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嗯,倒是出乎了孤的意料。”夜谰低叹,又捋了一把猫耳朵:“不过这倒是解开了孤一直想不通的谜题——龟族为何这般富有。”
东境之主,妖称“喜老”,论实力,远不如其他三境的境主,但他财大气粗,富有到足以买下大半个妖界,手中还掌控着从各界淘腾来的法宝,是以顺顺当当地坐在了境主之位上。相传喜老大部分的财富来自在人界的买卖,什么钱庄当铺,大多都有喜老的一份利在里头,然而今日看来,这最大的敛财来源,怕是出自这些个见不得人的暗庄。
“曾祖要打东境,孤迟迟未管,因为孤早就知道,这东境之主不是个善辈,任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倒也不错。”夜谰缓缓放下猫,搂在怀里揉着:“没曾想今日一见,东境比南境还要令孤作呕。”
蜉察觉到他浑身杀气,忙劝道:“主公,南境与老蛟站在一派,东境明面上还是“和派”,与您立场相同,打不得。”
“孤知道打不得。”夜谰把怀里的毛团子顺好毛,抬手抹去墙上血点,免得留下话柄,又将猫提起来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道:“雪疾,再等等,我会替你报仇的。”
“啊?”安静了半天的程雪疾茫然地看向他:“什么报仇?”
夜谰看向墙壁,眸光骤冷:“蜉,你记住,孤与东境的立场不同。老王八是想借着人界赚取不义之财,方坚持不打人界,但孤不一样。”
“是。”蜉趴了下来,刚想继续装成叶子,突然又翘起触须低喊道:“主公,东境之主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轰隆一声巨响,似是隔壁的房门被踹了下来,继而里面一片惊声尖叫,夹杂着“小王八”声泪俱下的苦苦求饶。未等夜谰拿定主意是走是留,东境之主——喜老的声音突然紧贴着墙壁响起:
“阁下偷听了这么久,该现身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到加拿大啦!路上出了点事耽搁啦!电脑又不小心被我啪叽了一下…(啜泣)
最近得想办法买个新电脑了,尽量保持更新,谢谢小天使们不离不弃!
☆、【蛰伏】
方才还莺歌燕舞的酒楼此时一片寂肃,东境之主带来的守卫将楼里楼外围得水泄不通,所有宾客被赶至楼下,惶恐地望向二楼,不知发生了什么。
“境主,隔壁这间是苣州孙家老爷包的。”一侍卫低声向他禀报道。
东境之主没有作声,缓步走至房门前,一对藏在皱纹里的褐黄眸子微微转了转,探身嗅了嗅房门,面色微变:“不是人味。”
门外侍卫登时竖起长矛对准了房门,而刚刚被自家祖父抓了个正着的“小王八”也慌忙跑了过来,狐假虎威地喊道:“里面的出来!东境之主驾到!”
“闭嘴。”东境之主并不领情,烦厌地斜了他一眼:“你是生怕他们逃不脱?”
“没没没……”“小王八”讪笑地搓着手,讨好般去揉他的肩膀,却被一巴掌打开了。
屋中依旧静静悄悄,没有任何的回应。东境之主抬手想去叩门,顿了一下后,改为大力一推,硬生将门给拍穿一个窟窿。身后侍卫当即以次入内,环绕一周围住了床榻。
东境之主蹙眉看向一片狼藉的床榻,见被子底下明显不止一人,犹豫了一瞬后抬手一挥。侍卫登时上前,扒开散落得到处都是的衣物,将被子一把掀开。
岂料映入眼帘的是两具叠在一起的躯体,一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中间呼呼大睡,酒气熏天,而最为诡异的是,这男子身上……还趴着另一位油腻的中年男子。
东境之主不禁见了鬼似的向后撤了半步,愕然问道:“这是谁?”
“小王八”探头瞅了一眼,咧着嘴地回禀道:“祖父,这就是苣洲孙家老爷……和……和覃州刘老爷。”
东境之主狐疑地环视四周,又绕着床榻走了走,最后无奈地低叹一声:“还有别人入了这间房吗?”
“回主公,先前刘老爷带了位朋友来……呃,好像没见他出屋。”一侍卫上前应道。
东境之主顿时沉下了脸,冲“小王八”怒斥道:“朋友?你忘了楼中规矩了吗!不准带生客入内!”
