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7章

第7章
我揉开眼睛,点烟,放下一半车窗,靠过去抽烟,吹风。风声很大,我说:“把我在附近的路口放下来吧,我约了人。”

业皓文把车窗升回去些,说:“一直住在医院也不是个办法吧,冯阿姨现在主要还是要针对性的恢复。”风声更喧嚣了,他索性把车窗都关上了,继续说:”我前几天去了间疗养院,我没想到融市还有这么好一块地方,离融江很近。“

我懂了。他等我是因为他要和我讨论安置冯芳芳的事,我笑出来,看他,说:“你不会现在真的改行做慈善了吧?”

业皓文说:“不是和你开玩笑,那地方真的不错,设施都是一流的,我看欧美那些好的疗养院也不过如此。”

“谁出钱?”我问,“我出不起。”

业皓文说:“我来给好了。“

我拍他的肩膀,冲他挑了挑眉毛:“你是不是大学的时候暗恋尹良玉?”

他一直不提这个名字,这有些反常,那我先来提。我笑着,抽烟,道:“说起尹良玉,你是不是忘了他是跳融江死的?还是你觉得冯芳芳忘了?她是中风,不是老年痴呆啊业总。”我指着前面。前面什么也没有,前面是盘山的公路,一些像树一样的黑色线条,竖着的一根根,斜着的漫天散射的好多根,我说,“放我下车吧,我真的约了人。“

业皓文问:”谁?小宝他们?那一起去天星好了。“他看看路,又看看我,眉心紧锁:“我们就不能好好讨论这件事吗?”

我和他好好讨论冯芳芳的养老事宜?我摇头,我以为我会很大声地笑出来,但我只是发出轻呵的声音,我理理头发,给业皓文看我微信好友里binyy95的头像,说:“就是刚才音乐节那个。”

他不信,问我:“那刚才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我说:“有些事情,有些人,要回味才觉得有滋味。”

业皓文冷声道:“移动厕所是够有滋有味的。”

我笑,这个比方太倒胃口了。我说:“冯芳芳住医院我看挺好的,住医院,我去看她,她试图谋杀我,我大概率死不了,住疗养院,我就废了。”

业皓文的声音温和了下来:“你别这么说,冯阿姨那次应该不是故意的。”

我看他,指指自己右腿:“你说的是她推我下楼那次吧?”

业皓文点头,我握住自己的右边膝盖,说:“好吧,可能当局者迷,我这个被人推的觉得她是故意的,你旁观者清,你看得很清楚,觉得她不是故意的。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嘛,害得我误解她,误会她这么久。”

业皓文说:“我们能不能好好讨论疗养院的事。”

我点头,业皓文却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那天孙毓打电话给我。”

真好笑,孙毓是他人生所有行动的唯一解释?他一说是孙毓找他,我就要理解,我就要体谅?我笑笑:“我们不是讨论疗养院的事情吗?”

业皓文说:“医院里都是医生护士,都比我管用,孙毓正好找我帮忙,我就先走了。”

我说:“他也被人推下楼梯?”

业皓文说:“他在商场里买了挺多东西,拿不了。”

我说:“看来投胎真是门本事。”

业皓文又说:“我当时很害怕,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处理,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下意识地……”

下意识地去找孙毓嘛。我理解。我和他之间只有性关系,这种关系谁都可以给,我残了,我死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太理解了。我一时好奇,在他眼里,是我的命比较重,还是孙毓手里的一只购物袋比较重,于是我问他:“他都买了些什么?”

业皓文一愣,随即说:“不说这个了吧,不说了……”他越说越委屈,还和我赔礼道歉了,态度好极了,说着:“对不起,我确实不应该就那么走了,是我不对,那我们能继续聊冯阿姨的事了吗?”

冯芳芳难道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母亲?她以后的生活,非得有个说法?这个说法还非得和我讨论?我说:“你停车吧。”

业皓文叹了声,苦口婆心:“我明天带你去那个疗养院看看吧,真的挺不错,一个人配三个护工,还有专门的营养师,还有……”

我说:“业皓文,你停车。”

业皓文没理会我,还稳稳地开着车,稳稳地说着话,道:“其实你也希望她好起来的吧?”

