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恶魔之眼
叶弥生一直住在医院病房里,在焦虑之中等到了手术的日子。
当两名白人护士即将把他推入手术室的时候,叶弥生突然喊了一声:“等一等!”说罢伸出手,朝薛时的方向挥了挥。
薛时知道他心里紧张,快步走过去,弯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安慰:“时哥在这,时哥会一直等到你做完手术出来,别怕。”
叶弥生紧紧握着他的手,颤声道:“李先生呢?李先生怎么不在?”
“李先生最近很忙,等你做完手术,他就会来医院看你了。”
“我、我想跟李先生道个歉,船上的事,是我不对,是我任性,胡乱猜忌他,”叶弥生闷闷地说道,“我怕我这一进去,万一出不来,以后就没机会跟他道歉了……”
“说什么傻话!”薛时打断他,“只是眼睛的手术而已,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凡事总有个万一……”
“快去吧,睡一觉就好了。我屋里煲着汤呢,等你做完手术,就可以一起喝汤了。”薛时放开他,朝医生和护士们示意可以开始进行手术了。
叶弥生不再言语,他眼睛上蒙了纱布,一直面朝着薛时的方向,被推进了手术室。
薛时转过身的时候,背后却多了一个人。莱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捧着一只纸包站在那里,纸包里漾出食物的香气。
薛时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努力朝他笑了一下,问道:“不是说今天要去百代公司灌录唱片?”
“偷跑出来的,来看看你们。”莱恩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将手中的袋子递给他,“吃点东西。”
薛时接过,朝里面看了一眼,兴趣缺缺地将纸袋折好,放在膝盖上,轻道:“我不饿。”
“紧张吗?”
薛时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嗯,有点。”
莱恩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薛时回握了他,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虽然有点紧张,但是也很开心。等了结了这桩事,回到上海,我就跟他们摊牌,往后,咱俩就可以过上清净日子。”
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一同抬头,发现两名警察正快步朝他们走来,他们都统一穿着制服,戴着警用头盔,一名警察年长一点,稍胖,蓄着胡须,另一名警察十分年轻,瘦高个,瞳色很浅,看上去刚刚入职不久,制服还是崭新的。
两人走到近前,那名年长些的警察目光在两人身上轻轻扫过,用英文问道:“谁是薛时?”
虽然他把“薛时”这两个字的发音说得很奇怪,但薛时听出是在叫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他不懂如何用英文表达,便朝自己一指,点了一下头。
莱恩跟着站起来,朝那两名警察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老警察将一张护照亮出来给薛时看了一眼,问道:“你认识他吗?”
莱恩如实把警察的话翻译给薛时。
薛时眉头紧蹙,点点头。那张护照是他给葛重阳,让他以方小毫的身份随他们一起到伦敦的,他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心里隐约知道,既然警察找上门,肯定是小毫子犯事了。
那老警察朝身后的年轻警察使了个眼色,那个年轻人立刻走上前来,取出一副手铐,直接就铐住了薛时的双手。
老警察冷声说道:“我想你该去见见他,跟我们走吧。”
“等等!”莱恩挡在薛时面前,急道:“先生,我想您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老警察上下打量着莱恩,问道:“对不起,您是这位先生的朋友吗?”
“是的,我是。”莱恩回答。
“您知道吗?那个孩子死了,他的尸体今天早上被人发现在河畔,他还那么年轻,真是太可怜了!而我们查到,在前些时日,有目击者看到死者与这位中国先生在街头发生争吵。”老警察看了薛时一眼,继续道,“目前,他是唯一的嫌犯,我们需要将他拘禁以便进行接下来的调查。”
莱恩怔住,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薛时听不懂,但心中大约也知道他们说的是关于小毫子的事,他怕莱恩无端受到牵累,忙走上前来,对莱恩说道:“没关系,我跟他们走一趟,等弥生手术出来,你替我跟他说一下。什么都不要想,等我回来,好吗?”
莱恩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薛时被那两名警察带走的时候,詹姆士刚好提着一篮水果走上楼,看到有警察,又看着薛时手上的手铐,吃了一惊,问道:“出了什么事,薛老弟?”