“祖父,孙儿知错了,孙儿该死!”“小王八”被吓得魂飞魄散,忙跪地叩头认错。
东境之主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负手转身离去,走至门外看向一楼的诸多宾客,满脸的褶皱里挤出一道笑容,拱手朗声道:“让诸位受惊了!今日,诸位在楼中的一切花销全算在老夫的账上,算是向诸位赔罪!”
“东境之主客气!”宾客们登时喜形于色,搂着女妖四散开来,楼中不消多时便恢复了以往的繁闹。
“祖父,您破费了……”“小王八”凑到他身边尴尬地笑着。
东境之主瞪了他一眼,冷哼道:“那人在这天罗地网之下跑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小王八”的笑容僵在脸上,瞬间化为惊恐:“跑了?!怎么可能!”
“唉……”东境之主无奈地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是啊,怎么可能……去查查,孙家带来的那个朋友姓甚名谁,盯紧了!”
“是!”“小王八”忙不迭地应道,又悄悄转身往屋里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俩跟肉夹馍似的帖在一起的刘老爷与孙老爷,辣眼睛。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没过几日,刘家与孙家两位老爷“行苟且之事”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人族商贾世家津津乐道,刘孙二家则炸了锅,两位老爷越解释越完犊子,各自大夫人默契地一哭二闹三上吊,家中生意更是如雪崩般全面坍塌,也不知算不算“现世报”。
对此,幕后作俑者夜某表示——不仅不后悔,甚至有点快乐。
“蜉,你的手段越发熟稔了。”夜谰翘着二郎腿坐在客栈房顶上,看向几辆疾驶的马车,手里顺着猫,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
蜉立于他身侧,淡然问道:“主公,您好像心情不错,莫不是这些腌臜之人曾惹恼过主公?”
“不,孤只是单纯地想看他们倒霉。”夜谰揪了一下猫耳朵,轻笑道。
蜉颔首,虽有些想不通,但能取悦主公终究是件好事,便没有作声,只克制不住地想道——主公依旧还是个爱玩的孩子。
“蜉,你今年的例银没了。”夜谰眉角一挑,缓缓立起手指,指尖赫然飘着一条细丝,正连向蜉的心口。
蜉微僵,忙跪下认错,同时不忘换个话题转移注意:“属下该死。主公,昨日属下的姐妹查到,东境之主的长孙于不久前,率妖兵进入白巫森林,从中转移走了一些东西藏在距此地百里有余的一家当铺中。”
“罢了。”夜谰来回乱瞅的猫提了起来,放在自己肩头侧眸说道:“查清这批东西是什么……你亲自去查。孤沿着暗庄这条线再往前走走,看看东境的势力究竟延伸到哪里了。”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枚灵符递给她:“这符纸上有孤的血,情况紧急下可保你一命,万不可大意。”
“是。”蜉接下灵符后便消失了,只可惜她依旧没忍住多想了一句——主公确实贪玩。
“……蜉,你明年的例银也没了。”夜谰耳根微红,手指一捻掐断了指尖的细线。
程雪疾见蜉消失了,这才敢抬起头来小声问道:“主人,要离开这里了吗?”
“嗯,孤还有件事要查。”夜谰眺望着远方,总觉一股暗流正徘徊于妖人二界之间,若能顺流而下尚且还好,但这河中乱石繁多,稍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
程雪疾倒是没想这么多,只酸溜溜地觉得主人对那条冷心冷肺的虫虫有点太好了,便昂着脑袋用耳朵蹭他下巴,小声问道:“主人,蜉为什么这么厉害,她的妖力不算高啊……”
夜谰起身,一边走一边反问道:“雪疾,你在人间听说过虫族吗?”
“没有哎。”程雪疾迷茫地抖着耳朵:“我第一次见到能修成人形的虫。”
“嗯,虫族确实很不容易。”夜谰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迎面撞来一位行人,竟似是没看见他一般,径直打他身体里走了出去,如同穿过一团空气。
程雪疾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看着远去的行人,伸爪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夜谰低头看向他,捏住他的前爪笑道:“这是夜氏秘法。雪疾,你知道为什么夜氏如此强大吗?”
