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乔季同盯着伸到脸跟前的勺子:“我自己吃。”
“你搁哪只手吃。”黎建鸣把勺子又往前伸了伸,“右手叮当猫,左手扎吊针,你老实张嘴吧。”
乔季同不情不愿地张嘴。不是他矫情,是黎建鸣实在是太笨手笨脚了。金属勺子直往他牙上磕,一口粥喂一半洒一半,把他搞得像伤在脑子里。
乔季同艰难地喝了半碗,叹了口气:“牙都要被你打松了。”
黎建鸣呆了呆,扑哧一声笑了:“等会儿。我去楼下买个塑料勺。”说着又拿起毛巾帮他擦了擦嘴。
“之前买的紫毛巾呢?白的不禁脏,洗不出来。”
黎建鸣指了下墙角的大牛皮纸袋:“都扔了。毛巾不用洗,当一次性用。”
ICU里的医生绿衣服,护士紫衣服。天天大绿大紫的在黎建鸣眼前奔走,像一幅色彩浓重的噩梦。如今转到了普通病房,医生护士都穿着白大褂,黎建鸣连心情都跟着轻松起来。昨天看到那一沓楼下超市买的紫毛巾,觉得尤其来气,就索性都扔了。
乔季同习惯性地觉得有点心疼,那沓紫毛巾一半都是新的。
“一条毛巾能用好几年呢,你可真能糟践东西。”
黎建鸣不可思议地看他:“还用好几年?要都你这种死不瞑目的用法,毛巾厂啃糠都啃不起。”
正说着,门被敲响了。
两个人都有一瞬的怔愣。这是单间病房,医生护士又都不用敲门。黎建鸣皱了皱眉,说了一句“进。”
门被推开了。一个儒雅端庄的男人探头进来,目光小心翼翼地在两人身上滑了一圈,最后定睛在乔季同的脸上:“乔先生?”
乔季同点头:“您是?”
男人笑着打招呼:“初次见面,我是挚音娱乐的徐青海。”
乔季同的眼睛一下子燃起了光,用左手往床边比划:“徐先生,您好,您快请进。”
“您好。”徐青海把门彻底推开,走了进来。
他一手捧着花束,一手拎着果篮,如沐春风地客气道:“乔先生刚脱危,本该等两天再来打扰。可我实在是按耐不住,给您添麻烦了。”
“徐先生太客气了。反倒是我现在这副德行,有点不好意思。”
“乔先生哪里的话。”徐青海这时候转向黎建鸣,“请问您是?”
“我一个朋友。”
“他男朋友。”
乔季同和黎建鸣同时脱口而出。
乔季同瞪了黎建鸣一眼:“你不是要去买勺子么。”
黎建鸣长腿一叠,不乐意走。
从徐青海进来,就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黎建鸣筋了下鼻子,直觉不喜欢这个人。
徐青海体态修长,白色的西装夹克穿在身上,很是有模有样。虽然长得不算很帅,但周身都透着风雅。举止斯文,吐字漂亮,整个人就像是一件被精致包装的艺术品。
用黎建鸣的话来形容,就是「装逼呵呵」。
乔季同用视线无声地催促黎建鸣走人,黎建鸣墨迹了一会儿,鼻孔喷着气儿走了。
黎建鸣离开后,乔季同略微尴尬地道:“不好意思。”
徐青海微笑道:“为哪件事?若是为之前的三顾茅庐,那您已经发过消息。若是为您的私生活,那我真是要受宠若惊了。”
乔季同被徐青海给弄懵了。他第一次接触说话这种腔调的人。
“啊,您坐。”乔季同指着床头柜上黎建鸣洗出来的白草莓,“徐先生,来吃点水果。”
“第一次见到白草莓,真稀奇呀。那我就敬谢不敏了。”徐青海拿起一颗放到嘴里,笑着称赞道:“很好吃。”
乔季同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像自带闪光灯,简直要把他给晃瞎。
徐青海吃完草莓,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透明袋的文件本递给乔季同:“这是您发到我邮箱的稿件。曲子在我这里还略显稚嫩,但这词,不瞒您说,我从没见过这么让我喜欢的词。”
乔季同被夸得满脸通红:“您过奖了,我还,还差得远。”
徐青海笑咪咪地摊手:“我说的不是「好」,而是「喜欢」。这完全是站在我个人立场的评价,是来自粉丝的评价,您不必谦虚。我的工作是词曲统筹,但您的词,我实在是舍不得给别人配曲。我这次来,就是想和您一起把几首歌的编曲敲定,再和您谈谈版权费。”
“啊。好。”乔季同被这巨大的惊喜敲晕,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我是个门外汉,徐先生能看得上是我的荣幸,我都可以,怎么安排都可以。”
等黎建鸣买完勺子回来,一推开门就觉得脑仁儿直突突。
乔季同的腿上摊放着一个文件本,徐青海的手指抵在上面,轻声哼着调子。
乔季同听得入神,不停地点头。两个人的距离很近,看起来不像是刚见面,倒像是十几年没见面。
黎建鸣把门一关:“探望时间到了。”
乔季同看了一眼床头的小闹钟:“普通病房的探视时间是一个小时。这才过了二十分钟。”
黎建鸣心道二十分钟俩人就脑袋挨脑袋了,等一个小时那还不得嘴对嘴啊。
“你刚脱危,不能按照一般标准算。”
乔季同还想说话,徐青海笑着打圆场:“您朋友说得是。我这次来D城的分公司出差,会逗留两个来月。这事不着急,您的身体要紧。”
说罢站起了身,可看着乔季同的眼神却十分不舍。
乔季同心里也很舍不得徐青海。在ICU躺着的日子,他想得最多的,除了黎建鸣以外就是他的手。
每当换药时看到那变形的,伸不直的,僵硬麻木的右手,都觉得心如死灰。
失去了谋生的家伙,失去了生命的乐趣。
而徐青海在这时候出现,并且肯定他的价值,无异于为他带来希望的光。
他还想多跟这束光呆一会儿。
“徐先生,要是不唐突,您随时都可以来。我每天都期待您来。”
徐青海听到这句话,眼睛一亮:“我也一样。我和乔先生当真是一见如故。”
黎建鸣拎着一兜塑料勺子,看徐青海和乔季同在那里眼神拉丝依依不舍,心底蹭蹭冒火。恨不得把这个徐青海团塑料袋里,卷吧卷吧扔厕所垃圾桶。
等徐青海走了,黎建鸣大步过来双手撑到乔季同的头两侧:“他谁?找你干嘛?”
