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通天妖塔
夏至已过, 又是一秋。
见微私塾之中,被救回的、自主寻来的儒道弟子越来越多。
还好红尘卷为主人复刻见微私塾时,早就有先见之明, 把占地面积扩大了三倍。否则,这些寻求庇护的学子一来, 别说安排住宿,就是凑合睡地上都悬。
谢景行见他们发愁,就取来笔墨与画轴, 当着他们的面挥毫泼墨,以工笔绘出房舍, 在空地上一抖, 新的屋舍就拔地而起。
他参照的,自然是他最熟悉的儒门学子监。
当年,谢衍建造儒门时,曾于灯下精细地一点一点绘出图纸, 为未来的学子考虑了很多东西。
与他彻夜讨论,并且逐步实现这些构想的, 无疑是当年的圣人弟子殷无极。
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充满对复兴上古儒道的热情。
谢衍挥毫泼墨, 将屋舍、流觞曲水与梅花林绘在图纸上。殷无极燃起炉心火,亲手打制天工造物、阵法机械乃至主宗牌匾。
一切都是按照“家”的标准来的。
他喜欢, 殷别崖也喜欢。
殷无极说,他要在微茫山后山建洞府,那里有一处冰火洞, 最是适合修炼。只要出门,走上不久后,就是梅花林。
他们可以在梅花林里面建个亭子, 布下阵法,不让外人进。
闲暇时,他们就去抚琴舞剑,烹茶对弈,清谈论道,以此消磨永日。
后来,殷无极入了魔,离开了微茫山。
一去千年,再未归来。
徒留白衣圣人在亭中负手,对着一地残花,发出长长的叹息。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先生,您都已经化神了?”封原的声音带着惊叹。
谢景行的思绪被蓦然打断,收了画轴,习惯性地循声望去,却见绯衣少年十分兴奋地跑了过去,围着屋舍转了几圈。
封原也与自己的师尊沈游之一样,以书画入道,见谢景行露了这一手,了解其中难度的他,哀叹道:“我只能画出茅草篱笆,师尊见了,还白了我一眼,骂我,‘与其画茅厕,还不如去画猪圈……’”
“这么漂亮的屋舍,是主宗的?”
张世谦持重端肃,他执着儒卷,对这精妙绝伦的术法颇为欣羡,失神道:“这就是圣人传承……”
“学子监。”司空彻养好了伤,啃着苹果,笑道:“是儒门弟子的住处,享受下主宗待遇吧,便宜你们了。”
红尘卷是炼心之地,他们既然能在元婴之前得到这样一番际遇,又幸运活了下来,以后修道更是坦途。
他们本就是天之骄子,未来,亦然会是儒门肱骨。
圣人从不拘于宗门之别,只关心一道之兴亡。着眼之处,远超门户之别、道统之分、仙魔之隔。他的背后,是天道的窥伺,他看向的,是九天之上至高的权柄。
诸子百家,若能争鸣,仙门欣欣向荣;若是争斗,他必然要出手干预。
半步圣人的宋澜,还在为仙门之首的位子苦苦纠结时,如今才恢复至化神的谢景行,心中想的却是颠倒乾坤,改换日月。
格局之分,高下尽显。
“都过来吧。”谢景行微笑着看向这些年轻桀骜的孩子,犹如看着一个复兴的希望。
他不紧不慢地道:“你们如今经历的,是儒门特有的‘红尘试炼’,模拟的是儒道大能修士可能会经历的‘儒道三劫’。其中紧要,我会逐一给你们讲明,今日晴方好,你们且来听课。”
谢景行的口气温和,使用的却是陈述的口吻,显然是不觉得有人会拒绝。
当然不会,圣人弟子专门讲圣人遗物的神妙之处,还有那听都未听过的“儒道三劫”,据说是大能修士才有的。这种等级的知识,傻子才不听。
私塾中的儒道修士纷纷眼神一亮,在学堂中逐一落座。没有了位置,他们就站在后面,不一会,就坐的满满当当。
又等了一会儿,青衣的魔宫丞相也来了。以他之境界,却肯执弟子礼来蹭课,显然是敬仰谢衍文名已久。
陆机与谢景行之间并无龃龉,只是陆机见过君王的心魔缠身的痛苦,见证他的夜夜的不寐,与那魔宫终日亮起的幽明灯火。
他看过藏于书房的书文字画,那些千金难求的圣人真迹在帝尊书房中堆积成山。
殷无极近乎痛苦,又自虐地让自己置身于圣人遗作之中,将那些字句含在口中,嚼出个千遍万遍,好似能唤得故人归。
“陆先生请坐。”
