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下)
“泥鳅,忍不住了么?”
潇君从洙尾突然成长的诧异里转成轻蔑道:“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合起伙来一起上吧!”
镪!
潇君的刀和洙尾的镰咬在弦上,发出一声脆响,随后银光穿梭风声走急,此近彼远曳刀狠绝。那镰刀像个新月,直刀如飒星,漫川明月冷星频频交锋,风环倾斜,被刀气压出一声声鹤哨。
换做洙尾主攻后,岚间才得修整,不然那打法是要被潇君催逼失控,用不了多久便要脱力亏空,气血倒逆。蛇尾仙的姿态极适合用这镰刀发力,他时不时甩尾滑行,重心随意摇摆,镰刀也是左右横移旋转,切鞭割锁,让潇君不得不换下趁手武器。
洙尾居然打得有来有回!
原先因为信力衰微,尾上溃烂,连路都无法走远,最后更是被想盗走雪花银的普通猎户与行脚商合伙暗算。新神体让他找回过去的体感,状态奇好无比。
但鬼王刀法仍旧不弱,来去如箭,影动流萍,看出对方挥动镰杆的时间更长于自己,便屡次抓住洙尾阻挡空隙时弹刀送刃,横猎喉头。若不是有岚间辅以帮手,洙尾怕是早就挨了这一记。
鬼王身姿风马从容,刀锋杀得似娆花凌轻,根本不给洙尾起招式的机会,要什么神通,要什么伎俩,全化在这萧森干戈之中,撞金振振,镰退刀逐,砉然荡气。
洙尾同样打得尽兴。早在长夜台被鬼化时,他曾受鬼王之命猎杀水神,致使白沃杳然阵亡……身为沼泽之神,竟听从了鬼的计谋诛杀同族,怎能不恨?
不多时风云接地如盖如拱,日轮逆出天山,强行将夜转为黄昏,空中似乎万旗涌动,地深处立即释声回应,嗡嗡有雷,暗血色脐带飞流追上天云,月黑阴重,此地已沦为游魂迷途,斗死冥界栖苦怨红。这是天地脉在较量中外溢,日月俱现,阴阳相并!
百谷心惊肉跳,早就见识了潇君过人的身法天赋,如今才知他耐力也是超绝,哪怕贪狼转世也没这般孤胆骁勇,问世间有几人敢与神仙打车轮战?他不仅当一挑三,还能屡占上风,不愧是曾经叫岱耶和津滇都失了手的人物。
可惜了这般好身手,此生为敌,顾不得赞赏了。
双方僵持许久,洙尾额上月光石逐渐黯淡,仿佛用竭。百谷想帮他,但地府小鬼潜伏在四围,不断探出拳脚吐出秽息,把百谷往长夜台里拉扯,百谷只得拖着受伤的脚分心对付它们。
又过两刻,洙尾身上不断添伤挂彩,情势愈发危急。潇君见机猛地拉近距离,眸中雪化为手中雪,连连快速拔刀带出冰寒杀招,铁骨摧折,翻刀碎山!这拔出的刀气岂是只打人,分明连那天脉的云泊与露华也被斩绝阻断了!
“不好……”百谷打了个激灵。
洙尾和岚间全力抵挡闪躲,仍中数刀,鲜血从二仙身体的裂口中飞溅出来倾洒地下,地脉饮到神血并未止渴,反而激昂攀升,脐带猩红膨胀,发出九泉独有的腥臭,“彭咚”收缩不止,要从中孕育出更多的鬼来!
正此时,空中异象再次生变,远方传来一声惊山长吟,震得四边静寂无物出声,潇君收刀入鞘,伏低腰身向高处观望:
那里瑞云盘紫气,连片发亮若游龙翱翔,小鬼们战栗不敢洞出,只得缩在蓬蒿长草中哀哭报丧:“鬼王大人啊,女魃失利,那河伯与茶神……脱身了!”
“废物!”
