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人要为自己的信仰奉陪到
宋洲除了把胶水桶送给小冯,还从他那儿用远高于市场价的金额购入了一份双月刊的警察杂志,最新一本刚邮寄到办公室,副标题上写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宋洲现在也是送废品千日,用小冯一时。
这可难坏了冯警官,想破脑袋都不明白,这位小宋总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跟他那位犟骨头的管理统一战线。
而高云歌如果不道歉,他就是说破嘴皮子,也不可能让大厅里那位在和解同意书上签字啊。昊得宝老板也不再苦口婆心,走到大厅外抽烟,所有人正一筹莫展之际,洋康物流的老板开着辆大g停在正门口。
“儿子啊,我的好儿子,谁把你搞成这个样子的啊!”洋康老板的嗓门大到在整个大厅回响,给予程立龙山洪海啸般的汹涌关怀。
洋康物流是凤凰山街道最大的物流站,整个工业区有一半的货物需要从他那里送往天南海北。除了物流业务,他还身麒麟湾的现任书记一职,就是昊得宝老板见到了他,也要佩服一句后生可畏。
洋康老板前脚刚到,派出所的副所长就姗姗从二楼办公室下来。他当着大厅办公人员的面数落副所长,怎么可以让受了伤的小伙子孤零零坐在角落里,人民警察的人文关怀何在!副所长虚心接受人民的批评,转头厉声数落小冯:“你到底是怎么办这个案子的,还不快请人进房间里休息!”
小冯此时此刻如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说之前故意把程立龙晾在大厅有下马威的成分在,那么现在的几个调解室是真的都被占去。整个派出所里目前都没有空房间,小冯就是想安排,也爱莫能助。
“到底是哪个没长眼睛的伤到你。都什么年代了还诉诸暴力,法律何在!”洋康老板还在发火,那是做给派出所的人看的,他安慰程立龙时温声细语,“我和你爸认识那么多年,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今天肯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
宋洲伸长脖子往外看这一幕干父子情深,隔着一层玻璃门都能听清洋康老板的声音。只见程立龙还真“哇”的尬哭了一声,委屈巴巴地喊了洋康老板一声“干爹”。宋洲赶紧掏了掏耳朵,站起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推开调解室的门向洋康老板吹了声口哨,等对方扭过头来后又扬了扬下巴,热络地喊道:“兄弟,怎么在这儿也能遇到你。”
洋康老板的错愕只在眼里闪过一瞬。下一秒,他就笑得容光焕发,走向调解室时也高喊宋洲“兄弟”。
“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一直合作的纸盒厂的大老板。”宋洲关上门后对高云歌说道。
“什么大的,小的,我又不管事。”康洋老板除了物流,还有一家只参与分红的鞋盒厂。那位小老板年初给宋洲报完价后,高云歌就提醒过他,这家鞋盒厂不论什么尺寸都比市面上的贵几毛钱,成本积少成多,一年下来也是不小的开支。但那位小老板给宋洲打过保票,只要用他们的鞋盒,洛诗妮日后在麒麟湾遇到大小事,只要一句话,他们的大老板都会出面搞定。
“害,我还以为对面是谁呢,都是老熟人呐,好说。”洋康老板也给出差不多的方案,无非是要高云歌服个软,两个人一起把字签了,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洋康老板生意做到这岁数,阅人无数,他和宋洲吃过几次饭,看得出这个温州人是个审时度势的精明人,最会权衡利弊。这个本应该一点就通的年轻人偏偏较上了劲。
“你们已经在派出所待了三个小时吧。”洋康老板看了眼手腕上的金表,神色凝重道,“兄弟,我们生意都在做,我也和你实说。程立龙的父亲名叫程雄,三个小时前人还在江苏谈业务,但为了儿子这事儿临时坐飞机赶回来,登机前特意给我打电话,要我这个当村书记的给他儿子先撑排面。”