他真是以君子之心揣我这个小人之意。我巴不得冯芳芳去死,她毫无尊严地死在医院里,是我最想看到的结局。我发誓。

我说:“你要么停车,要么我们换一个话题。”

我的口气强硬,业皓文放慢了车速,缓缓地说着话:“她的性格那么要强,你是她的仇人,她最恨的人,你这样一个人天天去看她……其实你是想给她活下去的动力吧。”

我解开了安全带,车上的提示音咚咚作响,我问业皓文,我说:“你等我就是想和我说这些,对吗?”

业皓文说:“我觉得这件事我们两个单独商量比较好。”他看我,“你解安全带干吗?”

我看外面,边上没有车,后头也没车,隔着一条车道就是防护围栏,围栏外头是山坡。业皓文说:“你和冯阿姨,或许都在支撑着彼此活下去。”

我开了车门锁,开了车门,跳下了车。

我摔在了地上,头,胳膊,脚,都摔着了,都在痛,耳朵里还回响着刹车皮紧急摩擦过柏油路面的声音。我看了眼,业皓文的车停在了不远的地方,副驾驶座车门大敞。我摸摸脑袋,摸摸两条腿,痛归痛,但是手没断,腿也没断,我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业皓文倒车倒到了我面前。我低头看,我的右脚脚踝肿起来了。又是右脚。

业皓文停了车,开了紧急灯,下了车就来抓我,歇斯底里地在我耳边大吼:“你疯了??”

我推开他。他一大步跨到了我面前,抓着我把我往后面拖。我挣不开,阴恻恻地问他:“冯芳芳是你亲阿姨?”

他看我,眼睛瞪得老大,老圆:“当然不是我亲阿姨,那是尊称!”

我笑出来:“哦,那你为什么不多去孝敬孝敬你亲阿姨,亲妈?”

业皓文松开了我,我们走到了他的车边,我靠着车门平复呼吸,压抑疼痛。业皓文走去车后,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一瓶。我没拿,脱下身上的外套,丢给他。我点烟,抽烟,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脸。脸上刮伤了,好几道,像爪痕。我拉起衣领擦拭血迹。

业皓文说:“你至于吗?”

他把外套披在我肩上,掏出一块手帕,往上面倒了点水。他用手帕轻轻地擦我的下巴。我慢慢仰起下巴,说:“我说了,你要么停车,要么换一个话题,你不停车,也不换话题,好,我走。”

“你不想面对的事情你就逃避。”业皓文说。他开始擦我的脸颊。我往下看,看到他的双眼,我看进去,只看到黑幽幽的瞳孔。我说:“我不是逃避。我问你,你等我干什么,你说不然我怎么回去。”我吞了一口烟,吐出来一口烟,瞬间我就看不到业皓文了。我伸出手,摸到一条皮带,我说:“还是你等我,最终还是想……”

我解那根皮带,我咬住烟,跪在地上,我摸到那皮带主人的裤子,他的大腿,小腿,裤裆。

我被推开了,我笑着坐在地上,撇了撇嘴。我看着柏油马路,那地面反射着车灯的光,映出一道清晰的刹车痕。我说:“我就是心理变态喜欢看你的冯阿姨活得毫无尊严,她毁了我……她害死了她的儿子,我恨她,你要送她去过好日子那就去过啊,我不想知道,不会去看,你要养她,你养吧,我正好省点钱。我要省钱买房子,还要省钱为以后养老生病考虑,反正我摔断腿,是没有人会找营养师,找三个护工来照顾我的。”我嫉妒,不开心,不服气,“操,冯芳芳的命也太好了,生前一个儿子孝得要命,儿子死了,她中风两次都死不了,现在……”

我瞄了眼业皓文,他正站着喝水,一手插进口袋里:“现在还有个冤大头,非得孝敬她,非得让她好吃好住,我太嫉妒了。”

业皓文不置一词,他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右脚脚踝:“崴了?”

我点头。他说:“去看急诊吧。”

我问他:“你属猫?”

他摇头,我说:“我也不属耗子,你就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业皓文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话这么损。”

我说:“我恶毒,阴损,年老色衰,生,没有远大梦想,要我死,我胆小,窝囊,怕。”

业皓文不接我这岔,指着我的脸,说:“都是擦伤而已。”他看着我右边半张脸,眼角一飞,道:“这里是被人打的吧?”