难得见潇君摆出臭脸色,他低声咒骂,扫了一眼对面。
洙尾撑着地面盘尾坐起来,沾了血迹的面上玩味盎然:“时辰掐得刚刚好,吾还撑得住几个回合,你呢,鬼王‘大人’?”
“不巧是我们二人。”
岚间的发带断了,他撩落遮眼的白发,露出发亮的银眸:“有些旧事旧话,要同你好好说说。”
“……”
潇君沉着脸不语,他赢了这二仙又如何,盘算落空,只能仓惶撤离。可恶,那几只狂鬼并非等闲之辈,竟输得飞快毫无尊严,另一方面佐证了河伯与茶神手里定是另有准备——此地不可久留了。
洙尾要再张口,眼前却一花,风波击来,他与岚间连忙低头避让,再抬头时,鬼王已经不见了。
“这就跑了?还以为是舍命真英雄。”
洙尾收起秀镰,对半跪在地上的岚间伸出手:“伤到哪里,起得来么。”
“不用管我。”岚间呼了口气松懈下来,把膝盖上的伤用凝雾扎紧,一边看他,“真还能行几个回合?”
洙尾苦笑一声也不硬撑,瞬时缩了尺寸,又变回一条玲珑小蛇盘踞在侧:“不许吹个牛吗。真是惨呢,被打成这副狼狈模样……”
二仙无奈摇头,要寻了百谷一同归去,但放眼所望,周围竟是遍野空空,目无人影儿了。
“百谷——!”
被呼唤的青年已不在原地了。
百谷的腰被狠狠夹着,让他有些想吐,但更痛的是脖子,从下颌到锁骨,都已被潇君咬破了血肉。
邪魔溃逃之刻,挟着百谷一路冲向地底,过了预备的阵法作跳板直接入了下黄泉路。那咸腥的秽气比上一次闻到的更加浓烈,地脉脐带附在岩壁上收缩,九泉乱流,冲没地底青灯。旧鬼死伤惨重,新鬼便加速诞育,百谷眼前凄黯生迷,苦泉若硫磺,呛得无法大口呼吸。
偏偏邪魔气急交加,在路上直接提起他脖子泄恨般地撕咬起来。
“呃啊——”
百谷推着潇君的肩膀,感觉喉咙中的气息要从对方的牙缝中喷出,死的威胁摄了心神,他胡乱掐住潇君的手背,手指深深陷入肉里。
眼泪因痛觉淌了出来,百谷挣扎着零碎发声:“潇、君……不要……”
潇君缓缓松开口,冷静下来:“莫称呼我名字。”
鬼的姓名等同于性命,被神明知道可不吉利。
血河中多臂无头的役鬼如常驮着他们回到洞窟,潇君立即把百谷丢到地上,卸下外甲活动筋骨,有些懊恼地回忆着哪里出了问题。
……至少不该把关键一役的两个战场拉得那么远,不,也许恰恰是因为太近。再远一些,留在自己手上的便是三条神命了。当然,这次试探也有成功的部分,比如——
百谷跪在地上,双手压住自己颈项分毫不敢移开,怕稍一挪动就会血流如注。他艰难地呼吸着,每一口气都小心吞咽。
潇君看了小神仙一会儿,视线后移望向整个狭长延展的洞穴,他的久居之地。清浅水池连成蓝绿相间的圆,满壁金玉凛光投射,算得上黄泉路中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足以令许多邪怪眼红,纷纷要以此作赌注与他相搏。
其实潇君早已厌烦一成不变的风景,日复一日征战不休无聊度日,只是因拱手相让令人不爽才一直应战,但继续下去,再继续下去,他会在这地方烂掉的。
所以潇君越来越想登上那座山。
覆雪连山自古横压在长夜台的头顶上,高耸纯白,日沐金光,普通鬼怪连举首窥探都会被刺痛目盲,何其神圣啊,污秽之躯怎配眼见?其上神明备受敬仰,依月有马队和骆驼队朝拜献祭;伧民修建出的庙宇飘着彩幡,是雪域中唯一的颜色;十里八乡的人们常为山神盛酒摆宴,乐声比鹰飞得还高。
还有咏歌祈舞者,他们站在山神树前旋转,庆贺丰收和新生的羊羔,花和爱情,长寿与安详的死亡。
