尘望着主峰上他住处旁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间小宫殿陷入沉默。
“别告诉我,这是给沈明烛准备的?”
“也许是吧。”
谢望尘皱眉:“你是在赌气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也许”?分明是不想答。
江令舟惨然一笑:“并非赌气,只是师尊,弟子也快忘记了。”
历史浩浩汤汤,终究会冲垮抵挡在面前的一切阻碍,好像忘记沈明烛已经成了一种必然。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啊?
梅松带着闻岳森咋咋呼呼闯了进来,“师兄,师兄,我记忆好像出问题了,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啊?”
他已然察觉自己的记忆力似乎空缺了一块,譬如司度默认他清楚纪长蘅因炼丹而闭关,可他完全不记得纪长蘅炼的是什么丹药。
“不只是你,”谢望尘被他叫嚷得头疼,“我们的记忆都出问题了,令舟,你似乎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情稍微细想便觉得惊悚,他们都是当世最强者,什么样的手段可以同时对他们的记忆动手脚,且没有引起他们任何注意?
江令舟正要答,忽而顿了顿,从储物戒中拿出可供记录的玉简、留影石,连普通的纸笔都拿了一套出来。
梅松疑惑:“师侄,你这是?”
江令舟自顾自研磨,低声道:“我不想忘记。”
不论什么手段,他都要试试,万一就能成功了呢?
“非要说的话,应该得从上一世说起……”
“上一世?”梅松震惊。
“上一世!”闻岳森惊恐。
他们两人对望一眼,齐齐聚到谢望尘身边,绕着他打转:“师兄,师侄疯了,师侄是不是也走火入魔了啊?能不能救啊?”
江令舟没理会他们,边回想边落笔,然而刚写下两个字,墨色忽而在纸上逐渐变得浅淡,直至不可见,徒留满纸空白。
江令舟顿了顿,神色仓皇了许多,他再次落笔,一个“沈”字还未完,纸上已不见了墨。
——就在四人注视之下,字迹凭空消失。
“为什么会记不住?”江令舟握着笔,满脸无措与绝望。
这下傻子都能看出有问题,谢望尘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忽觉一股寒意攀上脊背。
他夺过江令舟手中的纸笔,“你说,我来记。”
一字落下,在墨迹消失之前,他连连结印往纸张落下几个术法。
墨迹浅了许多,但幸好终究没有消失。
江令舟松了一口气,加快了语速:“人族有大劫,上一世师兄以身献祭救了苍生,域外之敌为此怀恨在心……”
尚且来不及伤悲,他托盘而出:“我知道的情况就是这样,据那黑雾亲口所说,人族越是占了上风,我们就越是只能记得他们编造过的真相。他向师兄求和,说只要一小块土地繁衍生息,师兄没有同意。”
谢望尘写完,忽然就直愣愣顿住,墨水一滴滴从笔尖落下,洇湿了纸张,因谢望尘断了术法又很快消失。
笔下的纸张就重复着被晕染又恢复的过程,诡异却又莫名添了苍凉。
谢望尘声音晦涩:“你是说,这些事情我们原本全都知道,是在那瞬间才全都忘记的?”
所以,沈明烛会怎么看待他们的变化?
他为了天下强逼自己伪装出一副小人模样,偏偏又是最善良不过的人,于是十年来内疚神明、愧悔交加。
他认定自己有罪,故而对所有的责难全盘接受,逆来顺受以至遍体鳞伤。
他们好不容易才把这人养得好了一点,像去养一朵花,极尽细致温柔,期盼他能重新长出锋芒与血肉。
可是突然之间,他们这些自诩爱他的人,转瞬面目全非。
这对沈明烛何其残忍?
既不能从一而终地爱他,又何必编造谎言骗他?
沈明烛,本该是这世间最肆意、最鲜衣怒马、最无需瞻前顾后、最不该自轻自贱的少年天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