宋洲再一次望向大厅,原来那个一直陪在程立龙身边的男子并非他的父亲,也难怪,那人只是身型和程立龙一样精瘦,面貌毫无相似之处,工装衣裤外还套了件深色长款工作服,脚上的布鞋沾染白色粉末,是陪着程立龙从金成那边来的。宋洲看到林文婧面色焦灼地贴到他身边言语,才意识到那其实是她的父亲。
洋康老板特意跟说悄悄话似得,和宋洲坐得更近,但高云歌还是能听清。
“我不应该和你讲别人的八卦,但我不得不提醒你,程雄有三个女儿,外面那个儿子是他老婆亲自带小三去香港做了性别鉴定,才没被打掉的。”
宋洲两眼一翻,不是很想听这种追男宝的封建恶俗。虽然程立龙一出生就被正房带回家里养,但那个外室早年坚持不懈地到他们家门口闹,拉横幅咒骂他们抢孩子,那场面在那个年代传得家喻户晓,所以不管养母对程立龙再怎么宠溺,他也从小就知道自己并非亲生,成长为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
但这些鸡飞狗跳的家庭并没有阻碍程雄的事业飞黄腾达,自从有了儿子,后继有人的程雄常年在韩国日本出差,把华龙化工做成了年销售额过亿的贸易公司。
“政府喜欢这种企业。”洋康老板巴不得凑到宋洲的耳边。他请小宋总算一笔账,一个鞋厂想要有过亿的流水需要投入多少人力和物力,比起劳动密集型的鞋厂,政府对能上缴更多税收的化工贸易青睐有加,不然麒麟湾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温州老板,全都是十几年前温州产业升级时来的山海。
“还好小冯和你们认识,不然程雄的儿子被打,受了伤要求鉴定,你这位管理早就已经被送往市局了。程雄在市里的关系更硬,他要是想搞你,被关进去半个月都算是轻的。既然是咱们先动的手,咱们也要认,能在街道派出所里解决,就不要往上捅。”
洋康老板讲得有理有据,昊得宝老板听完,忍不住为这位书记鼓起了掌。他们已经把局势掰碎了给洛诗妮看了,这俩还是毫无反应。
“你以为这是哪里?这不是你的温州,这里是山海市的麒麟湾。”昊得宝老板鼻子都要气歪了,也不知道是在骂宋洲还是高云歌,“你不要不是抬举!”
谈判再一次陷入僵局。不多时,又有人风风火火地步入大厅,声音振聋发聩得像是关起门来在自家屋里:“谁打了我儿子!”
“爸!”程立龙的呐喊声娇翠欲滴,如梨花带雨,没捂眼睛的那只手指向调解室的方向。
“您别冲动,消消气,消消气。”除了小冯,昊得宝老板和洋康老板也离开调解室,帮着把怒气冲冲的程雄拦下。程雄大手一甩和他们都拉开距离,指着调解室的门问刚下楼的所长:“怎么打人的有房间休息,我儿子只能坐在大厅里。”
“你这个所长怎么当的!”他震怒,“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公理正义何在!”
“没、没房间了。”小冯后背都被所长盯得冒出薄汗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他也算是开了眼,小小的派出所里挤了那么多人物。
“没房间了就把他们两个赶出去啊。”要不是被人拦着,程雄都要去扯小冯的衣领了。他满嘴方言脏话,对所长都不客气,勒令他赶紧把自己儿子送去医院,所长又把命令下给小冯,再搞不定,就把案子提交到市里。
小冯攥着文件,再一次进调解室时满额头的冷汗,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口。
“高哥,你没受伤吧!”
“老板,你还搞得定吧!”小娅和熊安就是在这时候来的,一溜烟儿似地钻进调解室,围在高云歌身边。
“你们怎么来了?”高云歌诧异地问。现在还没到下班的点,他进派出所后别的不担心,就牵挂着线上的生产,如今熊安也离开车间了,就更没人盯着质量了。
“但是你迟迟不回来,兄弟们肯定担心啊,就派我来了解情况。”熊安保证道,“生产不会被耽误的,等下班了,其他人也会来看你的。”
“看什么看,”小冯的语气也有微妙的变化,“这里是派出所,不是你们洛诗妮的档口,乌泱泱挤这么多人干什么,不是谁人多谁就有理。”
“你、你不要以为我们是外地人,就是好欺负的。”小娅往高云歌身后躲了躲,不敢正眼看小冯那一身警服,说话都有些结巴。
但她牢牢攥着手机,摄像头正对前方,磕磕绊绊道:“我们高哥的账号现在有五千多粉丝呢,一开播就有……有一千人在线!”
