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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美人(二合一)

第70章 美人(二合一)
劝过几声,玉兰依旧不肯回头让谢逢野看看,眼瞧着地上坑里那个问花妖还要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道君折扇一开,下了最后一道禁制。
那身赤色龙袍沾满尘埃,摊开在废墟之中,像极了一朵幽幽绽放的浮屠花。
最终,从刺穿之处慢慢升起一抹灵光,其色若霞光耀目,漂浮片刻就被收入玉庄所携法器之中。
那是一尊玉踏,玲珑五层叠檐悬铃,略有微风拂过还能听见微响,可谓鬼斧神工之作。
那问花妖被收入灵塔之中还在竭力挣扎,可玉庄没给他多说什么的机会,抬掌再下禁制,生生将那些躁动压下。
这才笑盈盈地抬眼过来看向谢逢野。
比起数万年前那个少年意气的玉庄,如今面前这位仙风道骨万事从容,实在配得上不世天尊唤他一声“道君”。
谢逢野不由得多瞧了两眼,也很难再从他身上瞧出当年愿以命相换,烧着神格来定规矩保下玉兰性命的决然模样,更瞧不着那个会在少年心热时打趣逗笑的模样。
好像山长水远,故人早已行远,他一如云天那般渐渐心老,面容却不知为何愈发年轻。
灵卷之中玉庄虽是活泼许多,更有护颜之功绕体,即便说不上而立,也该当有个二十六七,如今怎的……越长越回去了?
或许,悟道净心,面上自无杂扰。
想当年他可于混沌中道破天关,更是以一己之力开了天道篇章。当年便能有如此心性,如此修为,如今只怕更甚。
只是再相逢,旧时光也照不到今日。
再者,能去白氏万州之中瞧见当年过往,皆因谢逢野身带玉兰真身,说到底,他不过是借机看了些当年如何。
还是瞧了玉兰那份珍藏不敢忘的。
至于谢逢野如何,当年龙神又是如何,现今的冥王可是半点都想不起来。
说到底,玉兰为何决意苦等又要修无情道掌浮念台,若是决心要抽了情丝自斩命缘,有为何要将回霜相赠,若是还有情意,为何又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说到底,现在这是谢逢野最怕瞧见的画面。
不知借刚才问花妖所设幻境叫他恢复了多少记忆,但见他依旧如此清清冷冷,好似兜兜转转一圈过来,他们又被打回了远处。
他是那浮念赤梅里冷清避世的月老,他是那寂静幽都中名声不佳的冥王。
谢逢野和成意如此。
至于对玉庄,硬要讲故交,更是无从说起。
这是谢逢野旁看了些往事之后同玉庄的第一回见面,相隔数年万千之言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淡淡地点了头。
“有劳道君。”
玉庄似是已料到谢逢野去过万州之后还会如此称呼他,面上没掉半点笑,依旧是那得道老神仙的模样。
“冥王客气。”
他们这一来一往堪称礼貌拉满,谢逢野再回头,玉兰已经取了面具出来戴上,正是当年霜树之下龙神亲手所赠之物。
原来,不世天盛传月老姿容脱俗,即便鲜少以真面目示人,便是瞧他经过,那云霞漫天缀在他衣摆上,肩头担着长风清光,玉面仙君背如挺竹,默声踏入红尘里,一杖浮念皆成烟。
如此一景,自该留于不世天当做佳话。
旧人所赠之物,他戴了多年,这本该是件极为感人的事情,可当下冥王殿确实怎么瞧,怎么不爽快。
醋海掀天,问了句废话:“戴面具干什么?”
成意看都不看他:“我一直都戴着。”
随后再得体地分别向土生和道君行了揖礼:“道君,司命上仙。”
土生不明所以大为疑惑地回了个僵硬的礼,难得地沉默起来,自己给嘴巴上了封条。
倒是玉庄见他如此亲切不已,乐呵呵打了个照面,浑然不似方才同谢逢野那般。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谢逢野:“……”
这俩才是故人。
行吧,反正他如今还是那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冥王,那么行事张狂些,胡来些,也没问题。
于是他横插一脚挡住了成意的视线,直接问:“这妖怪道君预备要如何解决?”
