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鞭笞小九
高沅完全搞不懂情况。只知眼前一花,冰凉的一只手搭上了后颈,雪花似的三点指尖骤然用力,外加膝弯遭踹,他天旋地转地看着膝磕地,冷和疼似风雪扑面而来。
高沅茫然地本能发怒,抬手便攥住了掐着自己的那手腕,挣扎着要抬头,那劲瘦的手腕却纹丝不动。
“谢漆!”高沅粗喘着喊,另外一只垂下的手神经质地发着抖,像是在克制着不要抬起来去打那手腕,又像是单纯因为激动而战栗,“除了天地君亲师,还没有人让我跪下!你现在松手本王不和你计较!”
他听见头顶上微抖的嘶哑声线,却不是在和他说话:“医师,劳烦你快去医治病床上那位侍卫。”
高沅身体一僵,一者是怕方贝贝伤重不愈,二者却是莫名感觉到了这人身上的低气压,透着一股愤怒之外的伤心低迷。
后颈上的手没松,高沅自己先松了攥他的手,讨好似地轻握他手腕,一下又一下。
御医在不远处前哆哆嗦嗦地解释着方贝贝的情况,高沅听不太清,也不怎么在意,全身的感知集中在那只手腕上,颈间脉搏悄无声息地震耳欲聋,他溺水般地喘息着,世界只有他自己躁动。
忘记了此刻还跪着,地面的冰凉在顺着膝盖攀援自己这座腐烂的荆棘山。
三天没有点燃烟草,没有薄雾缭绕这具华丽骷髅,只有抚平后捏皱再抚平的糖纸。
忘记了此刻还难受。
各种哆嗦的脚步从身边掠过,高沅忽略了那些窸窸窣窣,竭力斜过眼睛去看身后侧静驻的靴尖,心里有一只手抽搐着,在摸索,在期待,谢漆要对他做什么,要让他干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影奴端着一盆水走过他身边,忧惧双管齐下致使手抖,不小心把水盆摔到了地上,淡淡的血水淌过地面,蜿蜒着蔓延到高沅膝下。
高沅看到血水流到膝盖旁边沾湿了衣服,吊诡的期待被打散,厌恶地皱紧眉头便骂:“脏死了!谁打翻的?有没有长眼睛……”
还没有说完,后颈上掐着的那三根手指变成了五根,施加的力度大了几倍,高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着扑到地上去,只来得及狼狈地侧过脸,才避过了鼻尖撞地。
脑袋撞出咚的一声,侧脸挤压到了地上,蔓延的血水缓慢地流淌过来,沾到了半边脸和脑袋,血腥味和腐药味难闻地冲进鼻子里,触感和嗅觉顿时让他头皮发麻,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恶心。
高沅鼻翼翕张着,不敢出声。
因为终于看到了头顶上的那张脸。
很美。
但是很冷。
他莫名理解了为什么高瑱带着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四年却没有动手,因为馋归馋,怕归怕。
又馋又怕。
他鬓边淌出冷汗,发着抖喘着:“你要我跪,我跪就是了……放我起来……”
那双一掠而过的寒亮眼睛没有再看他,无动于衷地半蹲在地上继续单手压制他,眼睛在看前面的病床。
高沅从来没有用这么丢脸的姿势跪趴在地上,三天没怎么进食的身上没有什么气力,心智又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完全崩塌,顿时喘息着软趴趴地任由被控制。
御医和影奴在身边走来走去,下九流的贱种们都看到了他的丑态。
高沅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快速地转动,心里有混乱起伏的心声。
【我被一个贱种单手拿捏。】
【可是……可是……后颈上的手不一样……好像很可靠……】
【什么都不用去想,不用去理会,就这样被操控着的感觉真好。】
一种久违的归属感扭曲地覆盖着,沉沦的神志在他自己的手腕被另一只手小心捏住时才清醒。高沅被别人的体温触碰得一惊一乍,瞪大眼睛看过去,发现是一个老御医要给他把脉。
他趴在地上尖厉地喊出来:“大胆!你是什么老狗?滚,别碰我!再不滚开本王诛你九族!”
