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扇区B·第六十七章
人性的黑暗在幸存者的船舶上蔓延,做出所有预案的指挥官可能也不曾料到,这些人的破坏性会爆发到这种程度——因为他们同样聪明绝顶,在得知自由的世界已不可到达,他们立刻便开始计算起眼下的补给能撑到何时,自己能活到何时。
夺取更多人的性命,就能让自己得以喘息。只要有少部分人怀有这个念头,后果就不堪设想,而恰巧,自有一套弱肉强食守则的知识库学者早已无师自通。
收回权限只能抑制住这些人一时,他们自身的魔法力量就是武器,因此V在控制第一舰桥后命令分析机紧急抽取船舱内的魔力,试图抑制他们用法术造成的杀戮。
他已经足够快,可是只要某处曾洒落鲜血,仇恨和纷争的螺旋就会攀爬得越来越高。新仇旧恨、过去的嫌隙和怨怼都有了去处,就算人类只余棍棒和手脚,又怎能假定曾经属于文明理性的他们不会像野兽般用牙齿撕咬自己的敌人呢。
天空之上不比地表,冠冕堂皇的法度约束不了人类的残暴。
封闭各甲板连接部后,层出不穷的呼救从各处奔来,分析机却没有那么强大的识别能力判断谁是真正需要躲藏的受害者,谁是佯装惊慌却为杀死更多人而敲门的恶鬼。
V掐着眉心,嘈杂绝望的求援声在耳边嗡嗡作响,他仅能处理相当有限的一部分,他把第一舰桥的指挥权交给舰长叶莲娜,打算动身前往最需要人手的医疗部救援,可在离开时,拉法尔却飘去掀开操作台盖板,伸出触肢探向内部管线。
他写出一句话:“让我连接分析机,帮助他们。”
V脚步一顿,却没有多少迟疑,直接把外连权限给了出去。
这个构造体只用了五分钟,就借助萨耶罗之眼判断出哪些是身陷危险之人,为他们开启可供躲藏的房间。他用安全气体乃至故意泄漏的交互墙光路制服为非作歹的加害者,虽然远程操作只能控制一时,也足以让想要维持秩序的人缓过一口气,让接近死亡的人获得一线生机,是几乎算得上暂停动乱时间的举动。
不仅如此,拉法尔同时停止分析机让所有人保持冷静的无用播报,调整了这座庞大魔工机械惯常使用的声音,用一副冷冷清清的全新语嗓音开始属于他自己的通告。
【各位人类,请不要因为希望断绝而彼此伤害。我是由纽特·法拉契创造而出的构造体,为实现你们的夙愿获得智慧,我会确保庇护所的建立,为诸位准备好新的家园。我保证,所有人都能因此存活下来。】
音波在舰船内回荡开去,理性非凡的构造体运用刚刚被分析机抽空的魔力,代替原本没能成行的供给计划,直接计算出了神匠之前焦灼等待的结果。
【库伊伯漂流岩带是建立庇护所的最佳地点,即使不依靠众位的力量,我也能在一百五十三年内完成平台搭建,确保其中完整生态可供人类生存。】
无论是否手持终端,拉法尔都将一份详细资料同步传给所有人,上面有对岩层是否具备形成土壤能力、水源如何确保等一系列问题的论证归纳。
拥有全部人类智慧并且将其发扬光大的构造体只用短短时间,依照神匠的设想,把庇护所计划的完整答案交到混乱中的人们手中。
他继续用那副平淡的声音作出补充:【一百五十三年超过人类寿命极限,但不要紧,维生舱室的休眠舱可供诸位度过这段建设时间。我会在此期间保护阿刻罗号,待你们重新睁开眼睛,便可进驻崭新的家园。】
【请相信我。】
即便是无机质的声音,也能听出其中的郑重。
拉法尔的话音传递到阿刻罗号每一个角落,那里的人的确为之停顿了几分钟。
却也仅有这几分钟。
构造体?法拉契一直养着的那个怪物吗。
出现在彷徨人类脸上的不是喜悦和庆幸,而是对未来和未知之物的怀疑以及恐惧。
构造体的感官到达四面八方,他第一个接收到的回应是:“我不相信。”
飘动的红眼睛造物静止了,很像一个怔愣。
然后,越来越多质疑的声音传回。
“构造体,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一百多年?进入休眠舱后谁能保证没有人在我们睡梦中关闭它、直接杀死我们?别想骗我!”