“詹姆士先生,我要离开一下,”薛时和詹姆士之间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此时有求于人,只得放低了身段,表情诚恳,“替我照顾好他们两个,拜托你了。”
“当然是没问题,可是能不能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詹姆士还想询问,却被莱恩拉到一边。
薛时深深地望着他,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被那两名警察带走了。
叶弥生做了一个梦。
他其实一直涉世不深,因为自幼时就眼盲的缘故,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未能记住许多人。他梦到了父亲母亲和家中仆人,梦到了幼时读书的学校,和蔼可亲的洋人女教师、大胡子校长、总是提醒他别迟到的敲钟老伯、会捉弄他的调皮男同学、每日与他分享饼干的女同学,到后来梦中的场景慢慢变得破碎,他生病导致失明了,离开了学校。
家道中落之后,他一直在混沌之中度过,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就只是麻木地活着,可是很奇怪,他偏偏就记得一个人。他没有见过那个人的模样,因为他们相遇的时候他已经失明了,可是他却能清清楚楚感知到那个人。那人说话的样子,那人笑的样子,那人抱着他,认真说着“别怕,有时哥在”的样子……很温暖,很温柔。
叶弥生惊醒的时候,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手术室里了,鼻息间是他所熟悉的病房的气味,他把手覆在眼睛上,发现眼睛上依然蒙着厚厚的纱布,与进入手术室之前无异,但是眼睛周围的皮肤毫无触感,似乎是麻醉剂的药效还没过。
一场手术过后,眼睛毫无变化,是不是说……手术失败了?
四周一片寂静,一个人都没有。眼睛仍有一些不适,他默然坐在病床上,试图独自消化掉失望的情绪。
反正原本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叶弥生默默地想,只是……时哥怎么办呢?时哥费了那么大周折带他到这里来治眼睛,恐怕现在要失望而归了。
房门传来一阵响动,有人走了进来,叶弥生立刻打起精神坐直了身体,面上带了微笑,朝来人的方向问道:“时哥?”
莱恩和詹姆士对视一眼,都没出声。莱恩走过去,在病床边坐了下来,轻声道:“是我。”詹姆士立刻附和:“还有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叶弥生勉强笑了笑,又问道:“时哥呢?”
詹姆士静默了片刻,走过去对他说:“薛老弟出了一点麻烦,他现在被警察带走了,不过不要紧,我想这只是一场误会,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叶弥生脸上的笑容倏然敛了下去:“被警察带走了?为什么?”
“你还记得小毫子吗?就是和我们一起搭船过来的那个孩子,”詹姆士道,“那孩子,他死了,他们认为薛老弟有嫌疑。”
“什么、小毫子死了?!他们、他们怀疑是时哥干的?”叶弥生惊得坐直了身体,急道,“在船上,小毫子和我们一直相处得不错,时哥那么喜欢他,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证据呢?理由呢?动机呢?无凭无据怎么能随便抓人?而且你们、你们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他被警察带走了?”
詹姆士按着他的肩示意他放松:“我知道你很着急,但这里不是上海,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警察把人带走,去调查一桩凶杀案。你冷静点,安心养病,不要想太多,这件事交给我们来处理,好吗?”
“冷静?时哥出了事,你们让我怎么冷静?”叶弥生弯腰自己套上鞋子,又摸索着去旁边的衣帽架上取下他的衣服,动作麻利地自己穿好,穿好之后又摸到靠在床边的手杖,拿起手杖便朝门外走去。
“你干什么?”詹姆士在他身后喊道。
“我要去救时哥!”
莱恩快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叶弥生大约是从气息中察觉到是他,不由冷笑了一声:“李先生,连你也要来拦我?时哥对你那么好,他被带走,你竟然不阻止,我对你很失望。”
“叶先生,天快黑了,你眼睛看不见,伦敦你又不熟,你打算去干什么?”詹姆士一脸无奈,走上前来劝说,“你放心,没有确凿的证据警察不会对他怎么样,最多就是盘问几句,你要是实在担心,就在这里稍候片刻,我现在就去警察局帮你打听消息。”
“詹姆士先生!”叶弥生显然是动了怒,脸色发红,转向詹姆士,冷声道,“您是不是觉得,盲人就百无一用?”