“我看中他的根骨心性,可是百年来劝说其入不世天为仙都被婉言拒绝了,多番劝解无功,却没想他如今在人间创下此等血债。”
道君把玉塔收入袖中,“如今要他再入仙籍册可是难了。”
谢逢野回想当年,几次热茶闲聊,玉庄也时常借逗趣之名,明里暗里地表达想让玉兰早些修仙道进天界。
劝几次,就被拒绝几次。
后面仙魔一战之后,玉庄又郑重地问过白玉春可要上天界为仙,也被郑重地拒绝了。
这是……劝谁谁不听啊。
看他如今这般,该是万千年也没能改掉这个习惯,凡是见着个好苗子就想往不世天里拉。
倒是敬业。
但想想方才一剑捅穿这个问花妖之前,聊过几句,当下见玉庄把妖怪收了去,谢逢野难免要多讲些。
“他不过也是受诅咒缠身,为了进皇城来给恩人报仇。”
谢逢野目光停在玉庄袖前,如问花所说,谢逢野确实认识他的恩人。
朱柳啊。
那个人是有意思,如今想起来,却只记得一剪赤袍高影,烧进了饥寒已久的百安城中。
当年的反叛之战,若是没有红将军前来之缘,恐怕自那以后百安城还要苦难许久。
柴江意当夜被叛军头子吊上了城墙,狠力一棍过去,专门挑了肺腑之处,砸得人昏迷了数天。
那几天中,城里如何山蛮子也再不肯管了,尽数交给良密,只管一心扑在柴江意床前。
良密倒是光明正大地住在柴氏药馆里,甚至到了晚间还会来寻山蛮子说些近日清缴之功。
“我跟你说,我觉得我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在今年了,先是让我遇见你和柴江意,又叫我出城去寻着了那朱柳!!”
彼时的良密,还没从那场刺激紧张的围攻叛军一战中抽身出来,所谓男儿有志当佩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即便上了沙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同朱柳这般,年纪轻轻就勇冠三军,但若是按照良密原本那种世家子弟的生活来讲,叫他布谋划投身剑影刀光,而且还是为了一城素不相识的百姓而战。
败了便是枯骨一捧,胜了便是青史留名。
所以良密在那段时间里激动畅快久久不散,更是卯足了劲地非要在山蛮子面前多说两句,毕竟他们同生共死过,是一起杀叛军、炸城墙、砍人头的交情!
可惜山蛮子两眼一空,几乎只瞧得见柴江意,照顾完这边,再木愣愣地去那院看看柴江书。
整个人都成了个没有感情的木头。
他越是这样,良密就越怕他撑不住,就越是不管他说烦不烦,总归寻着空就要凑到山蛮子面前多说两句。
本来都习惯了说单口相声了,直到山蛮子听去一句,立时暴怒着转过来,揪住良密衣领就问:“你刚才说什么?”