“这是法拉契的阴谋,他想独占所有的资源!”
【……】
拉法尔没能回应这些话语,他尚不能理解这些恶意的揣测从何而来,直到他身边伸来一只手,V拔掉了那根接入分析机的管线,把小构造体从操作台上抱起来。
男人的手臂碰到拉法尔的身体,触感很柔软也很凉,像捧着一团深海泡沫那样轻易。
一句话呈现在V眼前:“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已经给出最好的答案。”
当中充满构造体的困惑。
“你已经尽力了,拉法尔。可是人性比你想的要复杂太多。”V抱着他离开舰桥,轻轻闭了下眼睛。
哪有人明知有更好的出路却不选择呢,可人类、他的同胞确实拒绝了被拯救——原因也很简单,时机不对,构造体的出现太过突兀,人们刚刚蒙受欺瞒,对来历不明的新造物更为谨慎,怎可轻易相信?
V敞开外衣,让拉法尔钻进他怀里:“别难过,我们先去找法拉契和萨尔沃。”
医疗部此刻混乱不堪,比V见过的所有战地医院都要糟糕,干净整洁不复存在,到处都是血,呻吟的人,脸上有愁容或者怒容的医护。
部门改组后医疗部几乎是纽特·法拉契在第四库的嫡系,他们是少数愿意相信神匠和构造体的人,这里的混乱不是斗争和纠纷带来的,仅仅因为受伤的人太多了。
法拉契也在这里,V得到的消息是萨尔沃为保护他受了重伤,但他们阻止了那场对胚胎保管室的破坏。
V被手术室大门挡在外面,暂时看不到正在抢救和被抢救的人,他直接拐去药品保管室,从柜子深处拿走一盒已经预充药液的注射器。
拉法尔投来视线,V拿出一支戳进颈侧,声音低了下去:“是情绪抑制剂,我现在需要一些冷静。否则,有些不该活下来的人可能会被我不经裁决不小心弄死。”
情绪药物流进身体,流入神经,这一刻就连视野都变得清晰透彻,V不愿承认,这个感觉是久违的熟悉,他回到了战场。
时间不等人,V考虑离开医疗部去别处,结果他在脏乱的走廊里先找到了阿比林。
对方身上有紧急处理留下的绷带,整个人呆立在那里,正透过窗户定定地看一个房间。
V顺着望去,房间里满是盖着白布的遗体。
“我没能第一时间赶到。”他的副官喉咙里挤出痛苦的话音,握紧的拳头暴起青筋,“莉娜……她的身体被压碎了。”
黑发的大块头男人充血的眼中流出混着血色的泪滴,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咬着牙道:“我要宰了他们。”
在看向V时,他的神情又变为深深的迷茫:“统帅,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V无法回答,他连表示歉意都是徒劳。
阿比林道:“安娜还在二层甲板,我去支援他们。给我药,统帅,给我T3,我要去弄死那帮恶魔。”他挪动自己的腿,不打算在这里坐以待毙。
“留在这里,你现在的任务是活下去。”V喝止他,扫过阿比林一身快要站不稳的伤,让经过的医生扭送他去病房。
这时怀里的拉法尔轻轻拱了V一下,是他发现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几名医生从里面奔出来,其中却不见法拉契的身影。
V立刻冲进去,早已顾不上消毒处理。
纽特正被助手雷伊搀扶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撕下手术衣的他制服上面有一身的血,旁边的人在劝他去缝合伤口。
V知道拉法尔沾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了,而纽特摇了摇头,看着萨尔沃的医疗车推出手术室,跟门边的V目光交汇。
纽特让雷伊立刻去准备下一场手术,众人鱼贯而出,V走进来,看纽特给自己打了三针不知是什么的药剂,面容中透着僵白。
“辛苦你了,V。”不知是否也用了稳定情绪的药,纽特虽然眼角发红,神情却格外镇定。他是船上眼下最不能慌张的人,他也确实做到了,时间不能往回拨动,无论什么意外发生,他们现在都必须面对。
