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褚尧在和魔兵的拼杀中很快显出颓势。
君如珩眼见他左支右绌, 长剑尽折,仍不惮以血肉之躯死死挡在自己面前。浓重的血腥味扑面涌来,从鼻腔一径贯穿颅顶, 好像受伤的不止褚尧,还有自己。
犹如水泥封铸的灵府泛起细密的疼痛, 君如珩不自觉伸手, 想要阻止褚尧堪比自杀的御敌。可他们之间仿佛矗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君如珩几番尝试都没法突破, 胸口顿时腾起一股无由的烦躁。
褚尧的痛吟与裂帛声同时响起,鲜血在脚下汩汩蜿蜒成一小滩水泊。君如珩手倏抖, 焰苗不留神燎到虎口, 但他却未感到任何灼痛。
君如珩心念微动, 他捺住性子, 仔细观察起手里的火种,发现那火光暗红里透着青黑,焰苗呈现氤氲不流的凝胶状, 显得十分古怪。
他再抬头打量四周,猛地醒觉, 自己仍然陷在幻境之中。
看来此番灵场异动不同先前,人灵置身其间, 七情六欲都被放大数倍。他们眼前看到的画面,正是潜藏在内心深处, 令其深感恐惧或忧伤的阴私。
有人想借此诱逼出他们的心魔, 将他们永远困在这角木窟之中。
好险恶的用心!
君如珩此时总算明白过来, 千山窟中何以干净得看不见任何祟物。在如此强大的邪灵之气面前, 什么小妖小怪,怕是早就被吞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眼下他无暇思索背后之人究竟意欲何为, 他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破除心魔的方式有且仅有一条,便是发掘宿主恐惧和忧伤的根源,然后对症下药。从方才种种情形来看,君如珩猜到自己和褚尧的心魔很可能已经交织在一起。欲解困境,他必须先进入褚尧的识海,将其唤醒。
然而随着灵场的不断颠簸变化,君如珩周身灵力流失得飞快,根本无法与之神交。
褚尧一头栽倒在地,艰难转首,含情眸牢牢盯向这边。他似有很多话要说,眼神却渐渐地失了神光,惨无血色的唇上下轻碰,话音还未出口,先呕出一大口鲜血。
点点猩红濡湿了前襟与侧颊。
褚尧颤巍巍抬臂,就在君如珩以为他要擦去脸上血迹时,只见他将悬着铃铛的手腕举至唇边,凑首轻轻一吻,铃身上顿时多了些许绯痕。
下一秒,在君如珩错愕到无以复加的注视中,褚尧手握断剑,自腕骨往下用力一划,眼睛眨也不眨,净瓷般的小臂瞬间豁开道血口。
他瞳孔已经放大,手却浑无停下的意思,他看起来俨然一具行尸走肉,机械地,疯狂又固执地,重复着剜挑的动作,入刀之深,力道之狠,像是非要把什么东西从自己血肉之中剔出来不可。
君如珩正自惊疑,褚尧心口蓦然亮起的淡金色光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来是同心契。
灵场异动按理不会对凡人产生影响,可是褚尧却实打实地沦陷了。若说之前君如珩还存有疑惑,那么现在他脑中阴霾散尽,可谓敞亮透顶。
情形已经十分明了,要么循着契约残根进入褚尧识海,力克心魔;要么他跟他一起,永远被困在这幻境之中,偌大山野从此又多两只有名有姓的冤死鬼。
可是要做到前者,意味着君如珩必须亲手揭开蒙尘的记忆,让疤痕下的烂疮重见天日,而这,或许比单纯的温习疼痛更加令人煎熬。
君如珩犹豫了。
与此同时,在褚尧的视界里,残酷的扼杀并未因他的自残行径而宣告终止。
同心契深植进骨髓,和血肉融为一体。饶他下手再怎么不留余地,就连溅落的每滴血里都充斥着浓浓的符文气息,抹杀无从谈起。
褚尧难以想象,阿珩决意和自己一刀两断时,究竟赌上了什么。更加不理解,曾被他视作苦海沉浮间唯一慰藉的蜜糖,怎么就成了夺走阿珩性命的□□。
随着君如珩身子慢慢变凉,褚尧四肢百体连带着五脏六腑,也一点一点结起冰。他惶然无措地捧着双手,恐惧,困厄,愧悔,好似尖锥在他身上凿出无数道裂隙,并终将使他分崩离析。
冷不丁地。
斜里扑出道影子,顶得褚尧连连退后好几步才站稳,彪悍的兽吼继而回荡在整个山洞。
“放开主君!”
丛虎虎目圆睁,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提防着旁人再接近灵主一步。
他先是用脑袋抵了抵君如珩,发现没有回应,挂满边刺的舌尖小心翼翼地在君如珩脸上舔了几下,见其双眼紧闭,依旧不省人事的样子,就和师父当日在九阴枢上一模一样。
熟悉的恐惧感自心头沉渣泛起,丛虎强撑的镇定终于崩溃,变回人身,一屁股坐在君如珩的尸体边,放声大哭起来。
“主君,你骗我,你们都骗我!师父说会一辈子照顾我,你也说要照顾我……可是你们都扔下我一个人,骗子,你起来!你别,别不要阿虎好不好……”
他边哭边蹬腿,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恍惚间还是那个嗦着手指巴巴等师父带肉回来吃的小奶虎。
褚尧漠然旁观,心神早不知游离何处,忽听丛虎泣声转低,抽抽嗒嗒地安慰自己。
“不怕,只要主君三魂尚在,再往娑婆洞里待一年,就又能回来了。”
褚尧空茫涣散的瞳仁转了转,不解其意:“娑婆洞,是什么地方?”