良密被他吼得后背发寒,但还是强行逼自己理解山蛮子,于是用了宽慰的语气说:“我讲,这个朱柳,就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将军,刚好也是奉皇命南下,不然这会应该还在北疆,我们无缘得见的。”
山蛮子手上的力更紧了些:“上一句。”
“上一句?”良密想了想,“哦哦,我说他早就知道百安城受灾,也是往我们这边赶的,不然我可上哪找他去。”
这就是山蛮子要听的话了,他“哼”了一声,硬是把良密按到床榻边:“你看好我媳妇。”
山蛮子于战后第一次出门,路上所见皆是士兵们在帮扶百姓,或是扛米扛粮,或是扶老背弱。
场面相当和谐。
却没能压下半点山蛮子的怒气,他最后寻到朱柳,是在城中那间老祠堂里。
将军背身而立,仰头瞧着神龛上那尊和眉善目的石像,听见身后脚步稍稍偏头回来,剑眉长眸倒是长得很像个文弱书生,他额上脸侧还沾着灰黑,但立时咧嘴明灿灿地笑起来。
他只一眼就瞧出来山蛮子身份:“都说高人不露面,可算见到你了。”
他说得熟络,用着山蛮子最讨厌的小白脸腔调。
“我一直很想见你,听闻你家……”朱柳顿了顿,眼珠斜看一眼,做出许多大将军不该活泼,这才找到了合适的词。
“你家柴公子受伤严重,所以朱某不敢叨扰,是以从未登门。”
他笑得更开了,“不然早想要登门拜会。”
山蛮子的脸很臭。
他山野夫卒,见过的人很少,更没什么机会见到所谓的达官贵族,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朝中那些名臣名将没个都如同面前这个一样的……
他略加思索,媳妇说过,这种烂脾气叫做轻佻。
朱柳用那标志性的笑瞧了山蛮子半天,见他没有说话,这才挠了挠后脑勺,讪讪笑过,继续转过去瞧着那尊神像。
“听闻此城历经许多朝代,外边大小城池都要改名,偏偏此城只叫“百安”,如此过了许多年。”
将军抬首仰望,任由无端而来的清风拂过他肩头发梢,再一不小心掀开点零星回忆。
“我听城民说起个传说,外面那条道明唤‘落仙’道,说曾有怒龙于此现身,引了悍雷而下,百姓们无不受其害,最后是个漂亮神仙落地,大家看见他在那恶龙的尸首旁,这才为他立祠。”
“你说,真能有神仙保佑人间疾苦吗?他们如何能确保能听见所有心愿呢?若我在此……”
朱柳没将话说完,末了自己先低头嗤笑了声。
复又转身回来:“瞧我自顾自讲这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看这石像那么丑,估计是百姓诓……”
他这会还是没能讲完,山蛮子结结实实一拳砸到了他脸上。
“你他妈,逛着街来的!”
那年,百安城大乱,幸而得将军朱柳同城中柴氏解困。
那天,朱大将军和柴家那捡来的男人在落仙道那个定安祠里打了一架。
十多个士兵上前才将二人拉开,很是辛苦。
至少,许多年后,谢逢野以冥王身份被贬重回百安城,听到的传言就是这般。
冥王殿当时心想:放他的狗屁,那朱柳手底下的大头兵护短得很,见他们将军同人打了起来,便齐齐围了上来。
看似是在劝架,其实是在卖力往山蛮子身上招呼黑拳。
总之,那天一拳之后,彻底把两个男人的怒火点着了,朱柳并非他面上瞧起来那般没心没肺,脾气也是很大的。
而且气性上来,也会骂嘴。
“你他妈,有没有眼力见?”朱柳被打得后退半步,眼里全是不可思议,“挑人伤感的时候下手?!”
“老子没有!”
两人一见如故,一拳定恩仇。
山蛮子所气很简单:这狗贼早知百安城有难还慢悠悠地晃过来,否则那些叛军怎么能有机会伤到他媳妇。
而且他还长得像小白脸。
至于朱柳在伤感什么……
冥王到现在都不知道。
他只是想到这处,拳头稍稍微微捏了捏,然后邀功一般向身旁的成意问:“朱柳,朱柳你记得吗?我打过他的。”
成意目不斜视:“冥王说笑,小仙不记得。”
谢逢野一脸“真的假的?”看了半天,实难看出玉兰有何变化。
若非他演技精湛,就是全然没想起来半分。
“要命了。”土生一脸瞧见了鬼的表情,“你刚才是在替妖怪说情吗?”
谢逢野:“说情而已,怎么了?”
“不。”土生摇摇头,“你先前从不说情,向来都是直接下手抢妖,然后再逼他们入鬼道。”
谢逢野:“……”
立马转头面向成意:“这都是外间谣传,我执掌幽都,向来是以德服人的!”