潇君趟在血与冰的河中终年仰望着山,一登而上的冲动一发不可收拾。
为此他顶替掉山神,获得了神的信力,把所有属于岱耶的荣华披挂在己身。他乔装得像,虚学了外表与礼节,也不像,心还是黄泉地狱之心,永远渴求着痛苦的血,寒冷的折磨,无限度的欲/望。
“真是不知进退。”潇君自嘲一笑,“有了山神之位,又想同什么人去世上过活……”
他对着百谷摸出一把剔骨刀,自言自语:“有的愿望合适,有的,竟是奢求。”
高山满足不了他,神位也没有那么动人了,哪怕有夺酒夺去记忆,心被提起过来一次,就安置不回原来的位置。
可潇君不会知道,这一番兜兜转转,他又带着这个人回来了,从前没有诉出的愿望,如今唯有沉默以对。
百谷也不会主动告诉他,在同样地方,三个月前发生的那场荒唐春事。错的时间错的人,何必还要提起呢。
潇君双角拧成旋状,恣意昂扬,半跪在百谷旁边循循善诱:“美人好面善,问你话却不说,如今连吭声也不行么。悄悄告诉我,你从何处知晓我姓名?”
百谷脸色惨白,因两处伤患而扭曲了嘴唇。但一次次身临险境的经历让他并未就此放弃,在进入长夜台后,他立刻连通了津滇的灵知境界,顾不上前后陈情,直问他:
“津滇!有什么办法加快沥滴渗漉的作用?若我将诅咒放入邪魔体内,又该如何引发?”
津滇本来有话,见百谷目光炯炯,便不再说别的,使劲儿按着太阳穴,脑子飞转:“有,有个法子。我在魏晋时根据‘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作的对策,可加快发作的时辰,但这是川流嫁接到时节变幻里的柄能,你没法用……”
他来回走了两步,略一沉思:“这样,我教你要法口诀,然后将内丹的力量填进你的境界里随时取用。这滋味不好受,但引发发作不需要很多,一点就够了,你还担得住。”
“好,那就快……呃!”百谷刚想仔细询问,突然捂住了喉结处,弓身抽动起来。
津滇干着急:“百谷,发生什么了!”
过了会儿百谷摆摆手,再开口时声音变小,喘得费劲:“没事,呼,现在,快教我……”
津滇背上的汗凉透了,有力没处使,他们搜索着地下入口,但此处阵法之门已封闭,还要回到山脚方能进入。不然就算蛮力再大掘地再深,下面也只是山石土坑罢了,“黄泉路”没有那么好进。
津滇道:“我可以教你,只是你要把什么当作咒源?”
百谷静了,他抬起头来,努力地对着津滇笑了一下:“莫怪我……是用我的血和肉,情郎。”
津滇的心脏收紧,仿佛又回到被百谷抛下的那一日,看着他转身上山离开,再难回头。
“笑什么?”潇君用刀背抬起百谷的下巴,打开他的手指:“让我看看。嗯,没有咬得多深,还可以说话。”
在潇君眼里,死不了的伤就不是重伤,吃几个人便复原了,而神仙的命更硬,他把岱耶的心挖出来时,山神还留着口气呢。
潇君道:“这个问题又不难,你要怎样才能说话。”
百谷松了手,望着他发笑,笑得瘆人:
“想知道么?也是,你得知道有多少弱点掌握在我们手里。那些鬼将严格来说算不得你的兵佣,也没骨气,拷打之下说漏了嘴也是有的。
“这样,你不是要吃我么,你吃喝我一口,我就告诉你一个字。”
百谷像疯子一般,鲜血打湿了他的银圈银镯,绣花的前襟,眼底也带着血气,没有一点水神之子的模样:“于你不亏吧?”
潇君反问:“你猜我会不会上当?”
“这里是你的疆域,鬼的国度。”百谷嗓音沙哑,“我的脚残了,能跑到哪里去?”
