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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画地为牢

第70章 画地为牢
风声愈刮愈烈,是长夜不消的兆头。萧潋意在书阁中又静坐了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合上了书卷,起身推开了房门。

两扇老旧木门方被吱呀一声推开,大片雪花便裹着寒气铺天盖地涌进了屋。狂风卷起萧潋意的衣角,他抬头瞧了会天,抬步出了房门,停在了廊前的栏杆处。

这处藏书阁建得早,楼层起得又高,廊前连着的木制栏杆年久失修,堪堪只能到人的胸下一寸。萧潋意站在漫天大雪中,旁侧悬着的一只黄铜铃铛模糊地映出了他的脸,他目光轻轻移过去,瞧见了自己头上身上不知何时落满了雪花,萧潋意凝着那上面自己变了形的影子一会,唇角微微勾起了个很淡的笑——他竟觉得自己像是白了头。

身后方寸地,忽响起了一声轻动声。

萧潋意一动不动,他早已瞧见了。

下一瞬,自己背后忽被人大力推了一把。

顺着那人的力道,他胡乱在空中抓了一把,便从栏杆上翻了下去。无数碎雪极快的从他眼前划过,天地在转瞬间翻转过来,正如他预想的一样,他先是摔到了那棵高大的松树上,再顺着数道粗糙的枝干滚下去,天旋地转了片刻,便直直摔进了雪地里。

雪下得大,地上已有了层厚实的积雪。“咚”一声沉闷响声,地上的积雪白雾般炸开来,先是白的,再是红的——萧潋意目光直直地望着天,鲜红的血浸透了他身上绯色宫裙,再呈圆弧形在他周遭扩散开,不多时便将雪地染出了一圈刺目的红。

“什么声音!是不是谁从阁楼上掉下来了!”

奉命来送伞的两个侍卫隔得老远便瞧见有个影子自高楼坠下,惊呼出声后急急跑了过去。一人远远地瞧清了那坠楼人的样貌打扮,心神巨震,大吼道:“公主!那像是令和公主!”

“叫人!快去叫人!”

“快!快去襄阳殿!快去禀告圣上——!”

呜咽风声滚过众人的耳畔,大雪下得越来越密。萧潋意仰面躺在地上,只觉碎雪刀刃似的割过他的面颊,眼前大雪下得遮天盖地,掉在他眼睫上,被他轻轻一眨便落了下去。

长敬宫内,徐忘云久等不到萧潋意,正端坐于殿中候着。大门忽地被人动静很大地拉开,徐忘云循声看去,见是桃蹊步履急急进了屋,两三步走到了自己面前,不由分说便“咚”地一声跪下了。

徐忘云皱眉道:“做什么?”

“大人。”桃蹊却急急打断了他。她匆忙跑来,说话间气喘吁吁,沉声对徐忘云道:“请大人……随奴婢出宫一趟!”

萧载琮披着寝衣匆匆而来,身侧跟着亦仅着了寝衣的皇后。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太医们这也才慌张赶到,连滚带爬地便要去看萧潋意的伤势——被他伸手轻轻推开了。

萧潋意闷闷咳了几声,活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似的颤颤爬起来,死死咬着牙,在二人面前跪直了。

他看着实在伤得不轻,面色白得吓人,浑身又沾满了血。太医们面面相觑,面对此景皆手足无措。萧潋意艰难喘着气,死盯着二人,一字一顿道:“娘娘,为何要置儿臣于死地?”

皇后眸色沉如深潭,身形站得挺拔,“令和说得什么话?”

“父皇。”萧潋意伤到了内里,说话间口中亦有血沫不断溢出,“儿臣并非无故从阁楼摔下,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宝汇将儿臣推了下去!”