“挚音娱乐的徐统筹。名片不还是你给我的。”
黎建鸣听到这里,有点惊讶:“你要出道了?”
乔季同当下心情好,听到这话笑了起来:“没影的事儿。我的投稿有幸入了人家的眼。这次来是找我改稿的。”
黎建鸣看着乔季同的笑容,心底那点气一下子泄了洪,就这个姿势低头亲了下去。
乔季同用左手推他,却反被抓着手摁上了绷紧的胸口。
这个吻颇为克制温柔,甚至没伸舌头。黎建鸣缱绻地含着他的下嘴唇舔吮,没亲太久,就松开了。眼珠黑漆漆地看着他:“我就爱看你笑。特爱看。”
“黎建鸣。”
“嗯?”
“咱俩现在,不是这种关系。你不要对我动手动脚。以后徐统筹来的时候,也不要说惹人误会的话。”
黎建鸣闻言登时脸沉了:“什么意思。你看上他了?就那个三七分脑袋,一看就是装穷逼,也就能骗骗小姑娘。以后你别跟他挨太近,我瞅着上火。”
“黎老板,你讲点道理吧。”乔季同抬眼看他,“咱俩六年前就分手了。你现在在这里,是因为我赶不走你。我为什么躺在这儿,你也心知肚明。我不骂你就不错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黎建鸣看着他:“我会补偿你。”
乔季同冷笑一声:“你要能补偿我一只手,我说不定还可以考虑。但你的补偿如果是钱,那就提都不要提。等我出院以后,我会和你家打官司,索要正当赔偿的。”
“我补偿你我的一辈子!”黎建鸣急切道:“我照顾你一辈子。乔宝,接着做我媳妇儿。我疼你到死。我拿命发誓,说到做到。”
乔季同笑了笑,不知道是在嘲笑谁。
六年前,黎建鸣也是用这样的表情,问他可不可以给个机会。那时候,他没有说出来拒绝,因为他还不够成熟。
但是如今他比当年更清醒明白。
一辈子。多土的台词。现在十八九的丫头蛋子都不信的台词。
就算黎建鸣在当下是真心的,可人生那么长。旧情复苏的多巴胺配合着愧疚,让他愿意给出一辈子的承诺。可自己又不是天仙,凭什么让这样的高富帅爱一辈子。
若没有和自己重逢,黎建鸣说不定,都打算和那个叫娜娜的女孩儿结婚了。有道是等闲变却故人心,等到这个劲儿过去,他就会发现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腻,会累,会不耐烦,会瞧不起。他的嫌弃会和此刻的喜欢一样深。
这世界上那么多反目的朋友,那么多离婚的夫妻,哪一对当年没有付出过真心呢。
说白了,对于黎建鸣这样的人来说,爱情是一种追求,是人生的调味剂。而对自己这样的人来说,爱情是一碗劣质白酒,除了让人犯迷糊,啥也不是。
别糊涂。乔季同,你可别犯糊涂。看看你胸前的导管,看看你爪子似的右手。
想想监狱里的灰暗恐怖,回归社会的苦闷绝望,在ICU里的痛不欲生。
后面还有什么。如果黎建鸣身侧是这样的刀山火海,你还不如把爱情当个幻想。
乔季同望着黎建鸣的眼睛,缓慢而绝情地说道:“黎建鸣,我想说的,早就说得很清楚。我和你这种投好胎的少爷不一样,只是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我主要的课题是活着,爱情不是必需品。我爱你让我过得不好,我不想爱了。我不要你的一辈子,我就想离你远点儿,离你家的人远点儿,消停地过安生日子。你行行好,给我留条活路吧。”
黎建鸣的眼睛慢慢荒凉起来。
乔季同的话像是一只恶猫,伸着爪子在他的胸腔里胡乱蹬挠,让他疼得简直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