“因为主人是蛟,蛟好大好大的……”程雪疾伸爪比划着。
夜谰微微摇头:“不是,本体大的妖族,不一定实力强大,就像是小小的虫族。其他妖族都鼠目寸光,觉得虫族天赋低微,寿命极短,对其嗤之以鼻,甚至将他们赶出领地……但,虫族的强大是他们所不能想象的。容易被忽视的东西往往最可怕,这些他们都不明白……”
“唔……”程雪疾听得云里雾里,乖乖趴在他怀里羡慕地说道:“主人好厉害!”
“我不是厉害,是比他们看得多一些……”夜谰抬头望向天空,被阳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自嘲地笑道:“夜氏,蛟族,本体确实不小,但真正令夜氏站在今天这个地位上的缘由,说来有些不可思议。当年的蛟族不单有夜氏一脉,还有许多其他的家族。之所以只剩下夜家,是因夜氏擅藏匿,蛰伏于黑暗中伺机而动。妖界数次大战,各大家族争得两败俱伤,最后夜家坐收渔翁之利……听上去有点卑鄙,但,这就活下来的策略。”
程雪疾目瞪口呆,止不住地想象着庞大的巨蛟隐藏在阴影之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猎物,悄无声息地将其一口吞下,果真极其可怕。
夜谰见小猫盯着自己的肉爪若有所思,眼底浮现出一股复杂的情愫。夜氏为了权利而藏起爪牙,虫族为了生存而销声匿迹,他所认识的妖都在为不同的理由而伪装着自己。
那,小猫咪呢?他又是因为什么?
……
妖界北境妖王宫,赫辛夷正笔直地站在境主殿外,未着侍卫装,显得有点起眼。远处几只路过的妖见状,纷纷接头接耳道:“那不是赫大人吗,怎么几日未见,守大殿去了?”
“还不是得罪了连大人,被老祖宗罚了。”另一妖的语气中掺杂着鄙夷:“也怪他自己没摆正位置。一只被南境狼族送来当奴隶的弃妖,能有今天的地位已是老祖宗的恩典,不安安分分地做奴才,还吆五喝六的,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他不就仗着境主宠爱,天天绷着脸装大爷!”又有妖嗤笑道:“殊不知秃尾的狼不如狗,老祖宗想杀他不过一句话的事!反观连大人,那才叫聪明妖,对老祖宗说一不二,被当成亲族养着,真令妖羡慕啊!”
“可不是吗。”众妖附和着,带着讥讽的笑容离去。
这时一妖兵走向赫辛夷,低声道:“赫大人,换班了!”
赫辛夷漠然抬步,与他擦肩而过,向后花园走去。行至偏僻处,摊开手看向掌心中的纸条,只见上面简短地写着四个小字:
“狼已出巢”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与上本文隐隐约约有点联系,不知大家有没有看出来。当然没看出来也无所谓,不影响剧情理解。
劈叉笔芯!
☆、【美食】
蜉走后,程雪疾一路上都紧张兮兮。因为他明白,夜谰来人界是为了达成一件“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十分重要的事情”。如今蜉走了,保护主人的重担就落在了他一猫的头上。而且作为知情猫,他似乎面临着随时被主人灭口的风险,所以还是少说话为妙。
于是程雪疾打夜谰的怀里抬起头来,严肃且认真地关注着四周动向,随时准备提醒主人跑路。
夜谰自然不知小猫拳头大小的脑袋里能装下这么多念头,瞥向街边小摊,随口问了一句:“雪疾,你饿不饿?”
“喵!”程雪疾郑重地回答道。
夜谰蹙眉,轻轻揪住他的后颈又问:“这是想还是不想?我又听不懂。”
“喵喵。”程雪疾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夜谰顿住脚步,凝视着猫的双眸来了场心灵上的沟通,最后得出结论——莫不是抱错猫了?!