他慢慢贴上潇君的胸膛,抚摸他的耳垂:“你既把我当作肉糜、稻谷、河产,就不必惧怕粮食会带来灾殃,饥饿才是上天的报应呢。你看,你吃过我,合口吗。”
潇君垂着眼睛,手里转着匕首。
“我修为已尽,无力施展什么。”百谷再次诱导他,把手腕上父亲的遗物摘下来,放到水池边,“天白月满鱼也不要了,可以了么。”
潇君忍不住发笑:“做到这般田地,我若再推拒美人投食,就不像话了。”
“正是。”百谷捉起他的手来,摆正利器,“这一刀,你要下在哪里呢?”
明明很怕痛,却自不量力地要玩这种把戏,那就配合他看看吧。
潇君想了想放下刀,再度捧着他的头咬上肩颈啜饮鲜血,撕去肉皮。那痛觉让百谷的经脉抽紧了,他想起过年时宰杀的公鸡,也是这样在脖子上抹下一刀,看着放血流进碗里。
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吗……
已经没法回头了……
潇君停下舔着唇,见对方半天说不出话,便道:“这就不行了?自找苦吃。你可以放弃,把话原原本本告诉我,或许不用吃这苦头。”
百谷有些打晃,伸出发颤的食指:“第一个字,你。”
大约觉得对方固执得恼人,高傲得匪夷所思,潇君二话不说将匕首插进百谷另一只完好的小腿肚上,刀刃一斜一拨,就挑起块肉放进嘴里。百谷根本无法忍耐这种程度的凌虐,抠住岩石的手指指甲捏得劈开,倒在地上抽搐。
等他痛呼轻了,耳边传来潇君冷漠的声音:“该第二个字了。”
百川汇聚,泱漭涓流,这川流溢浪相搏,合散不归,一如连山波伏,又互有撞击,飞沫赛雪。
百谷的灵知境界中,河伯的发源之力侵入进来,广瀚深邃,包裹着他的能力,他本身的一部分。柄能融合到散仙的神魂里,体与魂的苦难双双压制着百谷,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打不开牙关。
而邪魔在继续用他进食,得到了一串潮湿含血的单字。
鲜血滴得到处都是,温暖的水池染成粉脂色,百谷曾在里面沐浴寻欢,可现在,饱含灵气的水一碰到伤口就疼得更深。他的血似乎无限地向外涌着,越汇越多,神体要自救,却无无法填满满是破口的身体。
还差一点……
再吃一口的话,鬼王就死定了……
百谷已有昏厥的迹象,他看不到自己的腿变成什么样子,隐约知道是瘸得没救了。好像回去了那些个有火把和酒气混合的喧哗夜晚,巫姥请来的年轻女人戴着美丽的头饰,香风掀袂,她的裙摆在稻浪里盛开,鼓声里跳起柳姿莲旋的祭舞。然后自己摇身一变变成了这个女人,在人们的注视中摇步举袖,余带飞扬,风和雨也捆不住他,跳跃是一种本能,像要够得到天。九鸩哥磕磕巴巴地说你跳得真好看,阿爹却不许,追着来打他……
潇君停下手,不解地念着百谷给的这句话:
“你,曾,在,这,个,洞,里,救,过……”
他疑惑了,自己杀人无数,怎么可能救过谁,难不成这小神仙在诓骗他?
不,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而且这个游戏的初衷是什么,他到现在都没看出来。
匕首屡次切开百谷的身体,将无暇四肢削得不再完整,还差一次就满了十。潇君不再犹豫,利刃滑下了百谷的一根小指,吞了下去。
“……你救过我。”
百谷发出气声补全了这句话,此时他像一只被摘了翅膀的蝴蝶躺在地上,流着最鲜艳的色。
潇君刚要追问,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岱耶的心本来藏在长夜台,但是某天不见了,这话也许是真的。
伤口虽是疼到想要立即求死,百谷还是扯动嘴角,低低地笑起来。他已默念完了诅咒的口诀,水神的力量生效了。
覆灭白水寨和杀父之仇,终于要报了。
“夺酒?”潇君刚反应过来,“我喝过夺酒,所以只看你面熟却不记得你!”