御医被吓得不清,当即就要撤开逃跑,但是被身边另一个人拦住了:“继续。”
高沅一懵,模糊的视线看到那张冷冷的嘴开口:“闭嘴。”
像是某种听到指令的流浪禽兽,高沅发着抖不吭声了,眼睛发直地看着那老御医颤颤巍巍地把手搭在他的脉象上,诊了半晌,哆哆嗦嗦地汇报道:“小王爷除了因进食不够而气虚,并无不妥。”
高沅听了想怒吼废物,再也硬不起来能叫做并无不妥?虽然他中的毒已经被梁家的医师清理干净,可他不举了,再也硬不了了,结果宫城里的御医都是一群废物,滚,都该滚。
“他真的没有失心疯?你仔细看他现在这副有病的样子,你诊不出来任何异常?”
高沅听见那沙哑的声音这么发问,他愣住了。
【啊,问失心疯,是在担心我吧。】
【是的是的。】
御医又小心翼翼地诊了一下他的脉象,答案还是一样。
“换别的御医来。”
高沅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后颈上的手由按变成了掐,他被软绵绵地拎起来,那人似乎要扯着他到旁边去,可是他双腿无力站不动,狼狈地要歪倒过去。
【接住我接住我。】
“站好!”
裹挟着愤怒的冷斥钻进耳朵里,双腿又有力气了,高沅站直了。
那只手拎着他丢到一边的简陋椅子上就不管他了,走去了病床边。
高沅这才抬手擦脸上沾到的血水,心里吼叫着好恶心,但是眼睛看到那个站在病床边的背影,感觉到了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难受,于是他也跟着难受了。
想要张口问问他,可是刚才他说闭嘴。
【那就该闭嘴啊。】
不一会儿,新的脚步声赶来,这回来的御医是两个青年,先隆重地向高沅问安行礼,而后恭敬地伸出手要放到他手腕上诊断。
高沅不想让外人碰到自己的任何一丝一毫,但是御医是那人叫过来的,是担心他的证据,他只好既排斥又接受地伸出手。
两个御医轮流诊脉,其中一个小声地问:“小王爷……可有感觉到身体不适?”
高沅还是闭嘴,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背影。御医一直等不到他开口,没办法转过身去到谢漆身边耳语,然后高沅看到他侧过脸来,压着悲愤哑声:“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说。”
高沅感觉心里痉挛了一下,捣蒜似地点头飞快地回答:“我知道,我没有觉得哪里不适,我身体很好,我现在感觉很舒适!”
然后他便看到谢漆冰冷的眼神出现了波动。
一望无际的厌恶憎恨底下出现了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悲凉,高沅敏锐地捕捉到了,只是一点点,但是一点点已经很够了。
两个青年御医诊完脉象,有些面面相觑地回答,他们确实没有在高沅身上诊断出什么异常。
这样的回答高沅听多了,内心吼着他们就是废物,随即听到谢漆在沙哑地问:“疯子的脉象,跟正常人难道没有任何不同么,心智失常是诊断不出来的吗?”