小娅多说了一个零时眼神有些闪躲,她壮胆道:“你要是向着外面那个本地人,我们……你就等着被网暴吧!”
小冯:“……”
小冯都想求求这两位连起因经过都不清楚的人控诉自己之前先分清楚青红皂白,高云歌安抚他们俩道:“这件事确实怪我。”
“怎么能怪你呢,”熊安拍了拍自己的良心,“你是什么样的人,兄弟们最清楚,整个麒麟湾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老好人了。”
“就是就是,”小娅都忍不住要开直播了,吸了吸鼻子呜咽,“高哥,你、你不会是已经被屈打成招了吧。”
“你们俩给我出去!”小冯彻底没了耐心,先把小娅和熊安赶出去。
调解室里只剩下宋洲和高云歌面面厮觑,余光里,程雄虽然被所长和其他人安抚,愿意先坐在儿子边上等待,他看向那扇玻璃门时的眼神依旧狠决,电话一个接一个,打不停也接不停,恨不得将里面的人千刀万剐,受万箭穿心的酷刑。
“呵。”
“……哈哈!”
分不清先发出噗嗤声的到底是高云歌还是宋洲,两人都难以保持冷静,抿唇憋笑。程雄一个人占了两个座位,隆起的啤酒肚被一条金腰带封印住,和程立龙竹竿似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对比,爹和儿子的脸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的那个还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姿色,老的那一位已经完全看不出下颌线。路过的小娅忙不迭发来吐槽,说那个老板已经胖到就是坐在那儿,都会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手机铃声打断了笑意,来电显示【江浔皮革】。
宋洲接起后开免提,陈筠关切的问候声响起,两人嗡嗡的脑袋如听仙乐耳暂明。
“阿姨,我可想死你了!”宋洲并不称呼陈筠为老板娘,要不是碍于辈分,他巴不得更亲切地叫人家一声“姐”。
陈筠和洛诗妮的合作一直很愉快,宋洲和高云歌年纪和他儿子相仿,要不是人在广州牛皮绒的源头工厂谈订单,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她也乐意来派出所给两个干儿子撑腰。
“我跟你说啊,这个程雄,是我姑姑的儿子念第二个小学留级后的同班同学。当年他老婆去打小三,还是我姑姑的儿子的老婆陪她一起去的。”陈筠猛吸一口气,终于把关系捋清。总之他们这一辈的企业主都是草莽底层出身,渗透进山海市的制鞋业的每一道工序,做化工贸易的程雄自身认知未必有多卓越,但确实是第一批吃到时代红利的少数人,在早几年钻了不少外贸返税政策的空漏。
“你跟我说明了情况以后啊,我就不停地给程雄打电话。他一下飞机后接到的第一通电话就是我的,虽然知道他那个儿子从小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肯定要先和他共情——”陈筠变了语调,身临其境道,“唉呀呀呀老同学,听说你儿子不小心受伤了,真是令人心疼。你说巧不巧,跟你儿子起冲突的那个鞋厂是我今年新晋的大客户啊,麒麟湾的后起之秀,想必在金成那边货款也做了不少。话说回来,你儿子那么小的年纪,刚从学校里出来,肯定受不了委屈,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来,阿姨恭喜他进入社会大学,你帮我把这个红包转发给你儿子!”