“雪疾,怎么了?突然不会说话了?!”夜谰把他提起来晃了晃。
程雪疾被摇得晕晕乎乎,忙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袖说道:“主人,我不饿。”
“不饿?”夜谰戏谑地戳着他瘪瘪的肚皮:“那就可惜了。本来我还想多尝尝人族的食物,既然你不饿,就继续赶路吧。”
“嗯,我不饿,咕……”程雪疾努力作出“值得信赖”的样子,只可惜嘴角流出的一串口水出卖了他。
夜谰无奈,将猫放在地上,点了点他的脑门。程雪疾便控制不住地变回了人形,且没有耳朵尾巴,俨然是黑发的人族少年模样。愣了一瞬后慌忙低头看了看身上,见这回有衣服包着,方松了口气。
“来吧,吃点东西。”夜谰转身看向一家简陋的店铺,坐定后举目望向热气腾腾的大锅,略显踟蹰:“雪疾,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馄饨,好吃呢!”程雪疾眼巴巴地盯着一碗新出锅的馄饨,口水险些再度决堤。
夜谰颔首,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想吃什么自己买吧,我休息一下。”
“嗯……”程雪疾犹豫不决地摸了摸银子:“主人,这钱太多了……”
夜谰却没有回话,微合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
程雪疾无法,看向银子不知该不该拿,又不敢打扰正在养精神的主人,左顾右盼许久后引来了店家的注意,忙端着盘小菜走了过来,讨好地笑道:“这位小少爷,您吃点什么?”
“我……”程雪疾一时间有些无措,慌张地看了看旁边的桌子,随口道:“馄饨……”
“哎,要几碗?”店家的眼珠子恨不得掉到了银子上头,暗道这可真是位有钱的主儿。
程雪疾下意识地攥紧了银子,吞吐道:“要……两碗……不……三碗吧。”
“得嘞!”店家眉开眼笑,顺手把小菜直接放在了桌上:“客官您尝尝,新卤好的!”又将视线投向身侧这位显眼的高个男子:“哟,这位是您的兄长吧,不知大少爷他吃什么呀?”
“我……我内个……”程雪疾嗅着扑鼻的香味咽了口唾沫,皱着眉头小心地问向夜谰:“主……少爷您吃什么?”
夜谰的眼皮动都没动,眸光莫名有些呆滞,低声回道:“随意。”
“那……那……”程雪疾咬了咬嘴唇,压低声音冲店家说道:“要三碗馄饨……再包一些好放的干粮路上吃。”
“妥嘞,您稍等!”店家把手伸到了他跟前,谄媚地笑道。
程雪疾又看了看夜谰,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便有些不舍地将银子放在了店家手里。
不消多时,三碗馄饨端了上来。程雪疾将两碗推到夜谰手边,自己抱着一碗馄饨吹了吹,歪着头问道:“主人,我能吃吗?”
“嗯,多吃些。”夜谰的目光完全没落在他身上,而是垂着眼看向自己的双手,似是在发呆。
程雪疾咬着筷子,探头探脑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去夹馄饨。见滑溜溜得不好夹,又改为拿瓷勺捞了一个,匆匆丢进嘴里,烫得他险些把耳朵露出来。
“主人,您,您吃……”程雪疾也不好吐出来,鼻涕眼泪齐飞地眯眼等他的回应。
然而夜谰这回干脆不接话了,神情漠然地静坐着。
程雪疾便不再问他,心猿意马地吃起了馄饨,吃得自己满头是汗。白气迷眼,恍惚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侍奉前主的时候,不曾同桌用过饭,吃得也都是些残羹。当然,有饭吃已然十分难得,大多数时间他会被赶到森林里自己寻些食粮,比如生吃虫子与野菜,运气好的时候能摘到些野果充饥。
印象里的自己,好像从来没吃饱过。程雪疾看着白白胖胖的馄饨,克制不住地大口吃了起来,吃得有些狼狈,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被饿了许多天。
很快,一碗馄饨下肚,程雪疾端起碗把汤喝得干干净净,用手背擦着汗低唤道:“主人,我吃饱啦,您……”
岂料他话未说完,夜谰忽然轻轻地“嘘”了一声,绷直身子一动不动。
程雪疾茫然,慢慢地放下碗等了一会儿,误以为夜谰正在打瞌睡,便悄悄试探了一下自己的妖力,发觉虽已恢复了九成,但依旧是微不足道的低等小妖,与夜谰这般相差甚远,别说帮得上忙,连不拖后腿都很困难。
所以为什么要买下我呢……程雪疾想着想着便驼了背,卑微地坐在喧嚣的铺子里,忽然觉得自己一脚踏在人间,一脚踩在妖界。到头来那边都不属于,也没有强大的实力傍身,不仰仗主人的话可能会活不下去吧?