高沅又粗喘起来,双眼发光,脸色苍白。
【他看得出来?】
【是啊是啊。我是不是很难看出来?】
【我好像早就疯了,但是所有人都说我是正常的。】
【我让他们像狗一样在地上爬,撒下一把金珠,他们兴高采烈地磕头说谢主子恩典。我挥鞭子抽方贝贝,他说属下做错了主子息怒。】
【他们说我观刑鼓掌是继承梁家家风,他们说我打人骂人是率性行事,他们说我抽雕花烟是效仿名士风流。】
【不管我做什么事,我都是对的;我既然都是对的,那我就是正常的。那我怎么会觉得我自己疯了,我真的有疯吗?只有哥说我做错过,可是哥没了。他不在了,还有谁会说我错了疯了?】
【你告诉我,告诉我,谢漆,谢漆。】
御医惊恐地赶紧行礼:“谢大人慎言!这、这是我等医术不精,还请谢大人请其他医者来为小王爷诊断吧……”
高沅竖着耳朵,心中有一个直觉预感,谢漆听完回答一定会——
果不其然,御医说完话之后,高沅就听到了那一声他期待已久的悠长叹息。
【啊……真好听……】
【这是第四次了!】
【好喜欢好喜欢。】
谢漆听着那样的回答只能转过头,眼睛扫过神情扭曲的高沅时,凛冽地知道他现在分明就处在抽疯的精神状况里,因此更不想说话了。
御医们看着眼色赶紧退出去,于是房间里剩下三个人,谢漆垂眼看着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方贝贝,心中厌恨挥之不去。
“高沅。”
高沅语调怪异地应了:“干什么?要我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方贝贝。不止这一次,一直以来,你为什么一直这样视人命如草芥。你折磨人的时候,没有人跟你说过,害人流血、生病是作恶吗?”
谢漆看到高沅脸上浮现了个扭曲的笑,如果不是他顶着那样一张好脸,现在妥妥就是一个惊悚的画皮鬼。
高沅指着方贝贝,胸口不住起伏着,扭曲地笑喘着:“绛贝除了上个月不肯执行我的命令,说了个不字之外,不管我怎么打他,他都没有说过不好。折磨?他乐意受的那也叫折磨吗?作恶,我舅还说我太心慈手软太善良太没手段了呢,谢漆,谢漆……就你这么看我!这么说我!一千个人的说辞跟你一个人的口舌,你觉得我相信你,我能相信你吗?”
谢漆默了默,看着他那癫狂模样,头有些疼地轻喃:“光说是没有用的,道理并不适用疯子。”
高沅喘得更粗重了:“你说我是疯子,我难道就真的是吗!”
谢漆轻轻拨过方贝贝身上的被子,看了一下他上半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绷带,想着刚才看到他的外伤,有很多道鞭伤。
前世他也见过不少次那鞭子,做得很华丽精致,抽起来也是真的疼。
谢漆掖好被角,侧首扫了高沅身上。
他用大拇指轻轻捏过自己的食指指节,发出一声轻响。
跟疯子不能用常理来沟通,要以牙还牙。
要解此心头之愤,要破心中残存恐惧的壁垒。
正好现在他孤身回来,梁家忙碌,管不上他。
正好他伤透人心,手下无人。
高沅紧跟着他的视线,兴奋难耐地问:“你看什么?”
他看到谢漆先出去,好像嘱咐了门外的小影奴们什么,而后转身回来,门“咔嚓”一声,关紧了。
高沅还没有感觉到岌岌可危,只顾着听谢漆用轻柔的语调哑声说:“你不是有一条鞭子么?缠在腰带里,是吧,取出来怎么样?”
高沅紧张地擦了擦半张脸,快乐地高声叫骂:“你叫我拿我便要取出来?你以为你是谁!贱种!下九流的烂货!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差遣我!”
“凭你拿走过我的糖。”
高沅剧烈地呼吸着,扭曲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做作地颤抖着擦了鬓边的汗珠:“那才几颗!除非你再给我一次!你还敢给我糖吗?”
“为什么不能。”
高沅瞪大眼睛,汗涔涔的视线里看着那个人在不远前,和以往认识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琢磨不透。不对,不用琢磨,跟着他就好了。
“你过来拿。”
高沅登时站起来,又听他说:“用鞭子换。”
高沅口舌生津地去摸索自己的腰带,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根细细的鞭子,迫不及待地朝他跑去:“你说的,成交……成交!”