陈筠说:“我马上给程雄转了八万块钱。”
高云歌平地一踉跄,歪歪斜斜地坐回位置上。
那可是八个一万块,要是换算成现金,就是沉甸甸的八刀红色纸币,拿在手里虎口处要张到最大。洛诗妮截止到八月底已经做到三千万的营业额,街道里的干部会三五不时地来档口里找宋洲闲聊,旁敲侧击探探他的口风,想知道洛诗妮有没有冲击规上企业的意向,高云歌还是被这个八万块的数字震撼到了,他和程立龙之间的小摩擦,居然需要这么多钱来摆平。
陈筠叹了口气,遗憾道:“但是程雄没有收去。”
宋洲听出了陈筠的言外之意,程雄这回是动了真格,他谁的面子都不卖,铁了心要给儿子讨回公道。
“虽然我不在麒麟湾哦,但我估计他儿子没受什么伤的,是吧,小高,我知道你肯定有分寸的。”陈筠扬了扬声调,听到高云歌乖巧的“嗯”了一声后,她长长地“哎”了一声作为回应。
“多大点事儿嘛。”陈筠松驰的精神状态值得所有人学习,“小高啊,你要是听阿姨一句劝的话,就和程立龙握手谈和,时间是最宝贵的,早点离开派出所才是最要紧的。但如果你们俩真的有什么个人恩怨,没关系,大不了就在市局里住几天等报告,阿姨表舅的女儿的前夫现在在市局当刑侦大队的队长,也是从凤凰山派出所调上去的。他啊,年轻的时候也不行,配枪带回家,酒喝多了会对老婆孩子举枪瞄准的,吓得我外甥女很早就跟他离婚了,但是有小孩做为纽带,他们这些年的关系也还行,他仕途也争气,逢年过节都有联系。等一下我把他电话号码发给小宋,市局的一个主任我也有过联系方式的,等一下我也找找,也发给你们。”
陈筠挂完电话后很快就发来讯息。
宋洲马不停蹄就要拨过去,高云歌终于出手,掌心覆盖在他的手机屏幕上,过意不去道:“你已经欠了太多人情了。”
“人情不就是这时候拿来用的吗?”宋洲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玻璃门外,又一个他不认识的中年男子来对程立龙嘘寒问暖,从昊得宝老板和洋康老板热络的神色可以看出,那位绝对也是街道里有话语权的人物。宋洲冷眼旁观,不屑地冷哼一声。他就不信这个程雄有比自己更通天的关系。
“不要再找人了。”高云歌摁灭了宋洲的屏幕,两个人的手交叠在手机上,他摇了摇头,合计道,“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甚至都还没开始给温州那边的亲戚朋友打电话,到最后肯定还是我的关系硬。”宋洲急了。他在前头为高云歌冲锋,高云歌却打起了退堂鼓。高云歌皱眉,喉结急促地蠕动,紧咬下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他再一次死死地摁住宋洲的手机,“我不想再玩这种费勒斯比大小的游戏。”
宋洲怔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高云歌想表达的含义。
起初他也以为高云歌说的是叽。
男人生来就执着于比这大小,对那方面的重视像是被刻进了dna,三五岁时跟同龄小男孩一起撒个尿,都要比谁有劲撒得远,水柱不劈叉。
再长大些有所发育,同性之间也会揶揄,暗暗较劲。
再后来,比的东西就更多了,比学历,比有没有出过国,出哪个国,比开什么车住什么房子,存款有多少,在做什么规模的生意,比彩礼嫁妆也比老丈人的助力……一切的攀比都是叽比大小的延续,社会地位赋予每一个人形而上的费勒斯,谁能撬动更多的资源和权力,谁就拥有更大的叽。
“这样有意义吗?”高云歌听不见程雄又在给谁打电话,唾沫星子飞溅到啤酒肚的衬衣上,他一脸淡漠,说,“我不懂啊,明明没有意思啊。”
高云歌的懵懂让宋洲着迷。
极少有人不会被这套游戏机制捕获,就连宋洲也曾有过那样一段时期,物质有多富足,精神就有多匮乏。比大小的游戏没有终局,在这山海内外有人比你小,就永远有人比你大。
高云歌就从来没有这种困扰。
被黄河水养大的他对那些诱惑免疫,田野、牛羊和弟弟妹妹的陪伴构成他对这人世间的原始回忆,他无法理解沿海地区的人需要从挥霍中获得享乐。他还有一颗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悲悯之心,一想到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自己比下去,他就宁肯让那个活生生的人把自己比下去。而他已经拥有了最大的快乐,他生了一双眼睛看鞋,他有一双手能做鞋,他从劳动中获得的不仅仅是报酬,还有世俗金钱所无法等价的充盈。
他的身体就是他的生产工具,他有自己的价值评判体系。
宋洲视高云歌若珍宝,怎么忍心看到他向程立龙这样的草包低头。高云歌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长久地注视着大厅里和其他老板高谈阔论的程雄,程立龙不需要再故意捂着眼睛,他坐在冰凉的长椅上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其实再一次被晾在了一边。
“他刚才的表演好浮夸啊。”高云歌清了清嗓子,加粗嗓音模仿道,“谁打了我儿子,谁!”