看着从男人外衣里飘出来的构造体,纽特强行提振的神情还是柔软下来:“我听到了他说的那些话。”
“他叫……拉法尔。”
“你给了他名字吗,这样也好。”金发年轻人轻轻咳嗽,震得肋下伤口生疼,他面不改色又用了一支止痛剂,轻轻牵了一下构造体飘动的长带,安慰他,“拉法尔,你的判断没有错,是人类让你失望了。”
小构造体晃动身体,挂在核心旁的铃铛同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也许是在说自己没有放在心上。
纽特转而露出正色,说出他们刚刚的遭遇:“袭击我们的是四部的马克里,致命的法术被拉法尔挡住,否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他是主动飞奔过去救你的,V。”
金发年轻人看向自己的手,它们在不可抑制地发颤:“萨尔沃伤得太重,我已经尽全力……可这里不比在地表,我不知道他能不能醒过来……”
“他一定会为了你重新睁开眼睛。”V说得非常肯定,纽特因此回以一个很淡的微笑。
“我会继续救治伤员,安排无能为力的那些进入休眠舱。作乱的人,你自行判断他们该如何惩治。”纽特的话音很冷,他此刻不再优柔。
金发男人微微颔首,没有看漏对方眼里的失落和自责,他说:“那个愿景,总会有人相信的。”
“那我们就确保愿意相信的人一定要活下来。”
纽特扶着墙站起身,像在鼓励自己,也是给V打气。他放开小构造体,请拉法尔继续保护V,然后道:“时间不多了,拉法尔,等你帮完V那边,也帮我个忙吧。我有一个构想,有办法让无法醒来的人继续活在这里。”
神匠温柔的碧色眼眸在手术灯下熠熠生辉,他同样说:“我也会给你一副身躯,想想要变成什么样子吧,小家伙。”
不再耽搁的V走出医疗部,他有拉法尔从旁协助,单枪匹马前去解救困在其他甲板的船员也能无惧险阻。然而他被困审讯室的几个小时,惨剧不会因他的缺席而停止,有些地方已经变成地狱。
那是不该踏入的黑暗,光是看到都会在心里留下一片阴影,可他是阿刻罗号的指挥官,他被赋予的使命令他必须全都经历,全都看在眼里,把所有狰狞的嘴脸和无辜者死去时的绝望印在心上。
只有拉法尔陪他一起经历,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惨状,用触肢扯着他的手腕,不愿让他进入那些传来号哭的房间。
可是总有人要去收殓残留的尸骨,挽救所有能够挽救的生命,打开门,惩治恶人,救助凄惨的受害者。
V安慰拉法尔,这些在他曾经历的战场上司空见惯,他不会因此悲伤。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那三天数过多少次呼吸,触摸过多少次脉搏和心跳——那盒情绪抑制剂很快用光了。
这场动乱,他们失去了三成的船员。V失去许多愿意相信他、可他却没能在危机来临时跟他们站在一起的战友。
V知道法拉契和他的医疗部已经竭尽全力,可是只有大脑还存在微弱感官信号真的能算活着么,他将这些人送进休眠舱,一个一个数清他们的脸。
而他的脸上,只剩下僵硬而冰冷的平静。
但命运到底垂怜了他,V没有亲手将自己的友人萨尔沃送入休眠,在法拉契的救治下,萨尔沃最终醒来。
即使他很可能终身无法离开病床和监护设备,但V的脸上还是出现难得的欣喜,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奔向友人的病房。
然而刚刚脱离深度昏迷的萨尔沃却一反常态,赶走围在他身旁的医护,虚弱地抓住V的胳膊,声音显得中气不足,却无比急切道:“纽特呢?!”
“他在实验室,为拉、构造体制作人形身躯。”V让他不要激动,给萨尔沃递水,告诉他动乱已经过去,“他没事,你也醒过来了,这再好不过。”
可是V没有想到,萨尔沃听后直接狠狠挥开递来的水杯,攥住V的衣领把人拽了个趔趄。
这用上了他全身的力气,差点让V摔在病床边。
一贯温和的萨尔沃咆哮道:“那帮人逼他打了三型类兹体素!他怎么可能没事?!”