鞭身被接过去了,高沅摊开掌心接到了谢漆放在他掌心里的三颗熟悉糖果,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席卷了全身。
“你离我远点,挡住我看这条鞭子了。”
高沅攥紧三颗糖喜上眉梢地后退,潜意识察觉到,这几颗谢漆送出的简单的糖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等到下次还想再抽烟,就可以用这个去代替。
它们比烟草甜。
“高沅,手垂下,站好一点。”
高沅跟着照做,因激动而发亮的眼睛看向谢漆:“干什么?还要我干什么?”
“你就是用这根鞭子抽方贝贝的。”谢漆转了转鞭子的柄端,活动活动腕骨,“他因为念你是主子,忍着不说。现在你来假设一下,我是你主子,我抽你,你能不能忍。”
高沅就听进了“我是你主子”五个字,喘息着愣愣地站在原地,然后听见一声破空的声响,细细的鞭子末梢抽到了他身上,那是十足的巧劲,一下过来就把他华贵的衣裳抽破了。
高沅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破开的衣裳,像是一只鼠第一次见到一只猫,世间都被重塑了。
第二鞭没有停顿地扬过来,滋啦一声,衣服又开裂了,胸膛的细皮嫩肉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抽打,先是浮现红痕,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渗出一点点血渍。
三鞭过去,高沅哭叫了出来,蹲到地上去抱住脑袋:“别抽了别抽了!好疼好疼!疼死我了!”
【破皮了,出血了!】
【好疼,怎么会这么疼!】
谢漆拖着鞭子走到他身前去,抓着他的发髻让他抬起泪流满面的脸来,哑声问:“很疼吗?”
高沅忙不迭地点头,哭得五官皱在一起,这么生龙活虎,跟床上有气进没气出的方贝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怎么够呢……”谢漆轻喃一句,随即按住他,并指点了他身上的痛穴。
高沅发出杀猪般的哭叫。
谢漆作势扬起鞭柄,高沅哭着捂住自己的嘴,崩溃的哭叫口齿不清地传出来:“别来了、别来了!”
谢漆扣住他,把他拖到方贝贝病床旁边按住:“你看着他,回答我,你之前抽过他多少鞭?”
高沅像一滩烂泥瘫在床沿,这辈子受过的疼就那么几回,韩宋云狄门之夜小腿只受了一点小伤,不久后被个刺客偷袭,也是刮到了腿,伤了皮肉,现在连疤都没有。
眼下却疼得感觉踏进了鬼门关。
熟悉的鞭柄横到了他眼前,他惊恐得涕泗横流:“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数过!”
“肯定不止三次,不是吗?”
高沅不敢回答了,不住地哭。
谢漆抓着他靠近到方贝贝的枕畔:“你躲什么?你睁大眼睛看着,他是铁打的吗?你会疼他就不会吗?韩宋云狄门那夜的战乱,他险些丢了一条命在那里,你有没有看见过他后背的伤痕?你躲在他怀里,让他用后背顶住了一整条燃烧的火柱,医师给他剔除了一整个后背的腐肉——现在才过去四个月,你把他抽打成这个样子,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今天又让医师剔除了他身上一堆腐肉!我他娘才抽你三鞭,你就受不了了?”
高沅挣扎着要逃跑,谢漆拎着他后领把人拽出来扔到地上,避免他的泪水溅到方贝贝身上去。
鞭子一甩缠绕到了他脖颈上,谢漆半蹲在他面前俯视他:“有那么疼么高沅。你不是很喜欢看别人疼么,现在轮到自己疼了,怎么就不喜欢了?”
高沅扭动着大哭,扭动着想逃开,越挣扎胸膛上的三道伤口越沁出血珠,痛穴引发滔天痛意,他哭得撕心裂肺,口中甚至还叫着方贝贝来救他。
谢漆用鞭柄扇了扇他的脸:“你都快把他打死了,还指望他来救你,谁给你的脸?”
