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虽然对两人的行为感到奇怪， 但青鸾也没太多精力去思考了。
毕竟现在的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找到城主。
于是，她强压下想把付虚之暴打一顿的冲动，稳住心神道：“好，那我去后山那边查看，如何？”
墨北星点点头：“好，那我去村里看看，付虚之你就去后面的坟地吧！”
“遵命。”付虚之依然挂着那种让青鸾感觉莫名其妙的笑容， 对着墨北星眨巴了下眼：“公主殿下。”
得了，又升级了。
青鸾在心中默默吐槽着：
从大小姐变成公主了。
但墨北星似乎对付虚之的表现很受用，他高傲地抬着下巴， 翘着嘴角：“哼，既然如此， 那还不快些去做？”
“是。”
说完，二人便不再多话， 而是默契地向着自己划分的区域前进， 好似刚才那段笑闹没有发生过一般。
青鸾见二人离开， 也忙向后山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不自觉地想着：
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家伙啊， 难道恋爱中的男男都是这样？
墨北星看起来似乎很讨厌那个男人，但看向他时又会忍不住笑出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打情骂俏吗？
真是顶顶奇怪的事情啊。
但这样的思绪并没有持续多久，青鸾便停下了脚步， 颤抖着身体，看向前方。
她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穿着破布烂衣的女人。
此时的她正手持锄头，呆愣地站在山坡上。
青鸾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地就找到了城主。
她几步上前， 站在了似乎刚刚成仙的城主的身边，轻声唤她；“城主？”
城主没有理会青鸾，只呆呆地看着山下的村子。
青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片巨大的漆黑，如一块瘢痕一般，落在那破旧而灰败的村庄上。
她很清楚那是什么。
那是雷劫留下的痕迹。
青鸾回过头，再次看向城主。
只见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抬起头，去擦脸上的泪水，却在几下之后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转而震惊地看向自己的手指。
因为劳作，因为寒冷，她的手指上遍布老茧和裂痕，肿胀得如萝卜，粗糙得如树皮，抚摸在小孙子小孙女柔软的脸上时，会剐得她们生疼。
可现在，那些苦难留下来的痕迹却已经完全消失掉了。
城主的手指和容貌都是青鸾熟悉的样子。
光洁，柔软，白皙，看起来甚至有些富态。
她脸上没有寻常凡人那如沟壑般的苍老的皱纹，那些细细密密的纹路反而让她有种温柔慈祥的感觉，看起来简直像是个不知愁苦，养尊处优的老太太。
仙人的外表总是格外美丽的。
修仙虽然不能改变修仙者的五官，但却会将他们体内的杂质排出，让他们的皮肤上的斑点消失，变得光滑细腻；会改变他们的体态，让他们看起来身材修长，端庄优雅。
但这样富态而美丽的容颜却与城主穿着的破布烂衫配在一起，却显得极为怪异。
她的衣物破旧，脏污，布满了补丁，甚至还散发着恶臭。
青鸾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对于穷苦之人来说，干净，从来都是一种奢侈。
尤其是在冬天。
取暖烧饭都不够用，哪会有穷人把木炭柴火用在清洁这种事情上呢？
填饱肚子，不冻死，不生病，无论哪一样，都比干净要重要得多。
连活下来都困难的时候，尊严便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不冷了，真的不冷了…….”城主呢喃着，似乎充满了困惑：“我真的感觉不到冷了。”
彻底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后，她的脸上不自觉地扯出了一个笑，但泪水却没有停下来，于是，她一边哭，一边笑着说：“肚子也不饿了，老茧也没了…….我成仙了！我真的成仙了！”
在笑了一会儿后，她又轨道在地上，捂着脸痛苦了起来，含糊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似乎在呼唤着什么。
青鸾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清楚她的声音：“…….阿牛……柱子…….三哥…….小妹…….”
那是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青鸾似乎感觉出这些名字的主人。
那应该是城主的家人吧。
青鸾蹲下身，轻轻靠在了城主身边。
她就这样安静地陪在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声音的城主身边。
直到大雪将二人覆盖。
…….