他问我:“那个推销饮料的是不是觉得你开价高了打的你?”

我说:“我没要他付钱。”

我说:“很多人我都不问他们要钱,他算一个,近一点的,孙毓算一个,阿槟也算一个,还有……”

业皓文牵牵嘴角:“远一点的,尹良玉算一个。”

又来了。算我怕了他了。我爬起来,拖着右腿往前走。业皓文跟上来,我走不快,他很容易就跟上了我,他要搀我,我说:“昨晚3p,我给你一个友情价,你给我三百就行了。”

“你先提的孙毓。”

“他不能提?只有你自己能提他,我不能提?”我冷笑,“昨天该不会是你和孙毓的第一次吧,怪不得事后喜极而泣。”

业皓文站住了,人一下就木了,呆呆地,恍恍惚惚地。我闻到血腥味,或许是我的,也可能是业皓文的。他真脆弱,他一次次,一刀刀刺我,我还能走,能跳,能吃能睡,我不过还他一刀,他就一副失血过多,快昏死过去的样子。所以,人为什么要爱呢?爱真没用,轻易就能被人用来攻击自己。轻易就能让人失魂落魄,让人死。业皓文这样的,纯属宣爱逐真的反面教材,爱神要想巩固凡人对自己的信仰,应该让她的传教士天天宣讲我的故事,先死一次,然后再遇到什么人,不爱我,没关系,爱我,那我就去买一束玫瑰,我会看着花,默默告诉自己,花会枯萎,会枯萎。

我会去买一束玫瑰的。

我喘了口气,拍拍胸口,继续往前走。可走了没几步,我就走不动了,只好在路边,靠着围栏休息。业皓文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边上,他递水给我,我没要。我说:“你走吧,半天都没第二辆车,我要浪费社会资源呼叫山林救援了,你不走你就要跟着上电视了。”

业皓文说:“昨晚我和孙毓,不是第一次。”

我真是没力气了,说话都只能用气声:“关我屁事。”

他看我,露出笑容,说:“你记不记得你大二的时候,大一新生开学,你去给他们做欢迎演讲,讲什么大学生美好未来,人生梦想的。”

我受不了了,不等他再讲什么屁话,我说道:“你这么想聊我的大学生活?一个人大学的时候有一个自杀了的前任,他下半辈子就要拖着他的尸体生活吗?我大学没毕业,没有未来,我也没有梦想,我整天游手好闲,我不可以吗?不然你帮我想想我生活的意义吧,我这个年纪应该怎么过才算有意义,找一个老婆成家?我没车没房,没有稳定工作,再说了我喜欢男的,我找女人结婚就是骗婚,我做不出来。我做事业?做什么事业呢?我没什么商业头脑,想不出来,我只会读书,太会了,会到一张文凭都没有,梦想……从小到大我的梦想就是我妈的梦想,当医生。我实现不了,我过不上很有意义的人生了,起码我能开心点吧,还不能让人开心了吗?我也可以想要开心一点的吧。”

我问他:“怎么?我没资格吗?”

业皓文点香烟,点了两根,一根递给我,一根自己抽。他不说话,我也静下来。我们抽烟。

良久,业皓文说:“昨天秀秀问我,她很久和没我一起回家了,要不要我们一起回去看看我爸妈。之前她每周都会回去陪我爸妈吃一顿饭,最近确实有一阵没去了,我妈也问起我了。我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烟,业皓文继续说道:“这个月2号的时候我妈来融市了,她在这里找了个什么基因研究室,之前我在忙孙毓巡演的事的时候她就一直催我去做基因检查,说是为了将来孩子考虑,先排查一下后代的基因病什么的,我就去做了,2号,报告出来了,她从风顺过来和我一起去听医生的分析。”他笑了笑,抖落些烟灰,“我没什么问题,健康得很,也没什么基因病,医生分析完,我妈特意问医生,我得肝癌的几率高不高,医生说不高,我没听说过家里有亲戚得过肝癌,就问了句怎么想打听这个。我妈说,是生我的那个女人最近得肝癌,死了。”