他颇为震撼地从百谷旁边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我带你来过,我为什么要带你来……”
潇君用手指按摩着发根,想要推解出其中缘由,可惜记忆空缺,百谷又摆出一副死也不肯再说的态度,让他烦躁不已,踱来踱去。
走在一个转弯处,他身体多摇晃了一下,腹中传来咕咚声,好像一杯水倒进盆里。
潇君不敢置信地摸着肚腹,知道那里发生了变化。
“你做了什么?”
他问百谷,声音显出不知所措的颤抖来,“你这个疯神,做了什么!”
潇君拿起刚才用过的匕首在自己腹腔上开了一刀,他要硬生生把百谷的血肉取出来,洗干净,或许可以中止这种变化……潇君看到自己的肉里没有流出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了水。
透明的,干净的水。
如果吃神明的肉喝神明的血可以让鬼快速恢复,那加上“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的加速,短时间内就会让百谷的血肉遍布鬼王全身。
神的诅咒降临了。
潇君从未想过这就是自己的死法,不是悬在头上无情的刀枪剑戟,是绝望又无能地看着腹中变得透明,他的脾胃,肠胆,他的肉都失去原本颜色,变得柔软清澈,如镜如湖,渐渐蔓延铺展开来,不容拒绝地抵达了心与肝,渗透进骨髓之内,钻进了他的骨节指缝。
要死了,就这样死去,什么都不会剩下。
不会有灵魂,不会有残肢,不会有遗存。
潇君看了一眼百谷,愤怒地扯着身子凑近,要拉着这小神仙一同去死,凭着最后的力气,他将刀尖按在百谷的心脏上,向下使力——
突然,潇君的眼里绽放出神采,他的目光又移回百谷脸上,神情恍惚地丢下匕首,哀伤不已,雪花瞳闪烁,似是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回忆起来一切遗忘的知识。
百谷想,这也许是因为夺酒的药力消失了,任何邪恶的,污秽的,纠缠的事,也化作了最普通的水。
水带走了一切怨恨,水沉下了一切重量。
那在半个时辰前还矫健跃动的身体凝固了,潇君嘴唇抖动,想挤出什么字来,但声音也被水融化,他抬手想触摸百谷的脸,拂拭乱的发,可是还没触到,身体就猛然跌落了下去,像所有江河那样,流于水势低处。
鬼王死了。
他刺穿的腹中流出泉水,流到百谷残缺的腿上,脚上,手腕上,不知为何若温柔江波。
黄泉路上传来激烈的厮杀声,招式的爆炸声,洞窟向下抖落灰尘,应该是津滇他们赶到了。地脉还有很多有余力量,不是那么容易闯进来,但他总会平安把百谷救回的。
可是百谷并未有多喜悦,他躺在地上,歪头看着潇君结实的手臂在塌陷,英俊的面孔慢慢模糊,晶莹,消失,最终汇于黄泉,渗入地下,归于无有。
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你是想跟我去,去……世上吗?”
他问着那空空的地方。
一阵莫名又巨大的悲哀袭上百谷心头,混合在全身的疼痛中,难以化解。
两个月后。
这天从寅时开始飘起大雪来,下得又密又重,百谷醒来时院子里已积了三寸。他被阿兄裹得厚实,像一垛禾捆,拄着拐杖又行动不便,还是努力向屋外挪动着,一边嗅起空气里的味道:
“烤鸡!烤鸡熟了,阿兄下架吧。”
到了元辰的节期,百谷建议大家莫再辟谷,一定要吃好喝足讨个彩头。他做不了事,下不了地,就指挥着这一个两个三个神仙忙前忙后,铲雪杀鸡,宰牛捉鱼,挂甘蔗铺松毛,使唤起神仙时颇有他父亲当初的风范。
“这才烤了一会儿。”杉弥打开炉架上的荷包叶子,用筷子拨弄,“没有好嘛,肚子里的菌还没入味哩。”
百谷凑过来看:“是嘛,这鸡也太肥了。哦哟,鸡油流进菌子里去了,香死了。”
杉弥又给烤鱼翻了个身:“这个差不多了,我把猪肝汤焖在灶上,羊肠切了去。”
百谷的口水都要滴出来,连连“嗯嗯”点头,又说:“阿兄,我腿上痒痒,你给我挠挠。”
“又来了,”杉弥用肩膀顶着他,小声说:“还记得上次不,痒痒是长出新肉来了。”
“哦。”百谷转转眼珠,“上次是哪次,是九鸩哥把我按到茶树地里那次不?”