高沅挣扎不开自己的鞭子,哭得狼狈至极:“你还要我做什么……”
“我的要求一直很简单,把影奴当个人看,不准再随意折磨我们。”谢漆收紧鞭子,把他拉到自己眼前来,盯着他混乱的瞳孔,一字一句,“还有,从今以后不准吸食烟草,不管你有多馋,都给我忍住。”
高沅哭得直抽,谢漆便抓着他肩膀低声重复,让他听清楚:“不准再打骂影奴、不准再吸食烟草,听明白没有?我已经给了你糖,你要是嫌不够,方贝贝醒了之后和他要。你要是还想再吸食烟草,让我知道了——你不是很喜欢观看别人实施酷刑?我会在你身上慢慢践行,用今天的鞭子,先在你身上抽出千百道疤。”
高沅泪水四溢地疯狂点头,哭叫着知道了明白了,和往日的跋扈、和三年后的暴戾判若两人。
谢漆盯了他半晌才松开手,看着他惊恐慌乱地往后爬,躲到方贝贝床下,边狼狈地抽噎边擦着眼睛偷看他。
谢漆左膝依旧贴在冰冷地面,久久不能起来。
因前世一年折磨而对高沅抱以的恐惧……终于在今日剔除了。
那些暗无天日的漆黑密室,种类繁杂的非人刑具,断过三次的腿,刺过满背的窟窿,那些如蛆附骨缭绕着的模糊烟雾……仿佛只是做了好长的一场大梦。
没有人能把他从梦里拉出来。他一个人在渊泽里,徒手攀过一面又一面渗透着粘液的湿滑黏壁,就这样一寸寸爬了出来。
*
方贝贝是在傍晚申时醒过来的。
他还没醒来时,高沅的痛穴就一直没有被解开,眼下看到他眼皮终于颤抖着张开,简直像看到了再生父母。
方贝贝嘶哑地叫了个“渴”字,耳朵动了动,听到有不太平稳的踉跄脚步跑来,把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
他视线模糊着,费力地叼住杯沿,咕噜噜地喝了半杯水,才感觉到身上恢复了一点点气力。
“你、你好点了没?”
方贝贝刚要闭回去的眼猛然睁开,扭头看了一下旁边的人,吓得差一点把刚才喝下去的半杯水吐出来:“主主主子!”
“躺好。”
眼前脸上一片泪痕的高沅被拎开,他惊愕地看着谢漆端着一碗药坐到床边来,伸手要将他扶起。
方贝贝懵逼到摸不清状况,闭上眼睛沙哑地叨叨:“这一定是做梦,待会我睁开眼睛,我就能看到母猪上树。”
“喉咙都要烧废了,怎么还那么能说,嘴张开。”
方贝贝如遭雷击地睁开眼,没看到母猪,倒是看到了两个花容月貌的,一个冷若冰霜像讨债鬼,一个哭得要蔫巴了。
谢漆把药递到他唇边:“快点,喝完再说,喝不完祝你下半辈子不举。”
好毒的诅咒,必然是谢漆!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做梦。
方贝贝赶紧把药一口气喝完,苦得舌头都发麻,木着脑子跟一张方脸看着高沅,竭力想伸出手去碰他一下,问问他怎么哭成这个样子,结果高沅眼神又恨毒又惊恐地躲开了。
方贝贝只好把眼睛看向谢漆,一开口便因苦药而大着舌头:“里肿么债仄儿?”
谢漆正色:“路过。”
方贝贝无语凝噎:“……里当偶撒瓜啊!里把殿下肿么了?”
谢漆放下空药碗,感慨万分:“大哥,我他娘要是再晚来一天,你可能就真烧傻在炕上了。原以为你刚醒来,要么虚弱到难以自持,要么委屈到怨怪起迫使你伤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没想到你一醒来还是很快就精神抖擞,不计前嫌。当年在霜刃阁,阁老们说你脑子虽然不太好使,但是身体最抗揍,我现在相信了。”
方贝贝满头问号,把舌头捋直了之后左看看右看看:“我是躺了很多天吗?”