听见“以德服人”四个字,成意没能忍住,指尖蜷了蜷。
正好被冥王殿一眼扫过。
“行了,头上还有朗朗苍天,身边还有长眼睛的人。”玉庄出声打断谢逢野一脸春色荡漾,“他有什么恩人,有什么诅咒我倒是不晓得。”
他微微抬臂扬扬手袖,表明了一下自己在说哪一位,“我只知此子百年来功法大涨,或许早已同魔族有了牵连。”
“且他于人间历来皇城之时,只杀了一人,又因那人确实满身杀业,是以这般罪也落不到他身上。”
“嗯,他杀的那个人,不就是你们……”不世天的药仙府的那个不肖徒弟吗?
谢逢野刹住了话。
他既不想多替问花讲话,也不想多替药仙府辩解,毕竟他们自己的恩怨,若非是在幽都中定善断恶,冥王也不爱关心别人的纠葛。
于是话头一转:“既然如此,道君为何还说他杀业累累,况且他似是有话要对我媳……成意上仙说,小妖怪也可怜,何不了却他一番心愿?”
土生微微别开头,以防被冥王此时的佛光刺瞎。
若非话里话外急于表现的意味太过浓重,几乎要叫人以为谢逢野如今修了慈悲道,还是念着佛法就要立时遁入空门那种。
“奇怪。”玉庄不愧是个老神仙,现今还能笑得一如往常,“幽都早该知道消息的。”
谢逢野:“……”
“哦,我给忘了。”玉庄摇着折扇好不自在,“您老人家被贬来人间无事不得回界了。”
他忽地这般做老友调侃互相逗趣,又将谢逢野拉回当年那场昆仑雪,言笑中仿佛能窥见些彼时模样。
倒叫冥王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毕竟现今不世天诸多神神仙仙的,小黑龙还是比较尊重道君和老怪物的,既是石洞一别叫了老怪物,那现如今该叫道君什么?
大逆不道唤他一声老东西?
好在道君深入道门,三两眼便知冥王如今心思,他调侃的意思也不多,很快就引入正题。
“幽都现今应当是叫苦连天了,而且都是些美人。”道君沉声说,“你界鬼吏应当也来不及上来同你详细说什么。”
听他这么一提及,司命才想起来先前孟婆说要去查红将军过往,至今未归。
“难不成。”谢逢野紧了紧眉,不大相信自己所想,“就跟这妖怪搜罗各处美人进宫有关?”他越想,脸上的表情就越是怪异。
“我可听说,有男有女……”
“没你想的那么龌龊。”道君及时打住了他,“他只是将那些人抓了来,生生剥了脸。”
宫道深深,长风带着秋末凌寒,不住地往人衣襟领口里钻。
谢逢野觉得自己听错了:“他做什么?”
玉庄看着他:“他在做美人面,短短半年,人间为此殒命者已有百千。”
“所以,我今天必须收了他去受罚,也不好再顾念他可有什么未了心结了。”
“说来惭愧。”玉庄补充道,“他本事不小,先前仰仗魔族,实在难抓,而他又念着非要见到人,这才害得二位进了幻境。”
成意朝他微微点头,什么都没讲。
之后不世天那些天兵亲临宫道,一并往皇帝寝殿去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谢逢野没有再跟道君说关于问花的半点事情。
反而是道君先讲:“那皇宫乃是人间中心,如今里头有面石镜,冥王不若猜一猜,美人面所为何人,而那石镜,又是用来让何人向这花妖传递命令?”