但是主人又能宠他多久呢。他低头,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仍然想不通夜谰到底为什么养他。“玩物”?可比他品相好的妖千千万。单纯地养只会说话的猫?猫妖不是稀罕物,纯血猫妖在妖界遍地都是,何必非养他一只登不上台面的半妖?
或许是一时兴起吧。程雪疾推开面前的空碗,正想着讨杯水,就见店家抱着一大耷被捆一起的油纸包走了过来,咣唧往桌上一墩,直接挡住了他的视线,眉飞色舞地说道:“客官,您要的干粮!”
程雪疾愣住,看着高耸如砌墙似的纸包说话都磕巴了起来:“怎……怎么这么多?!”
“哎,这里头有烧饼油条菜饼麻花油糕……”店家报了一长串的名字后长舒一口气:“刚好把您的银子花完了。”
“……花完了?!”程雪疾跳起来比划着纸包差点没哭出声:“这么多怎么吃!路上不就放坏了!”
“那您也没说要多少啊。”店家一脸无辜,精明的小眼里满是算计:“忘了跟您说了,小店概不退换!”
“我……你……”程雪疾颓然坐下,无措地抓住油乎乎的油纸一角,恨不得变成猫就地遁逃……
与此同时,十余里外的某座森林中,夜谰的魂体正立于树前,看向跪在眼前一黑衣妖族,面色微青:“在南境?确定吗?”
黑衣妖压低声音回道:“是真是伪,虫族正协助属下继续调查。只是……应当八九不离十。上个月初,南境之主便开始在娑弥谷闭关,日食数名活妖。如今山谷上空妖气遮天,俨然突破在望。”
“疯了……”夜谰攥起了拳头,指尖划破掌心渗出点点鲜血:“就算有个破锁头傍身,食妖也……”他顿了顿,又沉声问道:“赫辛夷如何了?有没有被蛇盯上?”
“少族长无事,最近蛇似是没以前盯得那么紧了。”黑衣妖略加思索,有些犹豫地继续说道:“只是……老蛟好像对少族长起了疑心。少族长现在被罚去守境主殿,起居都有妖看管着。”
夜谰微微摇头:“这反倒正常。老蛟一向不信任他,离得近了反而危险。另外狼族的事,孤已经知道了,告诉他安下心,时机不到万不可妄动。”
黑衣妖身形微僵,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又匆匆咽下,随着一缕烟雾瞬间消失了。
夜谰低叹,心如乱麻。现如今他的处境可谓是“祸不单行”。前有老蛟伺机而动,后又遭逢南境之主这个难敌。倘若此番南境之主如愿以偿,整个妖界都将被其纳入囊中……
不对。他手指一勾,忽然嗅到些异样。老蛟虽与南境之主是盟友,但以他的贪婪,绝不会与他妖一同瓜分妖界的统治权。老蛟为什么没有动静?他在打算着什么?
还有狼族。据虫族所查,狼族最近有了动作,看模样应是想脱离南境,另立门户。现任狼族族长一向贪生怕死,怎突然来了勇气与南境之主对着干了?
思前想后,夜谰无奈地发现自己目前只能处于被动状态。封印一日不解,他就没资格与这些家伙对抗。而眼下他最担忧的是赫辛夷会沉不住气,在血海深仇面前失了隐忍,将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喵……咪咪咪咪……”一声悲凉的小猫喟叹传入他的耳中,夜谰一怔,忙将魂体收回肉身,刚一抬眼,脑袋差点拱到桌上山包一般高的大包裹,愣了一下后忙扒拉开,看向后头的程雪疾狐疑道:“雪疾,这是什么?”