谢漆打了个响指,让守在门外的小影奴们进来,他们一见方贝贝醒,含着哭腔便上去围住了。
在从小影奴们那里听闻自己的情况之后,他才想起自己在被暴打前发生的事,那道拒绝的刺杀梁太妃命令,看向高沅的眼神便复杂了些。
谢漆转头打开窗,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已经不早了,怕是很快又要下雪。
他眯起眼睛审视周围,鹰隼似地环顾半晌,在对面远处的屋檐上看到了几个疑似梁家的暗卫,估计是看高沅进了这里半天没出去,便猥猥琐琐地想要探查情况。
那厢的小影奴们把话说完,他便把窗户关紧,又让他们出去把屋子围好,不要让其他暗卫靠近。
方贝贝目瞪口呆,发出惊叹的四连哦:“你丫干嘛哦?这是我的地盘哦,那是我的人哦,你怎么使唤得这么熟练哦。”
谢漆屈指弹了他一个脑门崩:“哦个屁,我揍你时也很熟练,有意见等好了尽管来约架。”
他拉了张椅子过来坐好,又命令高沅过来:“跪,道歉。”
方贝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结果就看到高沅挂着泪珠撅着嘴,皱巴巴着那张往常飞扬跋扈的脸,扑通一声跪在了他床下。
“对不起,绛贝。”
高沅泪水又不争气地掉出来,一边哭一边道歉,虽然语气难掩怨毒,但是……哪怕是浮于表面的道歉,也从来不曾有之。
方贝贝:“……”
他僵硬着脖子转向了谢漆。
谢漆淡漠地解释:“我抽了他一顿鞭子,点了他痛穴,等你有点力气了,你再给他解开穴道吧。”
方贝贝瞬间感觉自己外嫩里焦,语无伦次起来:“你、你干嘛,我去,天爷在上,阿弥陀佛,屙屎没纸,我脑子不好使……”
高沅在他床下哀凄地哭:“绛贝,我知道错了行不行?你快点帮我把穴道解开,我疼死了……”
方贝贝混乱的脑子勉强醒过神来,伸手便要去将高沅拉起来,猛地一动弹,才感觉到整个身体的剧痛难当。
他叫了一声痛,手腕便被谢漆捉住,轻缓地放回了被窝里。
“你以后少惯着他。他是你主子不错,他可以管你没问题,但你也得先护仔细了。”
方贝贝疼得脑门上冒出了冷汗,哆哆嗦嗦地看着谢漆。
“你之前说两年前他不让你守夜,所以你就真的没守着了。”谢漆从一旁的热盆里拧过毛巾,贴在他额头上吸掉冷汗,“你怎么想的?梁家的侍卫再多再好,也比不过你跟你的属下们。别的不提,得亏这两年内梁韩没有交恶,不然哪一天晚上高瑱派我来刺杀他,我保准一刀得手。”
谢漆看着方贝贝的脸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涨红,打开一瓶强身健体加快治愈的药到他鼻子底下让他深嗅,打量着他神色,慢慢地将高沅吸食烟草已久的事情告诉过去。
方贝贝一边努力地嗅,一边忍不住咳嗽,鼻尖都红了。
他正不知道要怎么说好,便听到谢漆忽然轻声警告:“你主子现在恐怕已经因为烟草半疯了。宫里御医诊断不出来,或许是此前没有过这样的病例,因此全都一致推断他正常如初。”
跪在床下的高沅猛地抬头,瞳孔放大,眼中布满血丝。
“你要是还在他身边当差一天,就多看紧一天,别让他再吸食烟草。此外前几天不幸跟了你主子一天半,去了一趟梁家,看到了他烟瘾发作时的癫狂举止。如果他不打人,大概就会去破坏周围的器具,如果他既不打人也不破坏器具,恐怕将来便会以自残来阻遏冲动。”
谢漆缓慢地说着,有故意夸大的成分在里头,停顿片刻后,他侧首看高沅:“你那么信你三表哥,知道他院子里关着药人吗?”
