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唐瑞生在南京住园子。园子闹中取静,引活水,修乾坤,关起门来墙头架机枪,便又是座大隐隐于市的堡垒。沈文昌暗自赞叹,把寿礼递与管家。
“沈湘泽沈先生,洪熙玉竹扇一幅。”副官站门里稳稳报一声,八方都听得见。沈文昌被吓一跳,心想还好是带了礼来,只是不想到要被这样吼一吼……倒真有种不近人情的残酷感。
“德制象牙底座勃朗宁一对……”沈文昌被引进去,远远听到报礼,想唐瑞生什么枪没有,可见自己送扇子,还算文雅体贴,像个当文化官的。
警卫员引沈文昌往后院走,过一片游廊,见着后院收拾出一片空地来,支白色遮阳布,布下放了酒水,侍女一律穿了白色洋裙。后院花厅厢房打通,做黑白方格子地板的舞厅,厅里乐队弹钢琴,拉梵婀林——可见唐瑞生还未完全复古,是做了一个中西结合的宴会。沈文昌略略安心,他是最怕老一派,尤其是遗老,总见不得人高升,永远都怨世风不古。沈文昌进到厅里去,见唐瑞生穿白西装,手里端一杯鸡尾酒,正在和南京的官员寒暄。他见到沈文昌很高兴,伸手出来握,令沈文昌简直惶恐:“唐将军啊!想我沈某人运气好,能赶上唐将军生日宴会!”
“湘泽老弟!叫什么唐将军,啊?是不是也要和我那些兵油子一样,叫我唐老总啊?”唐瑞生是个爽快性情,开口就无伤大雅的打趣起来。
“唐老总!”沈文昌逆了他的口,顺着他的心,叫的他心花怒放,换来一字“明晓”。
“湘泽啊,怎么不带太太来?”唐瑞生随口讲起,沈文昌又心惊起来,啪他往上海的事情领,面上却是不动,惋惜讲到:“小姐妹开读书会,玩疯了,昼当夜,夜当昼,漏接了几个岳母电话,现下被抓回宁波,听岳母训话去啦。”
“白家的女人哈哈哈哈!”唐瑞生笑着拍沈文昌:“我们年轻时候讲一句话,叫做娶妻要琼州张家,嫁郎要嫁郎要宁波白家。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
“我倒是从未听说……”
“也是要快十年的事情了,当年白家大公子,二公子,何等惊才绝艳,何等相貌,可惜啊可惜……”唐瑞生摇摇头:“张家的三位小姐,也早已嫁做人妇,三小姐更是远渡重洋,再也没有回来,现在也只能在电影院的事实里见一面。”
“大哥二哥的事……我很惋惜,早生几年,或许还能策马同游。”
白家大公子一九三一年驻守沈阳,再也没有回来。二公子一直是白家的禁忌,外界讲是被白家老爷子一枪毙掉的。
“白老大年纪比我大些,当年我认作大哥哥,去他家吃过冰淇淋。白老二一直溜洋在外,回来时拿剑桥的双学位。家里不肯他跟大哥哥去沈阳,他便退而求其次,进了南京军事研究所。那时研究所里,都是人才啊,和现在不一样了。”
“他与白家有这等旧渊源,或许是不会来找我短处,怎么也不听白珍讲起……”他想:“然而白家曾经不是亲日派,现在也不得不向日本人低了头,招一个伪政府日奸做了上门女婿。”
沈文昌听得出唐瑞生话里有话,可唐瑞生一个伪军中将,踩着依附日本人的政府节节高升,又有什么资格来责难他。
“你看看我!动不动就想起老旧事情,是到底年纪大了……”唐瑞生自己止了话头。
“我最近也总有这些感觉,仿佛是年纪大,连着珍珍也同我一样叹气,道年纪大!她才几岁!她讲这人啊,过了廿五,就年纪大!”沈文昌苦笑着摇起头来。唐瑞生又笑出来:“对!过来廿五,年纪就大了。年纪一大,就要被女人嫌弃!”