“谢先生请继续吧。”陆机倚着门,青衣白裳,尽显风流,“平遥学的是野路子,就来蹭一蹭,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无妨,儒道之术,一通百通。”谢景行淡淡道,“在我这里,无有门户之别,有教无类而已。”
他的声音清雅,不疾不徐的,却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谢景行提点他们,出了红尘卷后该如何修心,才能最大化地利用好这段经历。
圣人是真正触碰过大道之人,才能将一切心得化为凝练之言,字字句句,皆从学生的角度出发,毫不晦涩,尽是至理。
有教无类吗?
陆机缓缓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分量,忽然想到,他从陛下的身上,看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影子。
殷无极设下七十七魔门,他告诉天底下所有魔修——
“从今日起,功法不再独属于少数大魔,我设下的每一个魔门,都有一套独立的功法传承,你等可按照资质与喜好自行择宗。”
“从此,人人皆可登大道,有教无类,适合而已。”
这宛如一声霹雳惊雷,席卷过北渊洲的苍茫大地。
他们的君王,结束了少数大魔对功法的垄断,将魔道之坦途,修真之愿景,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每一个魔修的面前。
君王站在九重天之上,向天下宣布:“谁说,我们天命如此?谁说,我们是恶?谁说,我们不配通天?”
“仙修是人,魔修亦是人,我们与他们,又何来不同?”
“吾愿吾之天下,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向上走,一起走——”
若如此君王,仍然不慈,那世上谁堪配为圣贤?
陆机轻摇折扇,看着那穿梭于学子之中的圣人背影,忽然失笑。
这师徒两人,皆是一脉相承的“为往圣继绝学”吧。
圣人之言果然精妙绝伦。哪怕讲的都是些最浅显的东西,陆机被他一点,也解了不少疑云。
正当他听的入神时,天边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弟子们纷纷交谈。
“你们看外头的天!”有弟子仰头,“天上有好多黑色的云啊!”
“那不是云,是业。”谢景行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眸光沉沉。
“这是业障取代紫气,将皇宫全然笼罩的迹象。这意味着君王紫气旁落,乌国之事,要进入到下一个阶段了。”
他说罢,又看向那些殷殷看着他的学子们,道:“今日就讲到这里,给你们布置一个功课,以这‘君王之业’为题,写一写进入乌国历史以来,你们的所思所想所感,明日我回来时,交给我。”
“还有功课——”有人哀叹。
“谢先生,多加小心。”
“圣人弟子乐意教我们,有功课怎么了,这是重视,还不快写!”
谢景行走出学堂,却见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已是漂泊大雨。
玄袍帝君早已执着伞,于庭院中等他。
殷无极见了他,侧了侧头,绯眸向他望来。
原本漠漠没有焦点的眼神,在触及到谢景行的时候,忽然就凝出了微光,投在他的身上。
帝君再一阖眸,复又睁开,眸底的孤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蜜一样沁出瞳孔的甜。
谢景行想:殷别崖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明明每一次见到我,都高兴的藏不住情绪。
可他偏执又骄傲的别崖,总是似真似假地说些教人生气的话。
殷无极在雨中向他伸出手,白皙修长,在雨中盈盈生光。
“通天妖塔落成了,紫气快护不住皇城了。不如,与本座前去一探?”