高沅愣愣地看着他。
“你那天晚上回梁家,我等你睡着后出去在梁府里转了一大圈。”
谢漆语调没什么起伏,那夜整夜没合眼,自梁家府宅里察看了个遍,到了梁千业的地盘窥探了许久,待要放弃离开时看到了个四肢动作扭曲的怪人贴着墙角扭过,还没等看清,便看到梁千业屋里出来人,把那怪人抓回去了。
只看到几眼,他也不太确定那是什么情况,只是一想到梁千业最先研制出烟草,借此在梁家本家一马当先成为不二的掌权人,便总觉得那怪人,很可能是用来试烟草的药人。说到底,还是一股直觉让他厌恶烟草。
谢漆大致形容了些许,故意把情况说得很严重:“那药人是疯魔的。你发疯时的样子跟那药人挺像,再吸食下去,或许就会步上那后尘。”
高沅还怔怔着,方贝贝便比他先着急了,咳嗽着追问起细枝末节来,谢漆挑拣着高沅抽疯的模样,跟他认认真真地说了好几遍,说到最后,一屋之内除了他的声音,只剩下两道凌乱的喘息。
“言尽于此,有些东西该禁。”谢漆看天色已经逐渐晚下来,便不再多说,拧完最后一遍毛巾,擦过方贝贝鬓边的冷汗,“你先把这残躯养好,主子是你自己的,该怎么守跟管是你自己的事。多余的,我随时在天泽宫等你联系我。”
谢漆放下东西,起身时拽过高沅拉他起来,冷道:“小疯子,你好自为之。”
高沅身体一颤,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眶又迅速通红了。
*
当此时,东区一处破草屋里,神医和他的小徒弟正忙碌地交替按着病床上的枯瘦师弟。
“师父!师叔身上的青斑更大块了!”小徒弟奋力按着不停挥舞着双手的中年人,大冷天里浑身是汗。
神医飞快地倒完药端进来:“小崽子!你按紧他抱起来,我灌他一碗再说!”
小徒弟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半抱起那中年人,一手抓紧他枯瘦干瘪的两手,一手捏开他的牙关,神医赶紧过来,稳准利落地把药给他灌了进去。
一碗药下去,一炷香后,一直挣扎着的中年人便安静了下来,目光放空地望着天花板。
神医跟徒弟安静地等着他下一轮发作,没过一会儿,就看到他眼睛清澈,嘴角扬起少年人般的微笑,转头对着病床旁边桌上的一盆枯萎绿植含情脉脉地说话:“师妹啊,我给你备了一份及笄礼……”
神医把他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捏着嗓子颤道:“死鬼,我在这呢!”
中年人恍然大悟,歉意地朝他笑着继续说话。
神医眼眶酸胀,一边听着他讲的话,一边在手册上记录着。
【脑生幻像,误为重回当年】
中年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神医边写边捏着嗓子问他:“二师兄,咱们采完花草便回去找大师哥吧,他一定炖好了人参鸡腿汤等我们喝哩。”
中年人笑了起来:“师妹你开什么玩笑呢?咱们谷中大弟子便是我啊,哪来的大师哥呢!”
神医的炭笔停顿,抬头来看结伴了四十年之久的师弟,安静了半天后,平声静气地把自己的姓名跟年龄报出来,问他认不认识。
枯瘦的中年人一脸毫不作假的迷茫:“这是谁人?”