杉弥的耳朵根红了,牙齿也笑得露出来:“还当个好事说呢。”
百谷把下巴抵在他肩头上:“哦哟,若不是好事,就叫我爹打断了你的腿呢。”
两人窃窃私语,院子里忽得过去一阵风,一只黑白相间的豹子扒着外墙跳翻进来,轻得像鹅毛,它为要追一群肥头大耳喂养得过分的水虎。水虎们本来躺在河伯搭的窝里,结果大猫儿尾随而来扑个正着,水虎们便慌张地到处钻躲,锅碗瓢盆散了一地,刚扎好的瓜架子都撞散了。
百谷见了,气得喊起来:“岚间!你的宠物又在袭击我的宠物了!去,去。”
他用拐杖驱赶着雪豹,笨拙地甩腿,雪豹也不吃水虎,就含在嘴里叼着,听它呲牙怪叫当个趣儿,还总漫步在离百谷两尺远的地方甩尾巴,性格真是十分恶劣。
“贡布,大孩子了哦。”
岚间穿着粗布短上衣阔腿裤,挽着袖子,白发扎成马尾,仿佛普通农户。他像哄婴儿一样哄着刚刚成年的雪豹:“怎么比跟着妈妈的时候还淘气呢?让我看看你的牙长齐了没……”
岚间一捏它嘴巴,水虎就跑出来,扭着肥胖的腰身跑了。
“你还是去看看我兄弟吧。”岚间给百谷指了指屋内,“他不干活,只叫我一个人做。”
哥哥欺负弟弟可是人之常情,百谷有什么办法,只得空叹气:“都怪你们大神仙不找几个仆从,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津滇能收拾田地,养些牲口,但擦洗家物件儿如何支使得动。”
“这个问题问得好,”岚间一本正经地说:“手脚不好的人才需要仆从伺候,既是神仙,神通在手,连天下也治理得了,还让别人端茶倒水仿佛傻子么,不如早点把修为送给有需要的人。”
百谷张口结舌:“啊,是我了,手脚不好,又是傻子,正需要你们这些仆从伺候!”
他艰难地用拐杖腿戳了岚间的腰,又艰难地拄着拐杖去找津滇。
河伯坐在桌子上,踩在凳子上,姿势十分潇洒。
“让我想想,这个家里谁的个头最小,最细,又最短。”
津滇抱起胳膊,对缠在房柱上的蛇说话,然后一拍手,恍然大悟:“哦,是你呀。”
洙尾其实比先前长了不少,已如碗口粗细,他气急败坏地:“等吾身量长大了……”
“等你长大?”津滇仿佛听了什么笑话,“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个元辰节了,珍惜点过吧。”
洙尾毫不输阵:“哈,让吾也想想,今日/你喝的酒里,有没有混入吾的毒液?嗯,忘了!”
津滇顿时一副恶心模样:“你居然在我酒里吐口水……呃,百谷,你怎起来了?”
百谷对这两人互放狠话越来越离谱的样子习以为常,他用拐杖指了指地上扔着的笤帚和棉布,又指了指桌椅窗台:“喏,去。要在我家住,就要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要用手,不可用仙术。”
“你对我真不客气。”津滇啧啧,又问洙尾,“那你做什么?你既无法打扫,又没有手,不如就离开这个家吧?”