业皓文抬起头看前面,我们面对着的是一片小坡,坡上拉着铁丝网,种着瘦弱的小树。业皓文的声音轻轻的。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代孕生下来的,我妈怕身材走形,也怕痛。我和医生说,可是代孕母亲的体质应该不会影响到我吧,我妈说,那是你生母。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字面意思。”

“我生母是家里的一个女佣,我妈想要孩子,自己又不想生,我爸倒觉得要不要小孩儿无所谓,不过男人嘛,多睡一个好像也不会怎么样,反正我生下来之后,我妈就把女佣赶走了。”业皓文已经抽完一支烟了,他摸出烟盒,烟盒空了,我把我的烟递给他。他不抽,就拿在手里,弯着腰坐着,以一种探索的目光看着那片小坡,说着:“我问她,那她的墓地在哪里。她说,根据本人意愿,骨灰撒融江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死了,你都不告诉我,她说,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最好搞搞清楚谁是你妈,她还说,她肝癌晚期,我把她送进最好的疗养院里伺候,临终关怀,已经仁至义尽。昨天,我和秀秀说了这件事。”

我拿过他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两口,问他:“你要不要送我去急诊?”

业皓文低下了头,夹香烟的手也低垂了下来,他说:“是我。”

“什么?”

“那个拍照的人是我。”业皓文的头低得更低了,声音还算清晰,“但是真的不是我放到论坛上的,真的不是我,是阿标在我的手机里看到,偷偷复制了发出去的,他吃过尹良玉的亏。我已经不和他来往了。”

我有些糊涂,推了下他:“你在说什么事情?”

业皓文抬起头说:”尹良玉的事。”

我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了。”

“你真的有点冷血。”业皓文捏着眉心说。

我说:“你突然和我说这些,我要消化一下。”

业皓文看了看我,只用眼角看,看得还很快,偷偷摸摸的。他道:“一直找不到好的时机和你说,我看到你就……挺过意不去的。”

我消化好了,我站起来,但是站不稳,业皓文扶了我一把,我甩开他的手。我完全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会提尹良玉,他为什么对他自杀的事耿耿于怀,他为什么那么想知道他死时在想什么。

他有负罪感。他觉得对不起尹良玉,他还觉得对不起我。

自始至终,我和业皓文全是靠尹良玉的死来维系。我看着业皓文,我想说,原来如此,可我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一次又一次地来找我,他打电话给我,他给我钱,很多钱,他帮我照顾冯芳芳,笑话,什么帮我照顾啊,他是在赎罪。通过我,通过冯芳芳。我们在他眼里是尹良玉留在人世间的金身,接近我们,就能消减他的孽,除他的障。

所以他等我。

我烦透了,彻底烦透了。我要走,必须得走,必须得离开,就像十年前我离开风顺时那样,我从家里楼下走开,我没有回头。

我丢开了水瓶,丢开了香烟,瘸着腿,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停下。哪怕这一次有人喊我,追上来也不要停下来。

业皓文追上来。他当然会追上来。他嘴里嚷嚷着:对不起,蜀雪,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瞒着你。

他抓住我,他当然要抓住我,不抓住我,他就会自己被一个人的死亡击沉。他要拉我下水,他需要一个有关者,一个共犯,同谋。他看太多日本犯罪小说了。他对我太不了解了,他不知道我已经走出来了,我的灵魂早就解脱了,对谁的死都释怀了,我也原谅了所有人,抛弃我的人,诋毁我的人,伤害我的人,我还原谅了我自己,只是我的肉体反应太慢,仍在苦海里浮沉。

业皓文的手机响了,一直响,他拿出来看,是孙毓。

他没有接。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开口了。他说的是:“我班上一个同学说,他打工的咖啡馆里,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和学生乱搞,两个都是男的。”

他抿了抿嘴唇,眼神一时闪烁,眨了眨眼睛,才继续:“我偷拍到你和副教授乱搞,我是想要挟你,威胁你,我想,什么优秀学生代表,先进学习对象,我们要和你学什么?学你搞老师?”

我脱口而出:“怎么听上去像三级片的剧情?”

业皓文说:“你怎么知道我受三级片启发?”

