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菅贵妃一再坚持, 皇帝虽然怒斥过她几回,但捱不过爱妃的苦苦哀求,他自己虽不满于顾裕珩的愚蠢,却也到底是宠爱了这么多年的儿子, 只得答应和匪军和谈, 争取赎回人来。
然而, 那只是一开始的想法。
钱银财物如流水一般送到匪军那里,匪军却厚颜无耻, 继续狮子大张口,根本就是贪得无厌!
此事早已被人传得天下皆知, 四皇子一派的人借此大肆攻讦,哪怕是不站这两边的人的怨言也沸反盈天。
皇帝自己都心疼起钱银来。
最终皇帝恼羞成怒, 任由爱妃怎么闹也实在不肯给了,反而调了孙瑛前去黔阳城外接替宁蔚大将之职领兵攻城,誓要破城获胜, 将匪首秦青和宋淮安逮回京城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孙瑛所在姜城亦是需要重防的关隘之地,周遭大小起义军不断,其实他离不开身, 可如今皇帝正在怒头上了, 也就顾不上这些了。
孙瑛无奈,只得领命前往。
宁蔚心中也极不甘愿,这超出了他和四皇子的计划。
顾裕珩这蠢货擅作主张被匪军俘获,虽然令他挨了皇帝训斥,却到底不是他的责任,皇帝不会真将帐算到他的头, 反而这对三皇子是一次重大打击, 甚至也许不能活着回来, 宁蔚自然喜闻乐见。
他和四皇子都做好准备了,待三皇子死了或是皇帝不耐烦再和谈,四皇子就借口为三皇子报仇,亲自前来坐镇指挥,向朝廷再要粮草供给,然后攻打黔阳。
却没料到,都这样了,皇帝竟还维护着三皇子,派来三皇子派的孙瑛,顺理成章接走自己手中的军队控制权。
因为先前久攻黔阳不下,还保护三皇子不力,面对这一安排,四皇子一派在明面上理亏,还不能说什么。
这根本就是个哑巴亏。
孙瑛强势,来到浔阳后立刻召集宁蔚等众将领开会,双方心中都有气,立场又一贯对立,言语间自然摩擦不断。
孙瑛是个敞快的人,一听那些阴阳怪气暗戳戳的话就烦,原想着大局为重,忍了几下,可对方却以为他怕了,一再寻衅,他忍无可忍,沉着脸说了回去。
现在比起匪军,宁蔚更怕孙瑛真得胜夺回黔阳和顾裕珩,会上众人寻衅滋事拖延正事,是宁蔚的默许。
此时见孙瑛真有所回应,他给自己人一个眼色,示意将火拱得更高些。
既然是孙瑛坐镇浔阳,那么……倘若浔阳也被匪军攻下,那会如何呢?呵呵。与此同时,姜城也被匪军攻下,那会如何呢?呵呵。
匪军固然可恶,三皇子一派才是他和四皇子最大、最迫切需要铲除的政敌。
众人乱哄哄吵成一团,突然外头传来尖锐的叫骂声,一个小兵进来通传,说是陈贤直闹着要进来。
虽然两边都不待见陈贤直,可多事之秋让这人在外头一直骂也不是个事儿,也不知他是什么事儿。孙瑛略一沉吟,叫人将他带进来。
陈贤直一进来,环视一圈众甲胄在身、威武极了的将领,人人都比他高至少一颗头,腰间还挂着兵器。
他却丝毫不惧,走到中间怒骂:“事到如今你们一个个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都这时候了你们不想着赶紧收复黔阳,竟还想着政党攻讦!都是些什么东西!”
宁蔚沉声道:“你一个文臣,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掺和,省得惹火烧身。”
陈贤直却看向他冷笑道:“威胁我啊?我心中只有社稷黎民,读书为官为报效朝廷,无私无惧且孑然一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你吓不到我。我受朝廷俸禄,受皇命作为钦差身处浔阳,在一日,我就有责任守护浔阳一日。眼看浔阳城内乌烟瘴气,若匪军在黔阳站稳脚跟,来日必会攻打浔阳,我现来斥责督促你们,何过之有?你就是告去圣上面前,圣上难道会为此斥责我?”
这倒确实极大可能不会。
就陈贤直这一副要为了社稷抛头颅洒热血名垂千古的忠臣作派,哪个皇帝骂他都是牺牲自己成全他。无论皇帝心中怎么想的,面上也只能赞许他。
宁蔚深呼吸,正要再找理由驱逐他,他手指头一个个用力地指过来,愤慨发言:“我倒反而要向圣上上书告你们一个个公私不分贻误战机之责!”