谢逢野抿着嘴,下意识地往成意那头去看,却被玉庄出声打断。
“你龙脊已经开完了?另一具肉身所放之处可妥当,若是旧事重来一回……我此番一定能保住你们。”
看来,万千年前那场昆仑山雪后劲够大,弦月弯钩折花蘸酒,叫人醉到如今。
不止白玉春和月舟,玉庄如此得道,也没能让自己从愧疚中脱身。
老怪物说那些花啊玉啊都散了。
谢逢野静静凝着面前的玉庄,他想:未必呢。
玉庄忽有所感,低声一笑,唤了声上神。
气氛一下子到了位,谢逢野也笑了,正儿八经地抬臂朝玉庄行礼:“我欠你声谢谢,当年劝解他。”
玉庄把他扶起来,乐呵呵道:“上神见外。”
谢逢野也深情回喊:“老东西。”
玉庄:“……我真的,还是比较喜欢过去的你。”
“对此我就爱莫能助了。”谢逢野耸了耸肩,“至于开龙脊。”
“嗯,我开好了,而且很是大方地分了一半灵力去另一具肉身上面,让它同我真身无异。如今它存放的地方很妥当,若是旧事重来,我这回一定不死。”
魔族复兴也好,还是江度要卷土重来。
他不可能再同一个坑里摔第二回。
除了小玉兰。
“管他天下苍生,现在我有相当重要的事情。”谢逢野美滋滋笑起来,同玉庄打了个招呼,装作瞧不见道君脸上那些青黑。
回去路上还和俞思争匆匆打了个照面,他身边还跟着尽职的傀儡俞思化,没讲几句,他先进去看皇帝了。
梁辰说放心不下孟婆要回幽都一趟,谢逢野就兀自带着土生和玉兰回了客栈。这次倒是很有眼里见地瞧出玉兰不想跟他多待,且他还有话要跟司命讲。
于是先把人送回屋,转头拉着土生去另一间房。
先煮上热茶,随后不多耽误地将几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说了一遍。
土生面上虽有惊诧,但也接受了下来,短短说了几句你和那传说中的龙神可是半点都不像,又接着问刚才那个小妖怪的事。
“西方无世祖啊。”司命搓着自己的肩膀,“我活了这么多年,写了那么多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有人做美人面。”
谢逢野睥着他,没先说美人面的事情,而是问:“我,上古龙神,成意,曾经扎根在浮念台边上那么多年一棵花树,最后因我龙血得现人形,你劝的好事?”
土生呛了一口茶,咳得脸涨红发紫如猪肝。
谢逢野接着说:“我听闻当年,那件大事差点没把我的命交代在浮念台,好似是有个老神仙撺掇我去做的。”
土生捶得胸口不断地发出闷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夫夫俩,这种稍微找回点记忆就要先寻仇的习惯,咳咳,一点都不好。”
他是有些求生欲在身上的,深知冥王如今这种满脑塞满情意的性格,努力把他同成意扯到一处才是要紧。
果然,谢逢野闻言,收了声,甚至还伸手过来帮他顺气,拍得土生好一个受宠若惊。
土生难免在心中夸一声自己老谋深算。
却感冥王搭在自己身后手臂忽地扬起,在司命脸侧带出阵黑色旋风,吹得人胆颤心惊。
土生下意识要抬手护脸,却听一声坚实的闷响,随后又半天没了动静。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眯了条缝去看。
谢逢野跪了。
跪在他面前,腰背挺直,目光如炬。
“本座从未跪过谁,苍天厚土不曾跪过,便是不世天里那些老资历神佛都没跪过,要真说起来,也就之前跪过媳妇,如今……”
土生腿一软,喊了声“西方无世祖”,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谢逢野:“……”
“你干嘛!”
“你又干嘛!”
“老子在跟你道谢你看不出来吗!”
“老子被你吓到了你看不出来吗!”
总之原本谢逢野想象中那些当涌泉相报的话没能说完,两人吵着吵着又各自坐回原位。
“反正我是想了想,早知道能用我的龙血把成意唤回来,却没人告诉过我,若非你阅卷如海,恐怕我们……”
谢逢野没有再讲下去,被土生这么一闹他那些恩情说出口来竟然也别扭。
“反正多谢。”
“不谢不谢,你别这么搞。”司命依然心有余悸,“你才说自己是上神,转头给我下跪折寿。”
谢逢野瞧他这禁不住吓的样子:“神仙还这么迷信?”
“该信还是得信。”土生抹去额上冷汗,接着问,“美人面当真能有那般效用?”