詹姆士立时举起双手:“上帝作证,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薛老弟临走时嘱托我照看你,你刚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出去冒险。”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叶弥生后退了两步,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带着哭腔,颤声道,“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正在这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三个人停止了交谈,莱恩忙走过去打开门,就看到叶弥生的主治医生马修先生站在门口,他的身后跟着两名警察。
两名警察都很年轻,其中一人有着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是东亚人的样子。而另一名,正是上午来医院带走薛时的两名警察中较年轻的那位。
“打扰了,”马修医生望着病房里的三个人,“这两位警察先生想要找你们问话,协助他们调查一桩凶杀案,你们可以使用我的办公室。”说罢,他回头对那两名警察道,“这位叶先生刚刚做完手术,他需要休息,我希望你们不要耽搁他太长时间。”
那名东亚警察走入病房,缓缓扫视了三个人,目光落在叶弥生身上,说道:“如你们所见,我是华裔,我叫庄兆荣,是西敏区的一名警员,我中国话说得还算可以,就由我单独向叶先生问几句话,”他又转向莱恩,对他和詹姆士说道:“这两位先生,请你们跟随我的同僚杰森去马修医生的办公室。”
三个人就这样被分开,那个叫庄兆荣的华裔警察留在了叶弥生的病房,莱恩和詹姆士一起,被另一名名叫杰森的警察带到了医生的办公室。
杰森掏出本子和笔,在两人面前隔桌坐了下来,大约是看到莱恩和詹姆士皆是一副绅士打扮,衣着庄重而正式,他神情很是放松,朝两人道:“两位先生,我很抱歉,我想刚才我的同僚太过严肃,可能吓到了你们,但是这没办法,毕竟这是桩凶杀案,并且眼下,嫌犯逃脱了,如果他威胁到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必须负责。你们不是嫌犯,你们只需要配合我,将你们知道的所有关于嫌犯的事如实告知就可以了。”
“你说什么?!”莱恩这时再也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脸色发白地瞪着他,“你说他逃脱了?!”
杰森无奈道:“是的,他袭击了我们的老伙计安德鲁警员,啊、对了,您见过的,就是上午和我一起来的那位,他被嫌犯袭击了头部,造成脑震荡,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詹姆士站起身,按着莱恩的肩强迫他坐下,问杰森:“他为什么会突然失控袭击警察?就我所知,薛先生的确常常无法控制情绪,这是中国人的通病,但他不会无缘无故袭击别人,是不是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杰森摇了摇头:“我们甚至还没有开始审问他,只是向他说明了情况,然后带他去了停尸房让他辨认尸体,那孩子死得很惨,我想嫌犯大约是受了刺激……”
这时,医生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了,庄兆荣走进来。
杰森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快?”
庄兆荣看着杰森手里还空白的本子,冷冷说道:“杰森,你知道吗,我时常怀疑你是如何从警察学校毕业的,你甚至连最基本的审问都做不好。”
“审问?老兄,这两位先生根本就不是嫌犯,请你不要露出这种严肃的表情,如你所见,这两位先生一直很温和,很友好,我们只是在交谈,然后提取有用的信息。”杰森摊开手辩解道。
庄兆荣没有理会他,而是拉了一张椅子,在杰森身旁坐了下来,劈手夺过杰森手中的纸笔,对莱恩和詹姆士说道:“死者左腿受过枪伤,但已经治疗过了。”
莱恩双手交握在一起,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点了点头:“对,我们租住在医院对面的公寓里,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十天前,死者小毫子出现在寓所的楼道里,他的腿受了伤,他要求我们不要声张,因为有警察在追捕他,于是,我和薛时把他带进屋里替他处理了伤口。”
庄兆荣一直看着莱恩,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提笔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写完继续问道:“那之后呢?那之后死者被带去了哪里?”
莱恩摇了摇头,如实答道:“那之后,我不知道,薛时告诉我说,为了不影响我,他把小毫子带去另外一个地方养伤,因为那时候我正在筹划举办个人音乐会的事,非常忙碌,便没有再过问这件事。庄先生,薛时不可能是凶手,因为他跟死者非常亲密,对他很照顾。”
“天哪!你说音乐会?”杰森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难、难道说……您就是那位李先生?就是前几天在皇家歌剧院举办音乐会的那位神秘的钢琴师李先生?!”
莱恩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的詹姆士替他点了头。
庄兆荣似乎对杰森非常不满,但他没有发作,只是瞪了他一眼,转向莱恩,继续道:“死者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他为什么会受伤?”
莱恩摇头:“他似乎因为某种原因在被人追杀,薛时问过他,但是他什么都不肯说,这让薛时非常愤怒。”
“嫌犯薛时和那位叶先生,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特别深厚?”