他是万魔之魔,风雨皆避他,又何须于此执伞独立,换一肩风露?
谢景行走出廊下,白衣不染风雨,原是魔君护佑。
直到他安然到他伞下,帝尊才将伞倾向他的方向,道:“本座要去看看那杀业之重,比之本座,如何。”
“这样沉重因果,皆为苍生之血,臣民之哭,如此,怎配为君?”
他倏尔笑道:“好吧,本座沾的血,十个乌国都不止,本座倒是不配说他了。”
殷无极淡淡地笑着,玄色衣摆在风中飘荡,极盛的黑色业障如附骨之疽,藏在魔君的影子里,狰狞显现,惊了风雨。一错眼间,又倏尔消失殆尽。
“别崖。”谢景行忽然唤他。
“怎么?”殷无极侧头,毫无异样地微笑道。
“你有再多业障,再多因果,我也渡得。”
谢景行微微倾身,捏住他的下颌,迫他低头,声音冷而烈:“殷别崖,在这世上,你若摘帝冕,何人配为君?”
雷声作响,庭中落叶席卷,雨声瓢泊。
帝尊手中的伞,瞬间坠入水中。
殷无极本能地揽住入怀的先生,让风雨避他两侧。下一刻,就被谢景行一抬头,咬住了唇。
帝尊瞳孔一缩,愣住了,完全想不起来避雨,反倒被雨水浇透了墨发玄袍。
雨露勾勒出他绝世的容貌,他却像是被淋湿的小兽,抱着他,连回应和抢主动权都忘了,被性子矜傲的师尊按着脑袋,亲了个够本。
“圣人……”
谢景行没有回答,却想,帝尊唇边的味道,哪怕沾了雨水,却依旧那么好。
他这徒弟啊,最恼人,也最是让他舍不下。
殷别崖是他心头的血。就算寡情如圣人,那样的伤,也会触之即痛。
*
自从举国修仙后,有天子带头求道,连朝臣都家家养了丹师,延年益寿,修炼道法。
一时间,王都修仙求道,蔚然成风。
乌国天子闭关修炼,早朝停了数年,想见君王一面都是极难,宫闱之中到底是什么情况,更是无人知晓。
雷雨稍歇,殷无极展袖,带着谢景行缩地成寸,越过宣武门。
两人施了障眼法,打算从御花园穿过,去往天子所在的乾坤殿。
宫中几乎成为怨气之海,久久生活在其中的人不觉奇怪,脸色逐渐苍白阴煞,眼窝深陷,犹如死人。
殷无极看着从宫外飞进来的蝴蝶,在娇艳的花朵上停留了一下,翅膀迅速腐烂,跌落在地。
“这御花园底下,埋着不少人呢。”殷无极不知想了什么,“很有意思。”
殷无极的声音低哑,笑道:“若是在此地投引,岂不是又能养出一棵人面树?”