“哪一部?”我问。

不等业皓文回答,又有手机响,这次是我的,小宝打电话给我,我接了,他的声音颤抖,说:“蜀雪,你能不能现在来一趟飞天路这里的派出所啊,蜀雪,我只能想到你了……”

小宝被抓了,说是因为私藏枪支。业皓文开车送我去的派出所,我走路不利索,他扶着我进去。派出所里只有两个警察,一个在电脑前打字,一个边看报纸边抽烟,脸都很黑。小宝坐在一张靠墙摆着的木头长凳上。他缩在很角落的位置,我一进去,先喊他。

“小宝。”我抬起胳膊朝他挥了挥手。

小宝打了个激灵,抬头看我,嘴唇抖动,再上上下下一看我,哇地哭了,嚎啕大哭。

“哥!你怎么了啊!“

那两个警察这才注意到我,我也才注意到小宝的一只手腕被铐在了长凳的一边扶手上。

看报纸的警察问我:“你就是钱小宝的表哥?”

我说:“是的。”我掏身份证,客客气气地说话,“我姓蜀,警察同志,小宝怎么了啊?说是因为枪?”

业皓文找了张凳子,让我坐下,笑笑地掏烟,派烟,没说话。那警察捏着我的身份证,问我:“你是风顺的,他是庆远的,你们这俩亲戚可离得够远的。”

我说:“远亲,远亲,他妈妈是我爸的堂舅的三表姑的二侄女,都来融市讨生活,就互相照应照应。”

那警察不停打量我,我笑着任他看,看了会儿,他把身份证还给了我,敲着桌子和我说:“你这个小表弟大半夜揣着把枪在外面走,看到了警察还跑,要拘留的知道吧?问他话吧,只会喊妈。”

我出了点汗,陪着笑说:“大哥,小宝这个孩子您别看他这么大个,白白净净,看着精明得很,他啊……”我压低声音,那警察挑起眉毛,我的声音一哽咽,哆哆嗦嗦地继续,“其实他是个傻子,低能,一岁检查出来的毛病,说孩子长大了顶多也就五岁小孩儿的智商,他爸听了就跑了,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也是太操劳了,前阵子两腿一蹬,也走了,”我擦擦眼角,看了眼小宝,长吁短叹,“唉!小宝啊!可怜啊!”

小宝伸长了脖子正听我们讲话,我冲他使个眼色,他忙呜呜怪叫起来。那打字的警察敲敲桌子,说:“安静点啊。”

小宝便开始喊妈妈,低低啜泣。我又说:“清明那会儿我爸回老家扫墓,看到小宝一个人睡在猪圈里,没人管他,他还去和猪抢吃的,他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让猪给踹出来的,还有那些小孩儿,没事就去拿石头砸他,我爸可怜他,就把他接了回家,正好我们公司……”我一指业皓文,“我们公司缺个清洁工,我就想要不让小宝来干,我们老板还挺支持的,小宝干了两天表现也挺好的,也是我有些松懈了,可能忘记锁家里的窗了,让他自己跑了出来……我正和我们老板开会呢,他一个电话过来……”

业皓文给警察递名片,笑着说:“我们公司一客户连夜要改方案,我们正讨论方案呢,小宝一个电话过来,他这个表哥心急,本来好好等着电梯的,电梯半天不来,就说走楼梯下楼快些,结果人给摔了,我说那我送他过来吧。”

那打字的警察走过来了,两个警察凑在一起看业皓文的名片,业皓文笑容可掬。我高声问小宝:“小宝,哥不是说让你在家待着,不要出门的吗?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呢?”

小宝还是喊妈,还开始吃手。这角色分析,我佩服。

我和警察说:“唉,估计是想妈想的。”我又说,“那枪……是真枪啊?”

那看报纸的警察一瞪眼:“假的我们扣他干吗?”

我说:“应该是捡来的吧?”

我问小宝:“你是不是去海星公园了啊?”

那打字的警察看我:“你真是他表哥?”

小宝一个劲说:“鱼鱼,鱼鱼。”

业皓文又派烟,没人收他的烟了,两个警察互相看了看,我握紧拳头,逼出点眼泪,说:“真是要拘留了,我这儿有个他的残疾证,孩子能送去精神病院关着吗?”

打字的警察说:“那你把他的残疾证拿来。”

我说好,业皓文扶我起来,我们走到了派出所外头。业皓文问我:“你上哪儿去弄残疾证?”