神医沉住气,挑拣了他们少年时一起学医跟闯荡江湖的一些趣事来问他,说到与师妹的,他对得上,说到他们三人行的,中年人怎么也想不起彼时神医的位置。
好像神医不曾在他的生命当中出现过一样。
神医用炭笔潦草地记下了新的病状。
【记忆缺失,彻底忘却故人,故人为我】
中年人并没有把遗忘的大师哥放在心上,害羞地笑着继续和他的师妹说起话来。
但他的言语并不像是对话,而像是他在捋出自己的记忆,对着师妹的幻影,总结他们走过的一生。
他们游历的路途上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风景,其中包括了两年的研究烟草之旅。神医认真地听着,根据他的记忆不停地记叙。
【原烟之地恐影响怀胎四月以下之妇,恐致使小产】
【小产者为师妹】
神医听着言语记载了四页,中年人便又陷入了其他的病状发作当中,浑身痉挛不止,大喊大叫起来。
小徒弟熟练地掏出一卷麻绳来把他的双手捆住,制止了这位师叔无休止的自残。
前两天捆住他的时候,他挣脱的力度还十分强悍,从今天开始,力道已经小了许多。
神医心有所感,伸手去诊他的脉象,安静了半晌后,又继续拿起笔记录。
【师弟经脉速枯,继神志丧乱,今武功全废】
神医在小徒弟的小声啜泣里飞快地继续写着。
*
谢漆离开高沅的宫中,在路上紧赶慢赶要赶回天泽宫时,没想到竟然会在路上碰见了高瑱。
高瑱身后没有跟着谢如月,反倒是跟着青坤,他一看到青坤眼里看戏似的表情,便心觉微妙。
好在他今天刚收拾完高沅,心里比较舒坦,看见这么个讨厌的人,心里并没有许多波澜。
于是潦草地行了个礼,便想越过他回去天泽宫,谁知高瑱却双眼布满血丝地堵在他面前,开口就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孤都知道了。”
谢漆挑了挑眉,心想,知道了什么鬼东西呢?
他若有所思地略过高瑱去看他身后的青坤,青坤朝他比了几个无声口型:师哥,我还是偷听了你今天和谢如月说的话。
谢漆:“……”
他今天和谢如月说的都是些不太堪入耳的东西。
所以说,这个想看好戏的家伙就拐弯抹角地告诉了高瑱?
说他和高骊“圆房”了?
这什么鬼癖好?
高瑱接下来一句问话解答了他的疑惑:“谢漆,你身为影奴,真的分得清对主子的忠诚和爱欲这两码事吗?!”
……还真他娘的是指这等事。
谢漆怎么说也在前世跟了他七年,一听便知道他在追问的是什么意思。
他心想,他怎么会分不清?
这两辈子以来,他跟过三个主人,对高瑱最忠心的那七年里,在他身上寄托的感情再深,得知他和何家小姐定亲内心也毫无波澜。甚至在他酒醉想要欺压他的时候,内心感到极度的不适。而对于高沅,他确实短暂地相信过他,对他有过微不足道的忠诚,但是在他动用一切非人的酷刑折磨手段时,他只感受到莫大的侮辱,愤怒,恐惧。
只有高骊是那个意外。
他一个如此注重仪式感的人,却还是和高骊无媒苟合了,并且苟合得非常快乐。
他只会对高骊萌生掌控欲,会生气,会不自觉拈酸,心中其实会不愿意看到他和其他的人暧昧,不希望他哪怕仅仅只是在名义上有妻妾后妃。
只有高骊,会让他的原则和底线朝秦暮楚,不停变通。
除了那毫无道理可言的情爱情/欲,导致他如此善变的还能是因为什么?
“我分得很清。”
“我喜欢高骊,无可救药地喜欢,就是这样。”
谢漆直接了当地粉碎他抱有的侥幸之心。
青坤在高瑱身后朝他竖了个拇指,他想看的就是这一出好戏。缺德人尽干没品事。
谢漆心中无言,想快点回去看一看小狮子了:“太子殿下突然拦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高瑱神情惶惑了许久,喃喃问道:“那我们那四年算什么?”
“过眼烟云。”
“虚度光阴。”
“毫无意义。”
“覆水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