皇后身边的大宫人宝汇立在皇后身侧,闻言不慌不乱,低头恭顺道:“奴婢今日并未曾来过藏书阁。”

皇后面上露出分无奈,活像是萧潋意只是在闹小孩子脾气,放缓声音道:“令和是摔糊涂了。黄太医,愣着做什么?快去瞧瞧。”

萧载琮不言,沉着脸背着手。身后宫人为他撑着一把明黄的伞,他来得急,只草草在外披了件貂绒大氅,却更显身形瘦长苍老,站在沉寂雪夜中,活像只阴沉的孤魂野鬼,“你何出此言。”

皇后侧过身,对萧载琮温言劝道:“陛下,雪下得这样急,且先带令和回房再说吧。”她瞧一眼萧潋意满身的血,又压低了声音,“这孩子伤得这样重,只怕旧疾又犯,先让太医瞧瞧吧。”

萧潋意冷笑一声,“娘娘这样着急堵我的嘴,是怕我说出什么?”

皇后闻言一顿,蹙眉冷言道:“胡闹。”

她意在训斥萧潋意出言不敬,萧潋意咳出一口血,字字珠玑道:“儿臣在藏书阁内阅书,听着外面下了雪便出来瞧了眼。却不想宝汇不知从哪冒出来,只字不言便将儿臣从栏杆处推了下去。父皇,藏书阁年久失修,有一处必经的楼梯内里烂得厉害,凡经过者必定会被裂开的木板划伤了脚。父皇若不信,大可扒开她的鞋袜看看!”

他已是虚弱至极,说完这么长段话便力竭软倒下去,嘶哑喘起气来。只听那声音,竟像是胸膛破了个洞,正不住往外漏风似的。

太医忙上前要扶起他,被他一把推开了。萧潋意没命地咳着,两只胳膊撑在雪上将自己撑起,眼眶猩红死死盯着皇后。皇后神色沉沉与他对视,拢在袖中的手极轻的微动一下,轻扣住了腕上的念珠。

“荒谬。”她缓慢道:“宝汇脚上鞋袜都是好好的,怎会有伤口?”

皇后道:“她虽为婢,到底是个女子,怎好在外人面前褪下鞋袜?”

萧载琮道:“脱下她的鞋袜。”

“陛下!”皇后叫了他一声,又迅速敛下了剩下的话,自眼尾与宝汇对视一眼。

萧载琮身边的侍卫奉旨拽去了宝汇的鞋袜,只见她赤裸脚背上,确有一道鲜红的血痕。

“这是奴婢方才匆匆得召,在房中不甚被烛台砸的。”宝汇跪下,镇定自若道:“陛下明察,奴婢今日从未出过慈明宫,更不曾在藏书阁内推过令和公主。”

“为奴之人,身上有条伤口不是什么稀奇事。”皇后道:“宝汇跟了我许久,怎会有这害人的念头?陛下明察。”

“……哈!”跪伏在地上的萧潋意听了这话,忽闷闷笑了起来。众人不明所以,疑惑望他,皇后眸色一动,缓缓移去目光,面上浮出隐隐怜悯,低声道:“陛下瞧,果是病又发了。”

“娘娘素来慈悲心肠,便是西天佛祖也比不过。”萧潋意笑够了,“好一副慈悲心肠,知晓这人世肮脏污秽,便亲学佛陀慈航普度,渡了邵贵妃,渡了沈贵人,渡了两个皇子,还要如此渡了我。”

皇后眼底透出一抹历色,寒声道:“胡言乱语。”

萧潋意闷闷笑了两声,横竖路走到了头再无回旋地,都说他疯,他干脆一疯到底,用力吐出一口鲜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吾儿亲启,今日我去,全然高氏所为,其缘由已无力多言,今独留你在世,为娘心中仅有一盼,唯盼你万万切记勿再入皇城半步,勿与高氏等众复牵掣,勿有危心,勿念,顾好自己,切记,切记!……咳,咳咳咳!”