“那是三华巅上的禁地,除了灵界三长和历任主君,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传闻那里终年不见天日,幽暗至极,五蕴六毒之气鼎盛,却是肉身重塑的最佳去处。”
“……这是为何?”
耗尽毕生修为的灵,与脱胎小儿无异。想要复归其原本的面貌,不仅要在几个月内历遍人世的七苦八难,更须在幽境中承受九九八十一道天罚,如此存活下来的灵智,方可得天道首肯,重返阳世。
丛虎抹了把泪,脏兮兮的小脸上划过一抹骄傲:“师父说这听起来容易,可从古至今,能历过天罚而不死不灭的灵,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三百年前有个修为十分了得的佛子,魂魄被打散后入了娑婆洞,差一点就还阳了,到底还是败在了最后情劫一关。”
君如珩不愧是承三百年灵韵而生的灵体,娑婆洞一年,竟真被他挺过了八十一道天罚。然而褚尧却未顾得上感叹。
他垂首喃喃:“终年不见天日……洞里一定很黑吧?”
“黑怕什么。”丛虎说,“人间七苦,哪样不比黑吓人。为教主君摒弃杂念,各位族老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在人世的记忆彻底封存。”
丛虎顿了顿,忽地扬起脸,用一种天真却又残忍的语气,一字一字地问道:“你知道在灵府之上打入七颗断魂钉的滋味,有多疼吗?”
褚尧倏忽哽住,窒息的感觉升起很快,他喘不过气,遑论回答丛虎的问题,眼角烧得愈发厉害,泪水滚过像岩浆一样。
过了好大会。
他猝然握拳,朝胸口猛砸了几下,直到吐出那口浊气,嘶声说:“为什么,要抹杀掉这段记忆。”
“因为主君可以扛过剥皮砭骨的道道酷刑,却始终无法忍受一个人对他的欺心之痛。”
说到这里,丛虎戛然咬住话头,眼神中后知后觉地泄出磅礴怒气:“那个人,是你?”
君如珩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双掌灌铅的滋味。
揭,还是不揭?
就在他举棋不定万般踌躇时,扭曲动荡的灵场忽然恢复了片刻宁静。
错失的五感一瞬间尽数归窍,角木窟依旧光线晦暗,四周鬼影幢幢的魔兵却消失不见了。透过塌方的狭窄缝隙,山风吹进来阵阵非人的惊叫声。
君如珩骤然一凛,灵场异动的余威尚在,但他还是强打精神,纵出了一缕神识——
山林之间矢飞如雨,到处是令人耳痛的拉弦声,灌丛时而急晃,弓箭手却始终不见踪影。满目血光,甚而晕染了蟹壳青色的天空,眼前景象,只够让人想起“无边炼狱”的形容。
窟中魔兵果然只是障眼法。洞口塌陷以后,“它们”便折回角木窟外,对河谷中等待接应的亲兵痛下杀手。
起初,君如珩想不通和尚有什么理由这样做,直到飞鱼服面的反光极快掠过眼角。
他当即意识到,坐镇指挥这场偷袭的,正是下落不明的锦衣卫!
千丝万缕在脑海中捋出一条清晰的脉络,君如珩猜想,锦衣卫入青州以后的种种事端,都是和尚计划中的一环。他的用意,不止在对褚尧动手,更是为了把行刺的罪名栽到锦衣卫头上。
可,这又是因为什么?
君如珩来不及细想,灵场的平静未能持续太久,异动以更猛烈之势卷土重来。他恍觉一股强大的吸力牵扯住那缕神识,拼命往回拽。
两厢纠缠间,他看见的最后一幕,却是那些被搭救出的女子,在血雨腥风中颤若浮萍。
轰然一声,视线复归黑暗。
君如珩再度与光明绝缘,但对于环境的恐惧很快被其他更强烈的情感掩埋。这次,他出手迅疾且稳,不带一丝一毫的战栗。七颗断魂钉松动的瞬间,一股凛然但鲜活的气息兜头将他吞没。
丛虎原就根基不稳,此刻怒气上涌,竟成了第一个被勾出心魔之人。
尤其在他得知欺瞒主君、间接造成陈英之死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后,胸腔内杀意霎时饱涨到极点。
虎爪挟劲风而至,伴着霹雳一声沉吼,震得两壁岩石簌簌直掉。褚尧未及反应,本能晃肩躲开,丛虎扑了个空,惯性带出的冲击力生生把几人合抱粗的岩柱拦腰撞断。
他滚地翻身而起,虎尾倒竖起来一剪,迅疾无匹地斜扫向褚尧。
这回,褚尧站定在那,没有再躲,一身白衣从头到脚鲜红醒目,说不清沾上了谁的血。
短短几瞬里,褚尧突然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已堕入旁人设计的陷阱,聪慧如他,甚至洞穿了心魔的真实面目。
所谓七情六欲,最伤人者唯“自恨”而已。
它一遍遍回放那些既往不谏的过去,也旨在振聋发聩地提醒自己,是他的爱,从身到心摧毁了君如珩。
当认清这点,褚尧比任何时候都希望把自己从这个世上彻底划掉。即便知道是场阴谋,他亦宁可放弃抵抗,选择清醒着沉沦。
锋利的虎爪距离心口只一步之遥,原已哑掉的铃铛声忽又响起。
叮铃。
叮铃。
“褚知白,醒醒……”
“褚知白。”
你还要,带我回家。
砰!
和尚手里的鬼太岁被震飞出去,他不可思议地扭转脸,看向刑台上突然动作的褚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