我说:“我们宿舍里不光有残疾证,还有学生证,教师证,残疾证还分证明你脑子残疾的证,证明你心里残疾的证。”

业皓文看了我一眼,说:“太费劲了。”说完,他打了通电话,电话那头是个什么陈局,业皓文照搬我那套说辞,电话很快讲完,不一会儿,我听到派出所里的电话响。我看看业皓文,业皓文点香烟,搀着我往车边走。我们到了车前,开了车门,派出所里那看报纸的警察出来了,和我招手,说:“小宝表哥!来签个字!”

我赶紧往回去,签字收人。我挽着小宝,好言劝说:“以后我们不去海星公园了吧,好吧?”

小宝还演戏呢,特别入戏,开始发拗劲,松开了我打我的胳膊,又是跺脚又是甩手,喷口水:“不,不,不!鱼鱼!鱼鱼!”

业皓文帮着拉着他往外走,和两个警察打招呼:“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了。”

那打字的警察说:“就这情况还是别出来工作了吧。”

我连连点头,派出所里的电话又响了,看报纸的警察接了电话,应了几声后,挂了电话,开始穿外套,和打字的警察说:“四季广场,肇事逃逸,我跑一趟。”

我和小宝对视了眼,但我们谁也没说什么,出了派出所,上了业皓文的车,我给盒盒打电话。小宝冲业皓文拱手作揖:“谢谢业老板!”

业皓文问他:“你枪哪儿来的?”

小宝说:“海星公园捡的啊。”

业皓文骂了声,一手搭在车窗上抽烟,斜睨着小宝:“我看你去横店发展算了。”

小宝一摸自己的脸蛋,忧虑道:“我太单纯了,做人又没底线,一进娱乐圈就要纸醉金迷的生活腐蚀个底朝天,我不行。”

业皓文听了直乐。小宝来问我:“盒盒怎么不接电话?”

我摇摇头,忙音还在响,小宝又问我:“盒盒说你去百宝山吃香的喝辣的了,怎么成这样了?”

他的眼角瞥向业皓文,业皓文忙撇清:“他自己跳车。”

“跳车?”小宝惊呼。

电话通了,我示意小宝噤声,小宝点点头,我说:“喂,盒盒?”

我问:“你在哪儿呢?”

盒盒说:“我在救护车上。”

他说:“我妈被车撞了。”

我问他:“要送去哪家医院?”

盒盒说:“融大附院。”声音还算稳定。

我说:“我和小宝现在过来。”

之后,我给s打电话,他倒很快接了,只是那里有些吵。我问:“s,你没事吧?”

s奇怪:“怎么这么问?”

我说:“今晚挺邪门的,我和小宝,盒盒都遇上事了,就想问问你怎么样。”

我把盒盒妈被车撞了的事告诉了他。s说:“好的,我知道了。”

他先挂了,我看小宝,道:“s好像没事,看来我们一屋子四个人还不至于一起倒霉。”

小宝吹了声唿哨,松了口气,靠在了座位上。业皓文开车送我们去了一附院。

到了急诊大楼,业皓文找来辆轮椅,小宝先去找盒盒,我也想去,业皓文不让,直接摁住我,推着我去挂号看医生。我的脚踝是扭伤,骨头没断,脸上都是些擦伤,不用缝针。医生给我开了点消炎药,我当场吃了一颗,就去和小宝汇合了。

盒盒的妈妈被推进了手术室,据盒盒说:一脑袋都是血。

他躲得太好了,他妈怎么也找不到他,她打听到范经理狡兔三窟,还有个藏身的地方:欧泊spa会所,她就去了会所蹲点。盒盒呢,因为好再来关门的事心里一直对老范过意不去,傍晚的时候提了个果篮去会所给老范赔不是,结果被他妈跟踪,一路跟到了四季公园。至于在四季公园,他妈会看到什么,他们会发生什么,盒盒不说,我也想象得到。

盒盒说:“她就和我吵,推推搡搡的,要拉我走,把我拽到了马路上,一辆车过来,我就想,撞吧撞吧,撞死了我,我就清静了,结果她把我推开了。”

“司机跑了。”

他抱着一只女人的皮包看我,问我:“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别提了。”

业皓文说:“他跳车,”他补了句,“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跳车。”

盒盒笑出来:“大少爷,你根本不知道他的能耐。”

业皓文似乎想反驳,但张了嘴,却没说话,人靠墙站着,低头挠眉心。完全沉默了。我摆了摆手,小宝问了句:“盒盒妈不会有事吧?”