“主人……这都是干粮。”原来程雪疾不知打哪儿淘换来一面床单,把纸包纸裹的干粮全装了进去,艰难地提了起来:“我错了……我不小心买太多吃的了……”
“……没事。”夜谰见小猫被压得喵喵叫,伸手接了过来:“走吧。”
程雪疾看着单手拎着大包裹的夜谰,怯怯地耷拉着脑袋,余光瞥见桌上未动的两碗馄饨,不禁脚下一滞:“主人……您没吃东西……”
“我不吃人族的东西。”夜谰起身要走,却发觉程雪疾恋恋不舍地看着馄饨碗没动弹,半晌小声地说道:“……好浪费啊……”
“……那你吃掉吧。”夜谰又坐了回来,见他为难地绕着桌子打转,不禁哑然失笑:“都说猫的肚子很小,吃不下了吧?那就不吃了。”
“可是……”程雪疾看着馄饨心里疼得慌,再看看包裹心里更疼了,一想起那锭“死不瞑目”的银子差点没疼背过气去,可怜兮兮地将勺子递给他:“主人,您尝尝吧?”
夜谰茫然,不知这小猫哪儿来的执念,又无法拒绝这双渴望的泪眼,便拿起勺子敷衍地扒拉了一口:“嗯,我……”
嗯?这味道。夜谰僵住,细细嚼了嚼后发现人族的食物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吃许多,便不由自主地又吃了一个……
没多久,桌上多了两个空碗。夜谰意犹未尽地挑眉看向桌子:“奇了,孤从来不吃这些东西的,今日竟莫名吃出些怀念的感觉……”
话音刚落,一块酥软的油糕突然塞进了他的嘴里。程雪疾半跪在桌子上从包里捞出食物,激动地喂给了他:“主人,这个好吃吗?”
“好吃。”夜谰将那油糕咽下肚,张嘴继续等投喂。
于是程雪疾变回了快乐的小猫咪,不断地将包里的干粮摸出来往他嘴里塞。夜谰也不客气,来一个吞一个,快到好像根本就没嚼。
硕大的包裹逐渐憋了下去,店铺里的伙计与食客都看傻了眼,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这位“饿死鬼”几天没吃饭了。看着看着,莫名有点看饿了,便招呼店家多呈了些饭菜过来,一边吃一边欣赏他俩的“喂食表演”…
作者有话要说: 食客A进入直播间,食客B进入直播间…
夜谰:“今天给老铁门表演一个生吃一头牛!屏幕点击6666…谢谢这位亲送的猫粮!…哦!有老铁刷了个猫爬架!太给力了!”
☆、【落水】
足够程雪疾吃一年的食物被夜谰迅速消灭,二妖手牵手离开了店铺,身后是一众路人错愕的眼神,以及满地的油纸。
程雪疾勾着夜谰的手指,稍慢了半步与他一并走着,抬起头敬佩地看向他的侧脸。在他的印象里,“蛟”只出现在画像以及昂贵的装饰物上,虽然没见过实体,但传说中能腾云驾雾的蛟想必十分庞大,而这么大一只蛟自然得多吃些,不然哪儿来的力气!
“主人,人族其实有挺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程雪疾的眼睛滴溜一转,贪心不足地打起了小算盘。
夜谰心思微动,为难地看向街边商铺。说实在的,他确实有点想“深入了解”人族的衣食住行。但他不是来玩的,一大堆烂摊子还等着他处理。今日他略显失态,也不知会不会引起旁人怀疑。
见夜谰没有回应,程雪疾忙闭上了嘴,生怕他训责自己不懂事,却忍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目光停留在一位老者新吹出来的糖人上,顿时眼睛一亮,咂着嘴猜想那糖人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时,夜谰突然脚下一顿,低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雪疾,快些走。”
程雪疾疑惑地看向他,发觉他面色凝重,不禁紧张了起来,忙紧绷着身子加快步伐。谁知刚走了几步,夜谰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猛地跃上房顶向城外冲去。
程雪疾连忙抓紧了他的手臂探头向后望去,误以为有敌人在跟踪他们。然而待夜谰停在远郊的小河边上,捂着心口跪地大喘粗气时,他方才明白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要严重许多。
“主人,您怎么了!”程雪疾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捏起袖子想替他擦去额角冷汗,却发现衣服上油滋滋的,便又缩了回去。
夜谰被汗迷了眼,眼前场景虚虚实实,带着光怪陆离的影子。他低头看向水中倒影,愕然发觉自己的背后立着一道面容模糊的黑影,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嘴微微张合似是在说着什么。
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向后一勾扼住了那人的脖颈。那人登时挣扎了起来,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上痛苦地唤道:“主……主人……”
夜谰滕然清醒,看向眼前被他扼住脖颈的程雪疾,登时头皮发麻,跟被烫到了似的迅速松开手,颓然地坐在地上,半晌沙哑地说道:“对不起……”
程雪疾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匆匆咽下嘴中的血腥味,胆战心惊地回道:“没……没事。”然后后退了几步,离远些恐惧又不解地望向他。
没曾想夜谰突然站了起来,一个急转身,咕咚一声扎进河中没了踪影。溅起的水花喷了程雪疾一脸,他呆若木鸡地看向泛着涟漪的小河,半天才回过神来,止不住大喊道:“主人?!”