V愣住了,他知道这个药是什么、代表什么。
纽特那天在手术室说“时间不多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V出现在实验室门前,抚上门扉时,手抑制不住地发颤。
凌乱不堪的室内只清出一条供人走动的通道,其他都被各式各样的零件填满,金发白衣的身影坐在轮椅上,在埋头苦干中抬起脸。
他旁边的操作台,一个身材修长的银发青年静静躺在上面,双目紧闭,美丽的面庞此刻并无血色。
“说好了不许提前看,怎么不能抑制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呢,指挥官先生。”纽特狠狠取笑他,眼睛弯起来,好像根本没注意到V脸色有多可怕。
之前纽特说自己腿脚因为上次受伤变得不太好,为方便行动就坐了轮椅,那时他还自嘲说这个轮椅的动力比他走路还快,简直方便。
事实上,三型类兹体素、傀儡药的急性脑污感染的确已经被他用阻断剂抑制,可是渐渐的、他还是会来到病程提示的那个模样。
袭击他们的人已经死了,萨尔沃此前昏迷不醒,他谁都没说。
这时,纽特终于发现V沉默的时间太长,应该不是惊呆了,他轻轻“啊”了一声,第一句话是:“太好了,萨尔沃醒过来了。”
“……”
碧色眼眸的年轻人像是并不在意,边数着盒中的零件边道:“马克里用整个医疗部威胁我。其实在你赶到四层甲板之前,那里被安放了无数高能晶块,是靠着一点点排爆才解除了危机。”
“当时,我和萨尔沃背后就是核心区,那里在设计时就是阿刻罗号最坚固的所在,如果躲藏在其中,即使舰船解体都可以安然无恙。”
V心想,那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最智慧的人不最该活下来吗。
纽特垂下目光,他何尝不是同样见惯了风雨呢。
“如果冷静下来想想,就算我答应注射傀儡药,他们也不见得能解除爆破……可是人在危急时刻会做出自己最本能的举动,我还是、不能眼睁睁选择那个让自己好过的结局。”
“……你觉得你自己选对了吗。”V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眼睛里充满冷却下来的低温,“阿刻罗号还需要你,你把最高权限移交给我之后就该躲起来!”
“我不是没有犹豫。最坏的结果就是船上无人生还,阿刻罗号成为最后人类的棺椁——直到我听到拉法尔的声音。”
纽特摇了摇头,却不是为肯定V的话语。他的目光干净而坚定,有不容置喙的在意味在其中。
“我意识到,他为我抵挡一次攻击后‘逃走’不是为了求生,而是去救你。他战胜了生物优先自保的本能,他救了你。”
V屏住呼吸,下意识看向操作台的美丽青年。拉法尔的胸口已有起伏,仿佛就差睁开眼睛。
“——我看到了希望。”
纽特·法拉契,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学者之一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在一连串虚弱的咳嗽声后接着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是无底层规则的人工智慧,没有任何一条规则限制他必须为了人类如何,这是拉法尔自主的选择,为了你。”
纽特轻柔地拉起自己造物的手,把它递给V,后者下意识紧握住,是跟人类无异的皮肤,骨节分明,拥有力量。
如同被传递了熟悉的温度和触感,操作台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V被那道绯红的目光捕捉,他蜷起手指,动弹不得。
“红是生命和文明的颜色,是血也是火焰。”纽特缓缓道,“你能看到他眼里的火吗,那是为你点燃的,V。”
拉法尔眼里的火光和血色重叠,他眨了下眼,轻声说:“晚上好,V。”
V的呼吸停止了,他嘴唇颤抖,无话可说。
“你只是……你只是在逃避,法拉契。”
良久后,V脱下外衣,轻轻披到拉法尔身上,低声说:“你只是不想承担这个责任,想找个借口永远抛下它……”
纽特只是悲伤地笑笑。
然而,命运没有放过勇敢跃入星空的幸存者。
——动乱并不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