生长是循序渐进的事,洙尾每日在冻得硬邦邦的地上爬来爬去,看着怪可怜。百谷是向着更弱小的一方说话的:“津滇能者多劳嘛,现在还没有洙尾能做的事,等他长大会一起分配的。”
津滇:“怎么没有,现在不是还能做成一道蛇羹汤么。”
洙尾决定暂时不还口,他顺着房梁滑到百谷方向,垂在肩膀上,又盘在他蒙着纱布和药带的颈间,舒舒服服地昂着头:“百谷,洙尾饿饿,要吃饭饭哦。”
津滇把刚拿起来的笤帚扔了。
元辰节前一天的守岁饭,就在各种响动之中摆盘上桌了,本来夜里应有酒席祭天,但这天神明们繁忙,要守看信众,接受祭拜,赐各样福气,便都移到相对空闲的午时置办妥当。
“第一杯酒,希望百谷养好身体,”杉弥端起酒盏,碰了一下弟弟的茶杯,“重回故园,亦有新象。”
百谷开心极了:“谢谢阿兄,我从来没想过白水寨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没想过能回这个家,也没想到这张桌子边有这么多人……”
无数的种子种进被泥石流掩埋的故乡,生长中碎裂了石块,顶开封闭的土壤,河流一遍遍冲刷,洗净,将原先的面貌浮现出来。
在百谷养伤不能动弹的时候,神明们合力重建了白水寨。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是他的所爱,是他的至亲,是与这个世间所有的联系。
……如果父亲和岱耶也在的话,就更好了。
不给百谷沉浸悲伤的机会,岚间就说道:“那我的祝福,就是祝百谷尽快拥有神位,习得心仪术法,顺利得到天脉的认可,一步高登。”
说罢一饮而尽,面不改色。
见弟弟抢在自己之前说了,津滇只好头疼地另想一词:“我嘛,就祝百谷早日生下我的孩子……”
百谷手里的茶杯敲在桌子上:“喂!”
也不知道谁在底下踢了津滇一脚,他发痛地后缩:“好好好,我换一个,换一个。”
他与百谷清杯相撞,说道:“别人都求来年风调雨顺,我盼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津滇弯身吻了百谷的脸颊:“诸事顺遂,别再离开我。”
两人含情相望,看得杉弥和洙尾十分不自在。
洙尾不耐烦地砸吧嘴:“到吾了么。”
“咳,是我应该敬仙人。”
百谷被提醒后有些害羞,主动举杯道:“我在洞乌拉瓦的天麻酒未酿好,心中一直牵挂,这事一定要补上,等你可以化人的那天,就请你喝最好的酒。”
“这倒不错~”
洙尾晃晃脑袋,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津滇,“这杯好深,百谷喂吾喝一口吧。”
“怎好意思麻烦病人,来,我喂你。”津滇一把抓起桌子边上的洙尾,要把他头按进酒壶:“还要么,还要么?”
百谷慌忙拽住洙尾的尾巴:“你要淹死他啦!”
等酒也敬完,饭也吃过,各人就分散开来,他们得去各信众的祭坛前聆听祷词,施恩降福,只留百谷一个人在家里。他摸摸吃饱的肚皮说你们走吧走吧,就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水虎躺下休息,半睡半醒。
白水寨的人回来得还不多,节期不够热闹,但以后一定会有的。偶尔走到这里的人,也会因奔腾的黎水,连片的茶山,仙渺的山岚和肥沃的土地而留下。
百谷被潇君刺破的伤口上,是众仙倾力找来的天灵宝材。或是研磨浸汁,或是捣碎外敷,熨贴着他的伤患处,促使生出新肉新皮来。这过程惹得百谷很又疼又痒,睡不踏实,常常中途醒来,睁着眼睛看窗外冬景。
今日又是,他醒来时蟾勾已翘,千年寒山在窗外屹立着,乾坤玉颜,巍然拥云,仍是小时所见的模样。
如今那里已经没有邪魔作歹,他很清楚那山上和山旁都有谁,他们在做着什么。
百谷枕着手臂望了会儿,微笑道:
“晚安,仙人们。”
————————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