谢景行轻飘飘地瞥他,帝尊立即改口,从善如流:“怨气太重,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宫城之内的血腥气极重,数座宫殿空置,衰败为冷宫。宫中的投寰怨鬼化为地缚,湖中水鬼拉人替死,百鬼夜行宫中。原先皇宫有帝王紫气压着,不至于怨气冲天,而在通天妖塔建起后——”
谢景行拂去衣衫上附着的怨气,微微蹙眉,道:“乌国时日无多了。”
“因果如此。”殷无极习惯性地护着他,揽他入怀,微笑道,“这附近皆是南疆植物,美则美矣,却是有毒。”
他话音刚落,飞越宫墙的鸟儿落在树上,啄了果子,只是一碰,那红艳艳的朱果便裂成两半,内里露出一颗形状诡谲的眼球。
鸟儿被邪气惊起,却被攀爬在树枝上的蛇一口叼住,吞下腹中。
眼球状的果实落在地上,像是融入岩浆一样,眨眼间蒸腾成一片黑色的雾气,化入宫城中。
“小心脚下。”殷无极将他的指节纳入掌中,微微笑道。
“谢先生现在半步化神,若是想看,只要将凝聚修为到眼上便可。但您最好别看,以您的性子,受不了。”
谢景行只看见蒙蒙化雾的怨气,将植物吞没。
在殷无极眼中,这里与南疆的妖雾森林毫无差别。
那些花草皆是活物,外表邪异,正在狰狞蠕动,要将踏足御花园之人吞噬干净,埋入土壤。
“到底是什么?”谢景行听他警告,也没有勉强去看,问道。
“妖雾森林。”殷无极补充了一句,“和那个很像,我记得,我陪您从南疆回来的时候,您几乎三个月没碰半点吃食。”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挑剔好洁,还没有今后圣人那般喜怒不形于色。
“是那地方。”谢景行神色变了变,立即给自己周身加了层隔绝术法,转向玄袍魔君,“能不看,还是不看了罢。”
殷无极看着谢景行碰了一下眼睛,显然是化神修为还不够高,挡不住这无处不在的妖雾。
他取出一根白绸,低头,温柔道:“妖雾伤眼,不如以白绸护住眼睛。先生信我吗?我会牵紧你。”
以白绸缠住双眼,就是主动封住视觉,只凭借神识判断环境。
除非身边有极信任之人,在危险之地自封视觉,无疑是送死。
谢景行定定看着他,笑道:“别崖,这你还用问,莫名其妙。”
殷无极一笑,语气温软,嗔怪道:“这不是问一下嘛。万一先生不喜,觉得缠着白绸不安全呢?”
谢景行无奈:“要是帝尊领路还不安全,那这世上就没有安全之地了。”
雾气越来越浓,谢景行听凭徒弟给自己缠上白绸,隔离了妖雾,他才觉舒服几分。
殷无极本来正经,但在绸缎慢慢裹上师尊双漆黑眼眸的时候,他忽然低哑了声音,笑道:“真怀念您被我弄的发抖,连白绸都沾湿了的模样,简直能让我发疯。”
谢景行一僵,恼火地捏了捏他的下颌,强势道:“帝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当心吾教训你。”
“教训我?我巴不得呢。”他又是一笑,留下暧昧的暗示,“化神到了,先生也该,让我再看一遍了吧。”
“……”谢景行懒得理他。
“谢先生,小心脚下。”殷无极牵着他的手,魔气铺满了整个道路,如河流蜿蜒向前。
他牵着谢景行,走在魔气铺平的道路上,随意抬起左手,两指并为剑诀,往前路一划。
布满前路的毒花应声而碎,在黑火中燃为灰烬。
小路两侧的地上爬过五彩斑斓的毒虫,迟迟不敢靠近流淌的魔气。
殷无极曲指一弹,让其灰飞烟灭,心道:“幸好他看不到。”
谢景行的步伐很稳,像是习惯过失去视力,丝毫没有违和。
“您当真不怕?”殷无极道,“就这样放心我?”
“如今,我若不信你,又该信谁?”谢景行步履稳健,身姿挺拔,无奈地哄着帝尊。
谢景行素衣墨发,宽袍大袖,身姿如鹤。端得是霁月光风。
他却满心想着如何把他锁起来,按在榻上纵情交欢。
谢云霁这么信他,可他的欲好脏啊,当不起这份信任。
殷无极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眸子中的绯仿佛要溢出来。
走出御花园后,谢景行感觉到那些躁动的怨气终于远去,他解下绸带,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到妖魔涌动的迷雾森林。
谢景行蹙眉,道:“皆是恶物,离开前烧了吧。”
殷无极即使被支使,也并未感到不快,甚至甘之如饴。
他轻笑道:“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