河里没有了回应,程雪疾不敢置信地盯着逐渐平息的水面,不禁遍体生寒,想都没想便一个越步跳了进去,拨开寒冷的河水寻找着夜谰的踪影。
水登时倒灌进他的双耳,他努力游了一阵后终究无奈地发现,自己依旧是不会水的旱猫。于是他努力向上游,却在方才的一场惊吓中失了力气,双腿痉挛着不小心吸进一大口水,登时意识模糊地坠了下去。
要死了……程雪疾无力地抬起手,看向越来越远的水面,耳朵与尾巴慢慢地显现而出,头发也变回了银色。此时的他有一点点后悔。他好像活得稀里糊涂的,像是每天都被“鞭子”催着往前走。莫非他生来就是当奴隶的料?好不容易摆脱了前主的鞭打,却依旧得过且过,活得不如普通的野猫,起码它们还能凭自己本事找食吃。
久违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像极了当年他失足坠入河中时的场景。他的脑海中影影绰绰地走起了回马灯,他看见自己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身侧是一位熟悉的女子,一言不发地带他走到一座低矮幽暗的屋子前,把他往前一推,便转身离去了。没有回头,脚步杂乱,仿佛是在逃离。
那时,他天真地以为,女人会回来的,像以往一样忙完事便唤他回家。于是他乖乖地站在门前等着,岂料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大手,将他一把掳了进去。里面是永劫不复的黑暗,回荡着豺狗般桀桀的笑声……
忽然,他的身子一滞,真的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腰身。程雪疾克制不住地挣扎了起来,吐出一长串气泡后,跟条泥鳅似的扭过身子,冲那人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一道鲜血缓缓飘散在水中,却是从他的嘴里流出来的。那人的皮肤竟如同石头般坚硬,险些硌断他的尖牙。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旋即张开手臂将他紧紧抱住,相拥着一同游上水面。
夜谰抱着溺水的小猫焦急地走至岸边,身上衣物竟崭洁如新,丝毫没有浸湿。他将程雪疾面朝下放在石头上,拍打着后背,见没什么效果,便运起妖气,轻轻推了一掌。
程雪疾登时喷出一口血水,尚未想清楚自己到底是活的还是死了,身子再度一飘被抱了起来,枕在夜谰的胸膛,双眼空洞地看向他,梦呓般喃喃道:“娘……我知错了……”
“雪疾,醒醒!”夜谰使劲摇晃着他,见不远处走来几位路人,忙旋身跑向林间。
程雪疾再醒来时,已是夜间。眼前有光线不断地跳跃着,仔细一看,原是点燃的篝火。
夜谰坐在他身侧,只穿着里衣,外袍被当成了被子,一般垫在他身下,一般盖在上面。见他醒了,忙低声问道:“雪疾,你怎么样了?”
“……我这是在哪里。”程雪疾晕晕乎乎,双耳肿胀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附近的荒庙。别怕……别怕……”夜谰也不知该怎么安抚他,心情复杂地轻轻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他不明白,为什么怕水的猫咪会跟着他一同跳入河流。是怕他死掉吗?怕一条水生的蛟被淹死?