这是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贫穷村庄。
村里的人口不算多，算下来也不过十几个屋子而已，其中大多是茅草覆顶，在萧瑟的北风中被吹得东倒西歪，显得格外可怜。
墨北星很快就注意到这座村子不寻常的地方。
于是，他飞速向着东南角奔去，只几步路，便看见了几个农夫打扮，面容模糊的人围在了一片被雷劫劈过的焦土旁。
“发生什么事情了？”
“鬼知道，昨天那雷吓死个人喽。”
“造孽啊，老牛家十几口人，全没了。”
“说着也邪乎，那雷哪都不劈，就径直劈在了老牛家，把他家，他大儿子家，他三儿子家全劈了。”
“尸体都没了吗？”
“哪有哦，全成灰了，哪来的尸体？
…….
墨北星从几人中间钻了进去，看向那片漆黑的焦土。
他的目力能让他看到凡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片焦土里的确没有尸体了，它们被清理得很干净，即使是骨头的碎屑，也被一颗一颗地捡出来了。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修仙者。
周围人讨论着，叹息着，但脸上除了恐惧，却没有太多别的了。
在这样的世道，死亡实在是一件太过寻常的事情。
他们麻木地讨论着老牛一家人的死，只稍稍有些害怕这样的天灾落在他们的头上。
“算了，回去吧。”一个年纪较大的老人咳嗽了一声道：“天气太冷了。”
“是啊，真冷啊。”
“回去休息吧。”
“他们家这里该怎么办？”
“又没东西了，等天气暖和点再说吧。”
…….
人们纷纷散开，最终，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于心不忍，叹息着捧起了一捧焦土。
“无论怎么说，都要有个坟墓啊，人得入土啊。”她说着，便将自己的头巾摘下，包裹住这一捧土，向着坟地走去。
她不识字，不会刻碑，也没多少力气给每个人都挖个坑了。
但至少得入了土。
她这么想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坟地。
只是刚到坟地，她就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在坟地的边缘，在本来划分给老牛家的地方，一夜之间多了十几个坟包。
而那些新鲜的坟包前竖立着一个个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她看不懂的字。
妇人手一松，那焦黑的土便随着风，被吹了起来，直到彻底消失在雪中。
但墨北星却认识那些字。
他安静地走过那些坟包，一个个看了过去。
那是一些很普通的名字，写字的人似乎不太擅长用笔，也不太会写字，更像是依葫芦画瓢临摹上去的。
在那些名字中，墨北星没有找到李六妹。
“是城主给他们建的坟吧。”付虚之从一个坟包后面钻出来，对着墨北星说道：“你冷不冷？要不要我抱着你？”
“不冷，不要。”墨北星无情拒绝：“和你不熟，离我远点。”
付虚之叹了口气：“好吧，看样子我还要努力啊。”
“嗯。”墨北星看着这坟包，陷入了沉思之中。
清扬城主飞升时引发的雷劫把她凡人时期的家人给劈死了…….
难道这就是她的心魔所在？
“青鸾找到城主了，在山上。”付虚之说道：“你要去解决了吗？”
墨北星摇摇头，皱着眉道：“我再想想…….我总觉得我离她的心魔应该很近了。”
“心魔么？”付虚之也叹了口气：“这是你的能力吗？”
“能力？”墨北星皱了皱眉：“也算不上能力吧，但心魔要是化了形，我便可以潜进修士的心界，寻找解决的办法。”
付虚之的眼神瞬间变得哀怨起来：“北星啊…….那你刚刚对我说你没办法对付心魔…….你这是在骗我么？我好伤心……呜呜，你要补偿我。”
“首先，若是在心魔未化形之前，我的确也是没办法的。”墨北星难得耐心给这个无理取闹的混蛋解释：“第二，你用那种态度说出城主心魔的事情，你觉得我会放心你跟过去吗？”
“北星，我在你心中居然是这种人吗？我好难过。”
墨北星翻了个白眼，随即就奖励了付虚之一巴掌：“满意了吗？”
“嗯。”付虚之脸上假装出来的伤心瞬间褪去，他变得一脸陶醉，回味着墨北星的巴掌：“不是特别满意，可以让我再感受一次吗？”
墨北星直接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脸上，把他踹飞了出去：“这样满意了吧。”
“嗯，满意了。”付虚之舔了舔嘴唇，利索滚到一边，不再烦墨北星。
解决完付虚之的墨北星看向山坡。
他决定去那边看看城主。
心魔？
她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墨北星不由有些焦躁起来。
虽然能找到城主，他便能短暂让她恢复些许神智。
可他总觉得，她和青鸾之间是还有些事情没了解。
青鸾对他很好，城主也对他很好。
墨北星还是想要帮帮她们。
看着身后的坟包，墨北星再次陷入了沉思。
城主的心魔和这些死去的人有关吗？
不…….似乎不是的。
当墨北星来到城主身边时，她依然在雪地里又哭又笑。
寒风依然凌厉，却无法吹破她的皮肤，只要她想，她的泪水也不会化成冰块。
这种感觉很好，实在太好了。
她从未感觉自己像现在这么舒服过。
甚至这种感觉隐隐盖过了失去家人的痛苦，让她心中的喜渐渐大于了悲。
这似乎是不对的。
但城主有些冷酷地想：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有太多家人死去了。
而且……那些人还算得上是她的家人吗？
她没有注意到，随着她渐渐停止哭泣，而是露出微笑的时候，她身后的村庄开始散发起了黑气。
付虚之站在坟堆边，静静看着那些扭曲如黑泥般的东西。
那是一些不甘心的灵魂，他们的残魂被留在了城主的识海之中藏了起来。
静静听去，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语言的能力，只会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
“成仙…….成仙…….成仙…….”