这是沈衾兰临终前的血书。萧潋意一边高声念,眼中一边不断滚下大粒泪珠,和着他满下巴的血落下去。大雪被厉风卷起刮过众人面颊,众人皆被他话中字字泣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恨意镇住,一时无人再言。风声中,只余萧潋意快要气绝的咳嗽混着他止不住的笑声,似讽似嘲,直笑得在场每个人的心头都在随之发颤。

半天,他终于笑够了,用力攥紧了那张他藏了十多年的纸,恨声道:“她恐我再将当年事泄露,便派了身边人要将我一除为快,儿臣被推下时曾挣扎间扯去了那人腕上镯子的珠石,是与不是,父皇一比便知!”

他伸出手,掌心赫然摊着一颗圆润的珠花。宝汇神色一怔,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手腕。

皇后手中念珠拨动一下,重重闭了下眼。

侍卫不等萧载琮下旨,已自扣了宝汇掀起袖子露出手腕,两物放在同处一对比,果然同出一体。

“陛下!”事情败露,宝汇眼见已回不了头,忙跪道:“此事乃奴婢一人所为,是奴婢一时昏了头,请陛下饶命!”

“一人所为。”萧载琮缓声重复了遍她的话,“你与他何来交集,从哪里昏了头。”

“……公主年少时曾顽皮撞翻了奴婢手中的炭炉,让奴婢腰腹处落下大片伤疤。奴婢今日是途径藏书阁,见公主独身站在栏杆处,奴婢一时被从前愤恨蒙了心肠,糊涂生了歹意,这才将公主推下了楼……请陛下饶命!”

萧潋意冷冷看她,“我倒不记得还有这桩陈年旧事。”

萧载琮命道:“拖下去,押入刑狱司。”

“宝汇是皇后身边人,未得旨意怎敢谋害皇嗣?”萧潋意说,“父皇可愿相信?”

皇后跪下,沉痛道:“臣妾管教下人无方,甘愿受罚。”

“皇后嫉恨沈贵人有孕,布局害她一尸两命是板上钉钉的铁证!父皇何判?”

风雪滔天,四周黑夜浓得窥不到尽头。萧载琮沉默不语,苍老的面皮一言不发的沉着。许久,他道:“皇后管教不力,有失中宫之仪,收回凤印,免去中宫之权。”

皇后袖中紧攥着的手一松,胸膛缓缓起伏了一下。

她埋下头,敛下眼中神色,“臣妾遵旨。”

萧潋意眸光闪动两下,“就如此?”

“你想如何。”萧载琮道:“只一张纸,定不了什么。”

只一张纸,定不了什么。

“……哈!”萧潋意似觉荒谬,将沈衾兰的遗书高高举起,“沈贵人的字,父皇可认得?”

萧载琮负手而立,自上而下的看他,并不伸手去接。

萧潋意明白过来,只觉好笑极了,惨笑几声,“父皇哪是认不得,分明是不想认。”他笑起来,似疯似痴,面色一变,又高声道:“死人算什么!一个女子又算什么!活人的日子还得过,哪怕这盖着的一层面皮底下蝇虫满窝,鼠啮虫穿,什么苟且蝼蚁权当瞧不见,还得捏着鼻子粉饰太平!”

萧载琮闭了眼,“太医,带公主下去。”

“父皇敢说,敢说沈贵人死与她无关,与这皇城无关,与您又无关!”

滔天的恨意海啸般自他心底升腾而上,炽热地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一路涌上他的太阳穴,像要将他燃烧殆尽。有这么一瞬间,萧潋意脑中只大片空白,竟全然忘了他的谋划和推算,只猩红着双目,全无理智、不顾一切地大叫道:“与她有关!与京城有关!与您亦有关!”他吐出大口鲜血,恨声道:“我娘含冤而去!”

“放肆!”

萧载琮气急,抬掌便要落下,夜色中响起清脆一声响,这一掌却没落到萧潋意脸上。

萧潋意神色怔怔,跪坐在雪地中抬着头,望着他身前站着的一道黑色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