莱恩蹙眉看着他,不知道他突然问起这件事是什么意思。过了片刻,他才垂下眼睑,轻声答道:“是。”
一旁的詹姆士见莱恩不愿意多说,便替他补充道:“对,没错,他们兄弟很小就认识了,一直十分亲密,这一点,我在船上深有体会。他为了救叶先生,在一个风暴之夜跟着他跳进了海里,当时我亲眼目睹,很难想象,他们不是亲兄弟,感情却能好成这样。他们这趟到英国来,就是为了给叶先生治眼睛。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庄兆荣放下笔,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似乎在思索。片刻后他走回来,双手撑着桌子,对莱恩说道:“在找你们之前,我们先找了叶先生的主治医生马修先生,他告诉我们,叶先生的眼睛有一处组织发生病变,想要进行手术,就需要有人捐赠健康的眼球,可是就在今天,他完成了这项手术。”
“是的,可是,这些,跟那起凶杀案有什么关联吗?”詹姆士一脸不解。
庄兆荣用笔头在桌上匀速敲击着,这敲击声在莱恩听来,犹如一声声惊雷。他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情绪,然而他后面说的话,却让莱恩如坠冰窟,陷入没顶的冰冷和窒息之中。
“我们已经验过尸了,死者是被人捆绑,然后被勒死的,但是还有一件令我们费解的事——凶手取走了他的两颗眼球。我们发现的尸体,他的眼眶里,是空的。你们能想象吗?死者双眼流着血水,眼皮瘪进去,我们不得不在他的眼眶里塞了两颗玻璃珠子才能保持他的面相。”
“我问过马修医生,十多天前,他向嫌犯告知叶先生的病情之后,嫌犯承诺他自己会想办法弄到别人捐赠的眼球,而就在前天,嫌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眼球,催促马修医生尽快安排叶先生的手术,这个时间,也与死者的死亡时间吻合。”
“而嫌犯薛时,在看过尸体的惨状之后,彻底情绪失控,他袭击了警员,我们向他鸣枪警告,但是没有用,他从警察局的停尸间里仓皇逃跑了。”
庄兆荣说完,合上本子,站起身,朝莱恩和詹姆士微微欠身致谢:“感谢两位的配合,我想,那位嫌疑人,现在应该改称为犯人了,他是个危险的人物,为了保证市民的安全,我们会立刻对他发出通缉令,全城缉捕这个凶手。”
“等等……”莱恩脸色苍白地站起身,缓缓问道,“叶先生,他知道了吗?”
庄兆荣正色答道:“他有权利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来的,因为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然,我调查过了,他自从来到伦敦就未曾离开过医院,他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手术的,因此,我们不会对叶先生提出任何指控。但是,他现在的状况不太好,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他的情绪几近崩溃,你们最好去看看他。”
庄兆荣带着杰森离开了医院。
莱恩呆呆地站在马修医生的办公室里,直到詹姆士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才从呆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木着脸在一旁坐下,摇头喃喃道:“不,我不相信是他做的。”
詹姆士脑中有个想法一闪而过,立刻对莱恩道:“别急,或许……还有办法,我们得去找林长安,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就在这时,马修医生突然冲进了办公室,焦急道:“叶先生他不见了!”
林长安将一盘炒饭端上餐桌,正要开饭,却听见屋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他走过去开门,看到叶弥生站在门外,不由诧异道:“叶先生?你怎么……”他上下打量着叶弥生,却发现他竟然穿着病号服,忙将他搀扶进屋坐下,倒了杯温水给他,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发生什么事了?今天不是应该动手术吗?”
叶弥生一把抓住他的手,沉声问道:“长安,我问你,你认不认识小毫子?”
“认识啊,时哥挺喜欢那小子,他受了枪伤,时哥让我把他带去别的地方养伤。”林长安一脸不明所以,“怎么了?”
“那后来呢?后来小毫子去哪了?”
“这个我不太清楚,时哥只吩咐我把他锁在屋里,不让他出去。”
“锁在屋里?”
“是啊,不过时哥也没难为他,只让他留在那屋里养伤,一日三餐都是我送过去的,我估摸着这小子是犯了什么事儿了吧?”