谢逢野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也只是听说。”
美人面。
字意上看极尽浪漫风雅,实则笔画之间皆是血腥残忍。
这则传说早在天界之时就曾有过,说世有美人,居高山,其有倾城之貌,凡有露面,皆是云霞朝日皆黯。
按照世俗的部分来讲,美人入世,必要遇上一人爱得死去活来,这个部分司命很是熟悉。
但后面若遭横祸导致两人生离死别,结局都是兰因絮果。
至于再后面,才道美人面的传说。
曾有个神仙痛失所爱,思念成疾,于是翻山越海行走百川,凡见有姿貌端正可位列上流者,就生生剥下其脸皮。
且凡是美人,在其面染酡红,眸光泛水之时。
鬓发沾香汗,朱唇泛红光。
此时尤美。
所谓美人面,就是要将那最美的时候永远留下来。
凡要答到如此功效,除了情动,还有施刑。
爱情和受刑从某种程度来说,都能让人血液急速涌动,面庞发红。
而根据各人承受能力不同,需要施加的手段也不同。
又根据想要还原的那张脸其貌美程度,所需耗费的人脸也数目不一。
所以可以说,美人面就是一张绝毒面具,却能覆在人心上,可代表世间至狠至毒之刑。
凡是不幸被选中的,都要遭受惨无人道的虐待,被生生剥去脸皮才是死前的最后一步。
既是传闻,那么就没几个人真能这般做。
所以至今无人得见,究竟美人面制成是何种效用。
“要做这类邪物,心中必要有个痴爱之人,念念不忘,至情至深。”司命的脸色不大好看,“而且一定要是个疯子,难道那妖怪要借此再瞧一瞧朱柳?”
谢逢野抬眼看他,却摇头以对。
若是公正些来讲,朱柳确实长得不错,不笑时气度威严,笑起来又自带风流。像是横于春风之下的一把名刀,俊朗得锋利又清晰。
当年山蛮子就因此人长得过于出众而时常醋缸大破。
他确实有资本叫一个妖怪对他念念不忘。
“那个问花妖确实受朱柳帮助,逃过一死,却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非要见柴江意,但他肯定不会做美人面。”谢逢野深深叹了口气,“但他就算做成美人面,他也见不到朱柳。”
土生不解:“为何?”
“因为再美好的皮肉都需要依附骨头,这一点不管是神仙还是妖鬼都是如此,而要用美人面去还愿故人容貌,需要那人的骨头还完好无损。”
谢逢野耳边清晰地回想着幻境中问花妖同自己说起的话。
“给他上了刑,剜去髌骨,再截断小腿。”
“砍下他的血肉,煮给他看。”
“……”
他脑中想着这些画面,已然瞧见了在昏暗刑房里,火炉炸着骇人声响,生锈粘稠的刑具上散着腐臭气味,尖锐的一头还挂着血肉残渣。
而刑凳上绑着一个浑身血污的男人,嘴里该是只横了一根木棍,好叫他咬不了舌头,还能发出本能的惨叫。
如问花所言,该是极痛的。
谢逢野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记忆中那个飒爽将军的模样,安到刑房里。
当时朱柳没有在百安城耽搁太长时间,一心念着皇城或有危难急急离去。
而此后不久,正是柴江意忽地消失,山蛮子万年俱灰之下求死而去。
便是回了幽都,谢逢野也一门心思扑到找人上面,听过些风声说人间朝代又有变动,他也只当这是顺势而为。
却没想猝然在让尘诘问中又听见朱柳的结局,当时已有怅然,只是不知道从何去说。
如今又从问花妖的嘴里听了些详细。
那个宁愿违背良心自背杀业,终结了问花妖怪一族厄运的将军,那个进城帮助百姓和颜笑谈的将军,那个曾一起在柴家药馆里饮酒看月的将军。
朱柳啊。
谢逢野默默慨叹。
你到底是怎么混成这个结局的。
冥王自从去了趟白氏万州,回来之后又总遇到这类故人不再的场面,实在捱不下心中触动。
对了,不是说孟婆去幽都寻他过往去了,按照年月来推算,那人如今早已入轮回。那就等他下回死的时候,谢逢野亲自在幽都请他喝一盏。
土生连着喊了他好几声才可算是把人的精神叫了回来。
“这说着重要的事,你发什么呆?”