他这一讲,周遭许多人笑起来。有位小姐却偏要反其道而行,娇嗔道:“偏生喜欢成熟稳重些的。”
“现在的新女性,性格开放,不似从前了。从前我和珍珍‘自由恋爱’,要瞒着家里写一年的情书。说是情书,又无外乎是每日见闻,花草长势。一年后又偷偷出来看电影,手没敢拉。”沈文昌笑着讲起白珍,想再探探唐瑞生对白家的态度。
“珍妹小时候闹,人精一样,也是遇到你,才娴熟端庄起来。”唐瑞生叫她珍妹。
“哦?我倒是从来不知道……”沈文昌心下有些疑惑,白珍对唐瑞生,不过是一句“爹地讲他是难得的儒将。”并未像唐瑞生所讲那般熟识。
“白大哥,白老二当年念教会中学,期末带我去偷改卷子,带珍妹放风。那时她才四五岁光景。”唐瑞生比划一下小女孩高度:“我们里面找洋文卷子,突然听到外面珍妹大哭起来。我吓的,要立刻去看珍妹。白大哥白老二倒是一点都不急,徐徐翻卷,徐徐改分。后来回到白家,看到珍妹笑嘻嘻的在沙发上喝牛奶,向大哥老二要玻璃弹子做奖赏。才知道是外面来了教员巡逻,珍妹大哭起来,讲自己扭了脚,要教员送她回白家来。白家的小小姐,谁敢不送去?你说是不是?”
沈文昌是一幅哭笑不得的模样,却想到自己头次见到白珍,白珍坐在一辆别克里的驾驶座上,散一黑而直的发,眼睛红而肿,仿佛哭了很久。
那天天气很好,梧桐上落下碎金一样的阳光,街头巷尾报童跑着卖报,报上登白家二公子的讣告。沈文昌见左右没人,偷偷给洋车的女孩递一块手帕。女孩接过手帕也不到谢,直径开车扬长而去。沈文昌是穷学生,被冷落惯了,倒也不在意。
后来,大概是一个星期后,沈文昌收到一块洗净的手帕,一封附通讯地址的信。信里秀气的小楷,对他道谢又道歉。再后来,女孩成了沈太太。
宴会从下午茶开始,花厅堆了冰,跳舞也不热。那位喜欢稳重男子的新女性,自告奋勇弹了琴,弹时下流行的《假惺惺》。红男女绿总是跳舞,跳的沈文昌脑子疼。下午五点钟,下午茶撤下去,乐队也不演了,一群人到院子里去吃自助。自助中西混合,生日蛋糕旁还伴了佛跳墙,也不知是哪位人才的主意。
寿星公切蛋糕,一块块分过去。突然院子的假山后出来一群戏子,扮麻姑来献寿,月琴、弦子一声响,麻姑唱起来,却又穿在人群间,想要做天上仙子下凡间的效果。唐瑞生倒是高兴,捡麻姑篮子里的寿桃吃,又令副官分赏钱下去。
沈文昌端着蛋糕站一边,看着闹剧一样的光景,突然看到麻姑正面,是庆哥儿。
“余老板的班子,不知道邓月明来了没。”他看着那些大小仙子,没有见着邓月明。
一曲《麻姑献寿》唱下来,来客多少有些震惊,想不到唐老总安排这样一出剧,把戏子来客都当作了剧中人。然而唐老总的创意总不好说,于是只能各自老实吃饭,生怕这位老总又出什么花头。一时间四下有些静,能听得细细的摇橹声。宾客顺声看过去,看到一只乌木小舟,舟上一个船娘,一个长衫男子。船娘在湖心亭停舟,男子一撩长衫下摆,下船登亭。船娘取一只翠竹长笛子,露一对白生生的小腿,浸到水里去。她微微撩发,吹一曲《游园惊梦》。亭中男子也不转过身,只是合着笛声唱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
他也不变音,只是低低的用男声唱着,仿佛这不是帝王将相湮灭后的一九四三年,是”讲古”里的“从前”,心里放一粒青梅,顷刻就能酿成一捧酒。
长衫男子微微侧过面来,面上是不关己的淡淡颜色,仿佛这缠绵的唱词与他无关,可身段确是太风流,风流的简直痴像,简直已然被情所伤。
“他这样的……我也喜欢……”那位思想新潮的小姐低声讲起:“日头还未下山,艳鬼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