叶弥生长出了一口气,心脏咚咚跳着。
庄兆荣告诉他,时哥为了治好他这双眼睛,杀了小毫子,并且把小毫子的眼球挖了出来给他动手术,他一直不相信,现在,一切真相都摆在了他面前。
他在船上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时哥怎么会找了这么个陌生的少年一路同行,原来时哥从一开始就对小毫子动了别的心思。
到了伦敦之后,时哥找到小毫子,把他关在屋里养着他,就是为了取走他的眼球。
“怎么了,叶先生?”林长安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叶弥生朝林长安招了招手。
林长安见他用手掌拢着嘴,神神秘秘的,便凑到他跟前,将耳朵贴到他嘴唇上。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脖子一凉,随即有液体流出来,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低头一看,手心里都是血。
下一秒,眼前就被血光淹没。
他惊恐地看着鲜红的血呈放射状从自己的脖颈中喷射出来,摇摇晃晃后退了两步,捂着脖子,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盲人。
叶弥生端坐在椅子上,他的两指之间还夹着一片剃须刀片——是薛时常用的那种美国进口刀片,薄刃非常锋利,薛时有一次在医院过夜,将装剃须刀的盒子落在他的病房里,他跑出来的时候刻意取出刀片,带在了身上。
“因为你的证词对时哥不利,会威胁到时哥,所以,在警察来找你之前,我必须让你闭嘴。”叶弥生冷冷说道。
林长安跌倒在地。他仰面躺着,捂着喷血不止的脖子在地上扭动,嘴唇大幅度一张一翕着,犹如一条搁浅的鱼。
有些真相,他永远也说不出口了。大量血液呛入呼吸道,从他的口鼻喷涌出来,他睁着眼睛,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渐渐地,他停止了抽搐,不动了。
叶弥生等到地上的人死透,才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扯过病号服的下摆擦了擦脸,离开了林长安的住处。他边走边慢慢扣好了黑色外套的扣子,整理了一下仪容。他不确定有多少血液溅在自己身上,必须趁着夜色立刻离开。
时哥为了治好他的眼睛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挖走了别人的眼球。那么,他也可以为了保护时哥,做一些为世人所不齿的事,为他掩盖真相,哪怕背上罪名。
他们兄弟,原本就是共生的,互相扶持,互相帮助,才能走到这一天,他永远不会抛下时哥不管。
深夜,西敏桥附近的一栋独门独户的宅邸前,叶弥生敲开了大门,仆人领着他穿过庭院进入宅子里。
没人知道一个盲人是如何在深夜横穿一整片街区找到这里来的,宅邸的主人披着外套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来人是个眼睛上覆着纱布的盲人时颇为震惊。
叶弥生知是主人来了,立时从椅子上站起身,往地上一跪,瑟瑟发抖道:“傅叔叔,我叫叶弥生,我哥带着我到英国来治眼睛,他是上海顾先生的爱婿,我们现在遇到了困难,求求您,救救我们!”
离开上海的前一晚,他们三个各自在房间收拾东西,顾先生突然到访,薛时领着顾先生去了书房,当时他心中惴惴,害怕顾先生会阻拦他们的英国之行,于是轻手轻脚跑到邻近书房的阳台,拿了一张凳子趴在外面偷听。
没想到,那一晚,一向对薛时十分严厉的顾先生一反常态地表示支持他们这次去英国,甚至还将他在伦敦的一位友人介绍给了薛时,说是如果遇到困难,可以去找那位友人。
叶弥生记性很好,他记下了顾先生当晚对薛时说过的话。在得知薛时从警察局逃脱之后,他立刻就意识到应该去找顾先生的友人,向他寻求帮助。
莱恩和詹姆士赶到林长安的住处时已是深夜,一推开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莱恩一怔,心脏陡然剧烈跳动起来,伸手拉亮了电灯。
林长安睁着眼睛,被人用利刃割破了喉管,仰面倒在血泊中,血已经凉透,变成了黑红色,凝结在地板上。
詹姆士不住在胸口划着十字,口中喃喃道:“上帝,这真是太可怕了!”
莱恩后退两步,青白了脸色,长久地倚靠在门上,再也没有力气往地上多看一眼。林长安死了,线索断了,他觉得他们陷进了深渊之中,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警察们很快就来了,他们封锁了案发现场,在整个房间里寻找蛛丝马迹。
莱恩站在屋外的走廊里,他的脸色很不好,整个人看着像是摇摇欲坠。詹姆士今晚受到不小的冲击,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得默默在一旁陪他站着。
庄兆荣冷着脸走了过来,看到他们两个呆站在屋外,劈头盖脸质问道:“既然有这么重要的证人,你们怎么不跟我说?!”
詹姆士气愤地辩解道:“上帝作证,我们是后来才想到来找这个人问问,说不定能知道点什么,那时候,你们已经离开医院了!我们必须确认一些事情,所以想来问问他,毕竟薛老弟算是我们的朋友……”
莱恩无力地扯了扯他,示意他不要再说。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很吵,很想找个什么地方躲进去,可是他心里明白,曾经那个温暖的胸膛不在了。
“队长、队长!”杰森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对庄兆荣道,“我们在邻近的街道发现了嫌犯的踪迹,已经派人去追了!”
“畏罪潜逃、杀人灭口,此人简直十恶不赦!”庄兆荣愤怒地拔出手枪,朝屋里两名警员一挥手,“走、我们去追!”
清晨,一缕阳光透进房间里,叶弥生在一张干净柔软的床上醒来。
他躺了片刻,突然心念一动,将手覆在纱布上,片刻之后拿开,又覆上,再拿开。他反复试了很久,确认自己的眼睛能够感知到光线的变化,最后用手捂着眼睛,唇角绽开一个笑容。
他坐起身,自己一圈一圈地揭掉了纱布,缓缓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瞳孔幽黯,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