“反正他做不了,朱柳生前就遭受极形,全身上下没剩几块好骨头,听说死后骨灰都没扬了,连点渣渣都没剩。”谢逢野道,“所以问花就算真的做成了美人面,那也没用。”
“好歹救国爱民的一朝将军啊,这么心狠。”土生听得难受。
谢逢野却觉得见惯不惯,甚至还有些口干,端起茶杯来一口闷下:“正常,不许美人见白头,不许将军见太平。”
他喝完茶放下杯,看见司命已然掏出小本本来记下,自顾自念着:“我得记一下他的名字,下辈子给他写一场好命。”
“没有苦是白受的,人家不需要你这般可怜,妇人之仁。”谢逢野蹬了他一脚,提醒道,“现在重点是,问花妖不可能再重现朱柳容貌,那他为何还要做这些?”
“对啊。”土生恍然大悟,“那这美人面,是别人要做的!”
“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容貌损了的,还能同……”谢逢野有些不想讲,可事到如今,话口边,又是非说不可。
“还能同魔族有牵连的,且,骨头暂时也算得完好无损。”
“难道……”司命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个美人面是为了昆仑君?”
谢逢野缓缓点头。
“江度化魔虽然深负月舟情意,可也……可他也是个疯狂的痴情人。”
“哎呀。”司命听得连连摇头,“这都什么事啊,既有这份深情,为何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好好珍惜,最后才来做这些无用功!还要伤及无辜!”
“他为何要化魔,我约莫知道些。”谢逢野说,“向来不善谓之邪,不正谓之恶。若有盖世神力,却不去维护苍生。”
“那么在世人眼中,或许同杀人吃血肉的邪魔没什么区别。”
他说得太深刻了些,土生僵硬着脸:“我听你这般,也很有入魔的潜质。”
“我才不。”谢逢野挥挥手,像是要将刚才那些说出口的话做随手散去,“知道未必要去做,而且就当时那个情况,那个糟天烂地,即便不出江度,也要出李府,王度,孙度。”
“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只是他伤了月舟,这让我很不痛快。”
司命愤愤道:“我听着也很不痛快。”
“这就是我要跟你讲的第三件事。”谢逢野正色望他,“你知道我们龙族开了龙脊,就能化出另一具肉身。”
“我知道啊,你不刚才还跟道君说起,你分了半身灵力过去,此时它同你真身无异吗?”土生回忆道,倏尔脸上逐渐慌起来,“如今眼看着魔族就要乱回来,你还分出半身法力?!”
“我知道你疯!却没想你这么疯!”土生一拍桌子,“不成!你赶紧收回来!你就算不想想苍生,不想想自己,你好歹想想……”
谢逢野难得这般面色平静地微笑而视。
他歇了音,随即僵硬地扯了个笑,再难以置信地略偏了些头:“你不会……放到月老身上了吧。”
“昂。”谢逢野应得果断,“你还记得我去白氏万州,那白云春的衣服跪我。”
“他不是跪我,他是跪了玉兰的真身,就是那截木杖。”谢逢野抬臂捏着手指,大概给土生摆了个长短,“后来我大概给他缩到了这么大点,然后把我那肉身连同灵力都附上去了。”
土生快要失去回答对话的能力了,只是漠然地点着头:“嗯,对,是,经你这么一讲,它听起来就很合理了。”
“还不止。”谢逢野接着说,“如今我已把他挂到了成意脖子上,也算是隐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他咧开嘴笑,两颊梨涡灿烂发光。
“我叫它,安全棍,现如今呢,成意可以不管什么无情道,不管什么道心,可以放心大胆且死心塌地的爱我一个。”
土生:“……好名字,好寓意。”
“但是现在成意还发现不了它,需要到特定的时候。”谢逢野说,“不论如何,这一样护住他,足够了。”
土生听明白了,却更加不明白了:“那你告诉我这么多,干什么?”
