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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心魔

第70章 心魔
水灯明谁都要救。

龙华拦不下他。

尽管水灯明能看见他, 能听见他说话了,但他的存在于水灯明而言,仍是水中月镜中花, 幻影一般,根本触碰不到。

让他想拉住这个傻孩子都拉不住。

他只能一边跟着, 一边白费口舌:“你可知道, 修士不得随意干涉凡人的生死?天理循环, 因果定论,谁碰谁死。”

水灯明没理他。

已经走到了能听见惨烈喊杀声的附近,兵刃相交的脆响连绵成一片,仿佛雪山将倾, 冰川崩裂。

龙华无奈地扶额,他算是看出来了,水灯明此时的状态完全不对。

仿佛魔怔了一般。

根本听不进去“生死自有定论”这般大道理。

他干脆道:“你两边的人都救, 救了之后, 他们又在战场上打杀起来, 又奄奄一息求你再救一救——如此下来, 没完没了。你不是在救人, 而是在延长他们的痛苦,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受伤濒死。”

水灯明走上了一截城墙。

战场就在城墙的下方。

他漠然地看向龙华,终于回了一句话:“再痛苦,他们也想活着。人类有所求,我当有所应。”

龙华挑眉,这家伙看起来脑子不对劲了, 可说话还很有条理?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受不了痛苦,不想再活了, 他也就不管了?

是否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是否要在战场上不断延长痛苦,端看人类自己的选择。

可以当逃兵。

可以选择长眠不醒,彻底摆脱无休止的战斗。

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了。

还挺有道理的。

龙华差点儿就被说服了。

但他立即又反应过来,重点不在于人类如何,而在于水灯明——他不能也不该插手人类的生死。

龙华到现在,还没弄清自己身处何地。

更不清楚自己在水灯明的心魔里。

他只隐约觉得,若放任水灯明做出干涉生死轮回这种事,水灯明的下场绝对要遭。

他猜测他正在水灯明的一段过往里。

不知眼前的水灯明是真是假,与现实中的水灯明有无联系。

但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是真的,他也不能眼看着对方走错路。

他往水灯明面前一杵。

“那好。”他摆出诚恳的表情,“许愿河对吧?我也有个心愿。请你不要插手下面的战争。”

水灯明愣住。

龙华勾了勾唇角,指了指自己:“但有所愿者。对吧?”

水灯明:“……”

旁边蓦地传来一声低笑。

宛如飒飒秋风拂过粼粼清泉。

龙华眼睛一亮,立即偏过头去,连人都没看见,就先叫了出来:“阿咬?!”

只见城墙之上,虚空之中,一个身影由虚转实,端丽无双。

来人正是青山杳。

“你怎么来了?”有契约在身,龙华很容易就判断出这是本人了,“既然你来了,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青山杳微微颔首,径直走到卡壳的水灯明面前,抬手点了点水灯明的额头,淡淡道:“醒来。”

他的话音才落,水灯明眼中的殷红,就如水洗后退去,余下清澈的水蓝。

而眼中的漠然之色,也渐渐浮现出清明之意。

他的神色温和起来。

——变为了龙华所熟识的那个水灯明。

青山杳这才放下手,走到龙华身边:“这里是他的心魔。”

“心魔?”龙华眨眨眼,他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结丹遇到了心魔,也算是猜对了?

“是我的心魔。”短暂的思维空白后,水灯明也回想起了先前的一切,他目光复杂地俯瞰战场,此时心魔褪去,战场逐渐模糊,喊杀声也渐渐远去,“在我未化形前,曾得遇一人。初见时他年纪尚小,蹲在河畔一角,抱着膝盖,面色苍白,惶惶不安,不住地喃喃着‘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他在河边待了一夜,清晨离去时,放了一盏河灯,河灯上写着‘长生’二字。”

龙华历经了他的化形全程,对这人依稀也有印象:“那个怕死爱哭的胆小鬼!”

“后来我成为人们口中的许愿河。”水灯明回忆道,“那时我又见了他一次。他又放了一盏河灯,依旧写着‘长生’二字。”

水灯明作为许愿河的日子里,日日前来许愿的人数不胜数,龙华这就记不清了:“是吗?”

水灯明点了点头:“他许愿长生,信念强大,根深蒂固。可惜我并不能为他实现愿望,这世间也无人能为他实现。他后来应当也明白了这一点,再也没有来过河边许愿。”

龙华认真听着,却不明白当年许愿的人千千万,水灯明为何忽然提起这人。

“这场战争,曾经真实发生过。”水灯明望向即将完全消失的战场,“当时我险些入魔,幸得路过的藏灵宗前辈相助,被强制带回宗门,镇压十余年后方得清明。恢复神智后,我重返此地,发现那一场战争的背后,竟有那个人的身影。”

“嗯?那人操控的战争?”龙华猜测,“因为你不能实现他的愿望,他心胸狭窄恼羞成怒,决心报复你?”

“不知。”水灯明无奈摇头,“之后我再未见过他。”

也是因为始终挂念着此事,此时才会又想起这人。

此时战场、城池已经完全消失,周遭一片空白,隐约有水声潺潺。水灯明向青山杳拱了拱手,惭愧道:“多谢阁下相助。否则我单靠自己一人之力,恐怕无法渡过此劫。”

又朝龙华感谢道:“龙道友,若无你制止,我已犯下大错。心魔诱我插手人间生死,我一旦出手,便再无回头的余地了。于死生毫无敬畏者,必将万劫不复。”

之后又好奇问:“青山道友与龙道友,是如何进入我的心魔的呢?”