傻猫咪。夜谰不由露出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容,贴在他身边慢慢躺了下来,抱住湿漉漉的小猫为他取暖。
这时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程雪疾缩在他的衣服里,散发出水藻似的腥气。他的呼吸很轻,轻到令夜谰忍不住试探了一下鼻息。手指触碰到鼻尖的时候,顺带着擦落了一滴水珠。小猫的眼睫抖动了一下,再度昏昏欲睡地合上了眼。
夜谰将挡住他面颊的头发理向耳后,发觉他好像比刚来的时候壮了一点,凹陷的面颊长了些许的肉,只是眼眶底下依旧是浓浓的黑眼圈,应是睡眠不足。
“笨猫,既然脑袋这么小,就别想那么多……”夜谰揉着他的耳朵,微微叹息。
心口仍旧隐隐发痛,手臂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鼓了起来,似是马上要爆开。燥热顺着夜谰的腹部一路蔓延全身,努力压下后又变为跌入冰窟般的彻骨寒冷。就这样忽冷忽热地折磨了他足足一个时辰方勉强平息下来。
“……真要命。”夜谰烦闷地揉着额角。他的衣服没有被河水打湿,却因出了好几身的虚汗到底变得皱巴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这时怀里的小猫动了一下,似是害冷地往他怀里钻了过来,额头紧挨在他的脖颈上,枕着他的胳膊,委屈地哼唧了一声。
夜谰的情绪瞬间被抚平,轻声说道:“睡吧,不急。”然后也闭上了眼睛,静躺着试图恢复体力。
但是他却清醒着做起了噩梦。他梦见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一人紧紧地抱着他躲在山洞中。雨点敲击在地面上,声音嘈杂到令他心惊。于是他努力将头埋入那人怀中,嗅着淡淡的栀子花香,稍稍找回些安全感。岂料洞外突然响起一道惊闪,近到仿佛贴着他的头皮劈了下来。
他害怕极了,却不敢哭出声。这时世间好像静止了一瞬,拥抱着他的人突然低声说道:
“谰儿,活下去……”
他不知她是谁,却莫名地伤悲。就好像幼年时的那只化作灰烬的山雀,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会有了,死得无声无息,只有他还执拗地记得,却也只是记得。
然而她又是谁呢?夜谰茫然,抬起头想去看她的容颜,眼中却落入了一滴眼泪,不禁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前已空无一物。猝然间,一道强烈的白光落下,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如同一片微不足道的树叶被风撕碎……
“嗯……”夜谰难受地皱起了眉头,想醒来,却适得其反地骤然陷入了沉睡,心口处的符印忽明忽暗。
……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程雪疾被光线照在眼皮上,蓦地清醒,一睁眼,发觉夜谰半压在他身上,登时尾巴一僵,慌乱不已地想要去推,半道又顿住了,改为拱起身子一点点往下挪,终于成功逃脱,滚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小口喘着粗气,疑惑地看向双目紧闭的夜谰,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观熟睡的夜谰,近到能感受到他断断续续的呼吸。
看着看着,他便不怕了,但也不敢起身,免得吵醒了沉睡的主人。夜谰的面色极不好,白里透着青,嘴角还渗出一丝血迹,令他止不住地想——主人是不是快死了。
“娘说,好人不长寿……”程雪疾不由自主地小声嘀咕着,伸出手去碰他的眼睫:“你要是恶妖就好了,当一条恶蛟……吃掉那些欺负你的人。”
一阵冷风吹过,篝火灭了。夜谰未醒,但呼吸慢慢平稳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程雪疾愣了一下,方才发现夜谰的外袍还在自己身子底下压着,忙滚了回去把袍子盖好,想了一下后,又小心地钻回了他的臂弯,保持着一指大小的间隙,用妖力化为暖风,慢慢烘干着他们的衣服……
☆、【风筝】
夜谰睡得很熟,天色大亮时,已彻底恢复了气色,眼睛动了动刚要苏醒过来,怀里突然一空,有什么东西咕噜钻了出去,温热感随之消失。
“……雪疾?”夜谰晕头转向地坐了起来,捂着生痛的额头侧目望向他。
程雪疾坐在远处,发丝凌乱,慌乱地抿紧衣服躲避着 他的目光:“主人,您醒了?”
“嗯……”夜谰茫然,看着他涨红的面颊总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便撑着地面努力站了起来:“雪疾,我昨天有没有失态?”
“啊?”程雪疾不知他所谓的失态指什么,只得如实相告:“主人,您昨天跳了河。”
“不是这个……我是说,我有没有变得狂躁?”夜谰略显尴尬,捡起外袍抖了抖,披回身上。
程雪疾无奈道:“主人,我昨天好像晕过去了……醒来时主人还睡着。”
“那就好。”夜谰松了口气,将衣衫系好,随手变出一条发带将头发简单地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