“我是很希望他能没有用得着安全棍的时候。”谢逢野干巴巴地呵呵笑了两声,“但是我最近知道的越多,越发现自己有太多无能为力之处。”
“万一,万一又有那么一天,我会早早和他划清关系。”谢逢野脸庞沾染天光,笑容明亮,“我希望你去告诉他,我早就决定放弃他了,就让他恨着我,然后好好活下去。”
土生一时哑然,半晌才回神。
“你想得美,我才不。”
“我回来路上,给自己算了一卦。”谢逢野转着杯盏,里面一根茶叶飘飘浮浮,“我确实不大喜欢这个三界,但我想护住这个有他的三界。”
“与其都要去做那补天之石,不如多分些精力来护住他。”谢逢野抬盏,将茶水一饮而尽,“之后我想了想,也就你这种碎嘴子适合做这件事。”
土生还是不肯,拒绝的话马上就要出口,谢逢野已经起身离开了,临走甩出灵光一点没入他的额心,强行定下命契。
“命尔等届时,以命相帮月老。”
这话吧,落到司命耳朵里,既深情,又熟悉。
当时他莫名其妙被拉拽回百年前,成意上仙撕破幻境之时,好像也这么威胁过他,也是一点灵光没入额头。
想他不过一介小小文官,修为不高,魂台里也是干干净净。
所以谢逢野那点赤色灵光,很容易就能找到另一团烟绿色灵光。
好巧哦。
两团灵光蹭了又蹭,哪里管这是什么地方。
谢逢野出门后径直奔去找成意,可以说是强行破门而入,随后又嬉皮笑脸地关起门来。
也没怎么聒噪,进屋之后就静静地杵着脸坐在桌边,把那道身影看了又看。
成意被他瞧得很不自在,想要出门离开,随即一团灵光自他身后飞冲过来,立时锁上了房门。
回头一看,冥王还笑嘻嘻地在原位摇尾巴:“没什么想同我讲的话吗?”
“没有。”成意袖下的手捏紧又放开,“如今小仙仍在劫中,记忆未得全数回来。”
他说得礼貌得很。
谢逢野信他个鬼。
“那你还责骂我不顾天地苍生,那你还怪我不去找你。”冥王慢斯条理地给他倾茶,“说说,想到哪了?想不起来,本座帮你。”
两人之间分明还隔开了许多,偏生他这话说得缱绻非常,像是凑到了耳边,就让那些热气喷吐在耳垂上,好似下一刻就会咬上来。
成意咬着嘴唇心口一热,下意识地捏着拳准备抗过道心崩塌的痛,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
不可能。
面具下的脸是烫的,听见他说话心口热得难受。
谢逢野的目光那般柔和又温热,轻而易举地就要叫他难抗道心崩坏。
怎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成意垂着头,暗自掐了掐自己手心。
会痛,触感还在。
他不可能不对谢逢野动心,为何……
他恍然想起,自从幻境之中摸到灵卷开始,他的道心就没有过反应了。
成意眨了眨眼,抚上心口。
谢逢野好笑地看着他,忽而生出些作弄的心思:“你们浮念台都这般不讲礼貌,不回答问题。”
成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漠然地说:“小仙只想起入劫,前因后果尚未知道,只晓得冥王不该……”
谢逢野盯着他。
他声音那般冷清,像是万事不入心,不愧是美名远扬的成意上仙。
成意不晓得冥王如今已经在心中将他盘了个圆亮,只管告诉自己要尽力冷漠些。
忽听谢逢野问他:“你说记得入劫?”
成意:“嗯。”
“哪场?”谢逢野缓缓起身靠过去,“是才同本座唇舌热拥的俞家小少爷,还是百年前那场风月赤身洞房,还是……几万年前霜树下那个偷亲龙神的树妖?”
他字字如捶落到成意心口,搅得心中万千风云翻涌。
成意指尖凝着灵光想破了他的界限逃出去。
谢逢野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快步过去一掌关上了刚被打开了条缝的房门。
成意背对着他,祈祷没人能听见此时自己的心跳,只道:“我听不懂冥王殿在说什么。”
“不想认我?”谢逢野垂眸凝视他那截泛上红光的脖颈,还有那几欲垂血的耳朵,使坏地凑近去低声道,“可是玉兰,你的花瓣。”
“透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