这个问题龙华也想知道。

唯一知情的青山杳便道:“你与龙华,皆在玉髓谷中修炼。许是玉髓谷有什么奇异之处。方才急着进来,未能仔细探究。”

待之后出去,他自会弄个明白。

龙华唇角又扬了起来,急着进来哦?

水灯明讶然:“原来你们也在玉髓谷?”

此前,他在召灵大典的风波里,因镇压噬魂宗有功,得了一大笔宗门贡献点。

前不久,他有感自己即将突破,就兑换了贡献点,换取了来玉髓谷的名额。

青山杳点点头,伸手拉住龙华的手:“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再说罢。”又看向水灯明,“预祝你顺利突破。”

“有你们相助,我想不顺利都不行。”水灯明笑笑,目送两人的身形渐渐淡去。

在两人从他的世界里完全消失的刹那,他依稀在两人的背后看见了一副老树昏鸦、遍地尸骸的凄惨场景。

他皱眉,有些在意地往前走了几步:那是什么?

可那场景只是一晃而过,再细看就没有了。

他也只能抱着疑惑与担忧,沉下心来,尽快沉淀修为,踏过突破分神境界的最后一步。

而龙华与青山杳却并未回到现实。

他们又踏入了另一处诡异之地:黑云压顶、老树昏鸦,凄风冷雨、遍地尸骸。

“这是哪儿?”龙华倒吸一口凉气。

他此时站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两边是一座座挂着“李府”“张府”牌匾的宅子。街道笔直延伸,遥远的前方是一座连绵不绝的巍峨宫殿,琉璃瓦在阴雨里蒙上了黯淡的灰,同样遥远的后方是一堵高大雄伟的城墙,古老的墙砖在黑云下覆上了一层阴翳。

本该是一座国都盛世繁华的模样。

但街道上、大门敞开的宅子里、城墙上……倒了一地的尸体。

这是一座充满了死亡的国都。

压抑、沉寂。

“皇城里还有气息。”青山杳拉住龙华的手,急切地往巍峨宫殿行去。一路景色在身边飞掠而过,不同的屋檐廊柱,相同的尸横遍野。

他们进入了皇城,寻找唯一的一抹生机,走进了一座宫殿。

青山杳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在此界屹立了无数年,无数恶念裹挟着世界的真相汇聚到九寂山之下。如果他愿意回想,那么他会悉知世间大部分的故事。这些故事里,包含着一座繁华国都一夜之间生机寂绝的离奇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正是——

“师父?”龙华推开卧房的门,看见坐在床边的男人,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喃喃,“师父?”

那人正是於长生。

他是这座皇城里唯一的生机。

他坐在床边,低头望着床上襁褓中的婴孩,面色苍白,眼眸无波无澜,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的闯入。

“此处是他的心魔。”青山杳了悟,於长生也在玉髓谷修炼,与他们同样置身于玉髓池中,恐怕与水灯明那时一样,将他们拉入了自己的心魔。

师父的心魔?

进入此间后的所见之景飞快从眼前划过,那些仿佛在同一时间忽然死去的人们,那条仿佛在时间长河的某一点戛然而止的长街,龙华的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一股子凉意,冻得他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这一切,原本也真实发生过?”

是天灾?人祸?这座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出生的那一夜,皇城之中,人皆死亡。”於长生终于开口说话,点了点襁褓中毫无声息的冰冷的婴孩,“这就是我了。”

死去的婴孩,是师父?

那如今的师父又是……

在龙华震惊与茫然之际,於长生抬手拂过婴孩的脸庞。

蓦地,婴孩重新有了呼吸。

“你的师祖救了我。”于是一城之内,人皆死亡,唯他偷生。也从此神魂残缺,无法根治。

於长生偏头看他,眼眸里染上清浅的温度:“前些年他已飞升上界,若是你争气一些,许有一日能见一见他。”

师父的言谈举止看起来,不像是被心魔控制的样子?龙华试探地问:“师父,你可知我们正在你的心魔之中?”

可不待於长生说话,青山杳就拽了拽龙华的手:“你师父已经走出心魔了。”

龙华:“诶?”

这么一会儿工夫,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於长生站起身,广阔的长袖一摆:“你俩贸贸然闯进来,心魔不破不行呐。”

心魔让他在生机寂绝、独自偷生的悲痛下沉沦,可突然闯进来两道生机,一下子就破坏了心魔营造出来的心境。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抓住这个一闪而逝的契机走出心魔,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我出生便随你师祖离开了这座城,后来学有所成再返回故土,这座城却早已荒芜。”於长生往外走去,“在城池消失之前,陪为师四下看看罢。也不知心魔为我构建出的城池,有几分贴近于当年的真实?”

龙华跟在他身后:“师父,是一座非常繁华的皇城。”

“那便是极为贴近了罢。”於长生道,“我游历时曾听闻,皇朝的旧都是极其繁华热闹的呢。”

在逐渐淡去的阴影里,於长生迎着凄风冷雨,走过笔直且宽阔的长街。

走过他出生于此,却无法成长于此的安静的皇城。

走过无缘相见,只能存在于梦里、心魔里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