是成仙的执念吗？
付虚之没有理会那些残魂，而是兴致缺缺地转过头，看向了山坡。
他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微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啊，那种香气似乎还环绕在他的鼻尖。
他贪婪地吸取着墨北星的香气。
啊，真好。
…….
在笑了一会儿后，城主又抬起脚，向着更深的山里走去。
她走得很轻松，她从来都没有走得如此轻松过。
平日崎岖的山路，湿滑的雪地都不再是阻碍，她在林间蹦跳着，穿行着，大笑着向前。
她的身体变得轻快，眼神变得清明，无穷的力量萦绕在她的身体之中。
直到来到了一个山洞前。
离着很远，她便闻到了一股臭味。
她知道那是什么，因为这种臭味对她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尸体腐败时的臭味。
那种味道很恶心，也很让人害怕。
但她实在闻到太多次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不会再害怕和伤心了。
或许她已经麻木了。
但她仍然放慢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什么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山洞边。
“阿芬，你还在吗？”她颤抖着声音，轻声问道。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洞里传来了轻微的悉索声，好像老鼠在动一般。
“嗯，你还在，我要走了。”
城主闭上眼，又一次落下了一行泪。
她的视力变得很好，听力也变得很好。
她知道，那不是好像…….
阿芬是初冬时进去的。
城主抬头看向飘扬的大雪，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
墨北星还在找寻城主的心魔。
他说得没错，付虚之的确对此丝毫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他只是想做一些事情，与墨北星一起去做一些事情。
付虚之从最开始就知道，城主的心魔一定会很强大。
她在凡人时期的选择成就了她的心魔，她的修仙之路太过坦荡，这是极为不正常的，因此，作为代价，她的心魔也会强大到她无法战胜。
这是这个世界的因果。
但现在实在无聊，他也开始猜测起城主的心魔。
在他看来，城主的心魔已经很明显了。
在这个世界上，沾染因果是一件很重的事情。
即使城主是个自私之人，可那些人毕竟是她的家人，她始终是会对她们有感情的。
不需要太多，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
这样的心魔在长久的岁月中不断被放大，直到成长为可以吞噬一切的巨物。
…….
墨北星一眼就看到了山洞里的一切。
里面堆积如山的，是人类的骸骨和老鼠的粪便。
灰色的，肥硕的老鼠趴在一具干瘪的尸体上，从上面撕扯下血肉。
几乎只在那一个瞬间，墨北星就明白城主的心魔绝对不可能是她的家人了。
这是与自私无关的，属于这里的生存法则。
城主年纪已经很大了，尽管她身体很好，在这样的村庄中，也是即将要失去了价值。
他们将要舍弃她，为了活下去。
而她也舍弃了他们，为了活下去。
没有什么区别的。
没有人会因此而痛苦愧疚。
这是这里的规律。
那她的心魔又是什么呢？
在与青鸾对视的瞬间，墨北星明白了。
“是恐惧吗？青鸾姐姐。”墨北星虽然是在问，但语气却无比肯定。
青鸾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干涩的笑容：“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嗯…….”墨北星沉默了，他叹息了一声：“你也在恐惧着，对吗？”
“对。”青鸾无奈地笑了起来：“我和她是相似的…….”
因此，她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城主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墨北星闭上眼，对着虚空说出了他的发现：
“死亡对她来说并不可怕，魂飞魄散也不恐怖，但有一样东西是很可怕的，那就是转世。”
“她是如此恐惧着，那可能会变回凡人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