“……”
在座诸人身为武将,抛去各自立场不说,有一个共同的厌恶对象:文臣。
文臣看起来柔弱,心眼儿贼多,嘴极臭,说的话要么七拐八绕听不懂,一旦听懂,更是要被气得七窍生烟。
阴阳怪气谁都会,可文人的阴阳怪气那可就太阴阳怪气了。
打又打不得,走近点都怕他们碰瓷,碰也没碰他们就能往地上一倒非说故意撞他(此事有先例)。
思及此,众将越发没有好脸色,却也不敢多说,怕当了出头鸟被他碰瓷上。
唯独孙瑛赞赏地看着陈贤直,客客气气道:“陈大人为国为民,此心圣上必然感知,孙某亦是钦佩。请入孙某的座。”
宁蔚不耐烦道:“这不合规矩吧孙将军。”
孙瑛脸色一沉看向他:“不然呢?赶走明事理的陈大人,我们还像刚刚一样相互攻讦,让匪军坐等我们内斗看好戏?陈大人说得没错,若等匪军充实力量,到时浔阳城怕也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宁蔚想了想,道:“把他赶走,我们商议如何攻城黔阳。”说着轻蔑地看了眼陈贤直,“他又不懂军机之事。”
宁蔚现在对陈贤直是新仇旧恨全都有。
先前陈贤直找到他,让他传信给四皇子,自述始终信任拥戴四皇子,唯恐不知廉耻追随三皇子的大皇子连累他好友谢思玄的清白,一直力劝好友回头是岸。
在他这个优秀的内应孜孜不倦的离间下,谢思玄对大皇子日渐不满,其实已惦念起了四皇子的正直。
不过,由于江泊润之死的意外,大皇子栽赃给四皇子,谢思玄便又恨起四皇子。
陈贤直写信就是劝四皇子好好处理此事,千万要尽快解开误会,省得谢思玄被奸人蒙蔽而倒向奸人一派。
事关谢善淩,宁蔚不敢擅自决定不传这信。虽然不愿意,却还是传给了四皇子自行决定。
四皇子和陈贤直几番书信往来,究竟写了什么,宁蔚无从得知,总之最后四皇子竟私下里冒险亲来浔阳,趁大皇子不在时潜入驿馆私会谢善淩。
宁蔚还得替四皇子在外盯风,以防大皇子突然回来。
个中滋味旁人根本想象不出。
四皇子私会完,顶着脸上的巴掌印说确实有说服谢善淩回心转意的可能。
宁蔚:“……”
可怕的是,不久后三皇子就出事了。
若四皇子先前来浔阳的事被谢善淩嚷嚷出来,四皇子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算疑点重重,皇帝也免不了怀疑三皇子一事是四皇子下的黑手。
所幸至今为止谢善淩还没出卖四皇子。
而四皇子好像因此更加认为这是谢善淩回心转意的证明。
宁蔚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有时候他真想索性杀了谢善淩这个红颜祸水一了百了!等事情已成定局,他就不信四皇子真能为此罪责自己。
可是,每每杀心骤起时,又忍不住想到谢善淩咬着牙眼中含泪瞪着自己的模样。
想到谢善淩说其实心中所慕之人是自己,对自己因爱生恨……
不止心情,有时就连身体也会为此产生难以抑制的亢奋之情。
他觉得这无关情欲,自己不是断袖,也绝无可能爱上不识好歹的谢善淩,而是征服欲上的满足。
可是无论如何……对,不能杀谢善淩,否则四皇子会生气。他这样解释自己杀心的骤起与骤去。
……
陈贤直不顾宁蔚的歧视之言,径直走向孙瑛,在孙瑛的礼让中礼貌地回了句谢,大大方方坐下来,这才回应宁蔚。
“我是文臣,确实不如诸位武将懂作战,因而我不是来胡乱插嘴指挥的,我只是督促诸位,若诸位都专心于战事,我不会多说一句话。”
他态度温和许多,不卑不亢,孙瑛连连点头。
其他人见状,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都来看宁蔚的脸色。
宁蔚还要反驳,孙瑛抢白:“若圣上因此怪罪,是我孙瑛的责任。现在可以开始专心议事了吗?”
宁蔚也就再没什么可说了,悻悻然地狠瞪了陈贤直一眼。这个搅屎棍!
陈贤直回以白眼,暗道,果真如思玄之言,宁蔚将党争重于社稷安危,已经没救了!