他脸色不太好,我拍了下他,说:“你以后真的别去海星公园了。”

小宝吐了吐舌头,擦擦额头,四下乱看,嘟囔道:“好饿哦。”

盒盒疑惑地看我:“海星公园?”

我耸肩摊手,小宝起身道:“我去买点东西,你们要什么吗?哎呀,饿死了,附近有便利店的吧?”

业皓文说:“医院外面有。”他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们两个一块儿走了。我这才和盒盒说:“小宝被抓了,藏枪。”

盒盒咂舌,眼珠转转,道:“不过听人说他最近那个好像是社会上的。”

他问我:“你们和好了?”他冲业皓文和小宝消失的那个方向努下巴。

我说:“说得好像如胶似漆过一样。”

盒盒笑着看我:“你这个样子最好不要被老范看到,不然一定骂你个狗血淋头。”

我也笑:“骂我什么?”

盒盒说:“骂你倒贴,命都赔进去。”

我说:“不是的,我要他停车,他不肯,《大话西游》看过吧,他像里面的唐僧一样,嗡嗡嗡嗡,苍蝇一样说话,我受不了,那我就只有跳车了。”

盒盒说:“老范教育过多少次了,忍一忍,海阔天空,苍蝇一样的人谁没遇到过几个?”

我笑,低头拍拍裤子。

盒盒说:“最可恨是孙悟空讲话喷苍蝇。”

我看他,乐不可支:“他要是孙悟空,我就是三太子。”

盒盒说:“你让紫霞仙子看到孙悟空嘴里喷苍蝇,她就疯了。”他问我:“不会留疤吧?”

我摇头,拿过他手里的皮包,抱住。没了这只包,盒盒一下垮了下来,沿着墙往下滑,蹲在了地上。他咬着手指望着手术室的方向,好久,他说:“她就把我推开了。真奇怪。”

我们都不说话了,手术室外还坐着一些人,一个年轻女人手里捏着病历卡,神情茫然,一个中年男人用手机看电视剧,一个老人扶着额头喊,要死了要死了,一个孕妇撑着后腰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再从那一头走回来,她的步伐很小,很慢,出了一脸的汗。我看时间,凌晨两点半,我们一二三四五六个人一起等待死神。它来还是不来,从来没个准信。你要等它。

两点四十的时候,s来了。他穿西装,踏皮鞋,领口开着,脸上汗津津的,盒盒看到他,眼睛先是眨了眨,接着两滴眼泪掉下来。s弯下腰,拉长衣袖擦他的脸。

他们靠得很近,我以为他们会拥抱,但是他们没有。

s把盒盒扶了起来,他们在两张相对的空椅子上坐下,他看看我,盯着我的脚踝。我耸肩摊手,s摇摇头,笑了笑。

盒盒低着头咬着手指说:“她最好不要醒过来。”

s把他的手从嘴边拿开。盒盒抱紧了胳膊,压在自己腿上,小幅度地前后摇晃着身体,不说话了。

我说:“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

s看到我膝上的皮包,拿过去翻了翻,翻出一部手机,要密码锁。盒盒说: “我试过了,试不出密码,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密码。”

s说: “试试你的生日。”

盒盒抬头看我们,捧着脸说:“试过了,不对。”他嗤笑,“真可笑。”

s把手机放了回去,这时,小宝和业皓文回来了,小宝买了面包薯片巧克力饼干和奶油雪糕,一大包东西,放在我身上,他坐在了我右边,业皓文站着,拿了只红豆面包。我拆了包黄瓜味的薯片,盒盒吃饼干,吃雪糕,用饼干蘸雪糕,小宝啃鸡腿,喝牛奶,s喝水,吃芥末味的脆海苔。没人说话,我们之间只有咀嚼的声音。我吃薯片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我听到自己耳朵里沙沙的响,那响声就算一时断开,也会立即有别人口腔里发出的沙沙声接上。

我们谁也不去看手术室,我玩纸牌,小宝看抖音,盒盒玩消消乐,s盯着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