*
陈贤直果真如他所说,只要大家专心议事,他就不再发言,只静坐在那看。
开会效率直增,孙瑛越发满意,散会后主动邀请他每天都来。陈贤直欣然应允。
孙瑛进而邀陈贤直谈谈他听完今日议论的想法,陈贤直连连摆手:“我不懂,就不说了,省得贻笑大方。”
*
然而,不是众人专心议论,战事就会顺利。
宁蔚扰乱不了开会,就让人去军中使坏,总之绝对不能他久攻黔阳不下,而孙瑛一来就成。
孙瑛哪能看不出这其中道行,越发嫌恶,虽没挑明说破,但将底下闹事的人都干脆利落地挑出来,处理得毫不手软,其实和当众打四皇子一派的脸差别也不大了。
如此一来,双方越发剑拔弩张。
*
陈贤直取得了孙瑛的信任和好感,在孙瑛的帮助下,他终于能进入驿馆接触被软禁多日的谢善淩。嗯,附带谢善淩身边那个谁。
那个谁:“哇,久不见贤直兄……”
贤直兄面无表情:“休得乱叫,你比我年长。”
那个谁:“说了我随善淩。”
陈贤直敷衍地给他一个不想多说的眼神,关切地朝谢善淩道:“你别担心,虽然宁蔚还在不说好话,但孙将军已经答应帮忙解禁你们。不过先前确实是大皇子太胡闹了的缘故,只是连累了你。”
大皇子只能当自己没听见,去窗边看风景。
“他已经知错了。”谢善淩只能这样安抚道。
陈贤直还在心疼:“他可真是胡来,将那么多的东西给了匪军,就为了赎那个人!”
谢善淩熟练顺毛:“虽然他糊涂,不识大局,还请贤兄看在他也是全手足之情的份上,这次就不要和他计较了。”
略停了下,凄然笑道,“何况,内里那些人的嘴脸贤兄也不是不知,给他们中饱私囊满足私欲,和给匪军,差别又很大吗?”
陈贤直欲言又止,想了又想,重重叹气。
这些时日他亲眼所见那伙将领相互倾轧,竟都能为此无视外敌危急,实在是混乱不堪!有时他都忍不住心灰意冷了,也难怪谢思玄。
但想是一回事,嘴上还是说:“贤弟不可说这样不分内外的浑话……”
谢善淩没和他争,只是一味叹气。
陈贤直也忍不住叹气。
半晌,谢善淩问:“外头情况如何?”
陈贤直振作起来,回答他:“孙将军虽也明珠暗投,但他胸中有沟壑,我听他所列战法,想来收回黔阳指日可待!”
一直沉默看风景的顾望笙阴阳怪气道:“贤兄,哦不,贤弟也懂军法?”
陈贤直白他后脑勺一眼,却还是诚实承认:“不懂!”
顾望笙嗤笑。
你也肯定不懂吧笑什么笑!陈贤直没好气道:“就算我不懂……”
顾望笙突然回头打断他的话:“你我虽然不懂,这不有个人很懂吗?”
说着,他看向谢善淩。
陈贤直一怔,也看向谢善淩,须臾,他眼中亮起来:“是啊!思玄你——”
谢善淩立刻起身,冷冷道:“不要和我说这些事,我早已不问这些。”
陈贤直急忙也站起来,语重心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你对政事失望,对那些当官的失望,难道你不心疼战火中的百姓吗?百姓何辜?若能快战快决,能免去多少生灵涂炭?”
谢善淩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
陈贤直再接再厉,拉住他衣袖又是一番苦劝,劝得谢善淩表情越发动摇。陈贤直瞅准时机,将孙瑛他们商议之事一一告诉谢善淩。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谢善淩挣扎道,“军机大事,你别泄密……”
“我又不是跟别人说,跟你说,我还怕你里通匪军不成?”陈贤直说着看了眼大皇子,突然沉默。
大皇子指着自己鼻子,惊讶道:“难道我就会里通匪军?我可是大皇子!当今圣上的嫡长子!里通匪军我是疯了吗?”
“倒不怕你里通匪军,只怕你出去后口无遮拦。”陈贤直悻悻然道。
大皇子正色道:“我能有这么分不清轻重吗?”
“这不就完全没事了吗。”陈贤直看回谢善淩,絮絮道,“所以我继续跟你说啊,你参谋参谋,若有好主意,你告诉我,我传达给孙将军。来日你解禁后我带你去和他面谈。若你不愿见他,我继续从中传话也可……”
作者有话要说:
谢善淩:对不起,贤兄[可怜]
得知真相的陈贤直:不怪你,贤弟,我知道肯定是有人逼你[白眼]
有人:[问号]你都这么看着我了,怎么不干脆把我名字说出来?
陈贤直:你名字那么多我要说哪个[愤怒]
*化用自《孟子·尽心上》,原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