高云歌没忍住,泄气得笑出了:,“他还要装作要来打我,以牙还牙,其他人又要装作去拦住他,推来推去。”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在角色扮演,演看客,演父亲,只有高云歌用无辜的语气戳穿这一台戏,以至于他对演儿子的程立龙都起了怜悯之心:“他爸爸根本不爱他呀,只是觉得儿子受了欺负,他这个当爹的面上无光。”
高云歌说,他只是在挣回自己的面子。
“而且他很不开窍,虽然在金成的办公室里认出我了,我一开始也没想着和他多费口舌,自顾自去喷漆车间里拿油漆。是他偏偏要跟着我,看到我从写有洛诗妮棕的桶里倒油漆,又突然发作。”
高云歌的眼神茫然,依旧无法理解程立龙对自己的忌惮心理。林文婧的父亲高抬他,介绍说他是洛诗妮的高总,程立龙听后面色古怪不言语,等到两个人独处在调漆室里才先发制人:“风水轮流转啊,你这种一穷二白的外地人,也有被称呼为高总的一天。”
高云歌不语,只是默默打油漆。
事实上他以前只知道程立龙家里有产业,要不是今天赶巧,他连鞋底化工的具体成分都不知道。理智告诉他不要理会程立龙,程立龙却视他的沉默为挑衅,以为他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呵,你们还真是一对亲兄妹,都爱走清冷高贵的路线,玩爱答不理的套路。我都听多鑫老板说过了,洛诗妮真正的老板叫什么来着,那个温州人,啧,想起来了,宋洲!你以前在麒麟湾只能做小工,干临时,不知道流窜过多少个厂,今年跟着宋洲,就当上管理厂长了,呵,人不要脸起来,还真是什么都能出卖啊。”
高云歌直到这一刻,都还是能忍的。
他是一个容忍惯了的人,程立龙的言辞再怎么激烈,他也无动于衷。
可他越是忍耐,程立龙就越是细思极恐,愈发的口不择言。
“你不要以为自己在洛诗妮当管理,做到了几个爆款,就能左右金成用哪家化工!你那点伎俩也就勾一勾那个宋洲,你们两个死同——”
高云歌的拳头快于大脑的反应,落在程立龙的小腹上。
对方吃痛的弯腰后,他其实已经能思考,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又击中他的太阳穴。
程立龙唉声惨叫,脱力倒地时双手在空中乱抓,碰到了一旁的红色油漆桶。高云歌毕竟是个工人,他不打架,不意味着他不会打架,接下来的几下都直击要害,又不会留淤青,他最后坐在程立龙身上掐他的脖子,手指如给犬狗催吐一般塞进他的嘴巴,迫使他狼狈的干呕,高云歌冷淡的语气里一丝狠戾的波动:“你这张嘴,不配提他的名字。”
高云歌并没有阻止程立龙报警,小黄毛确实被自己打的毫无招架之力,他一人做事一人当。
至于之后的博弈就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了,但他现在叫停还来得及。
“我们不要再和他们一家子纠缠了,陈阿姨说的对,我们的时间很宝贵。”高云歌坐在外面的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捧起宋洲的脸,指尖从眉骨顺着鼻梁滑下,触碰着他细腻的肌肤。
他笑,歪了歪脑袋,大白天里看到宋洲,也感受到了幸福洋溢的陶醉。他不想再看到宋洲稍关打节了,他愿意装模作样地去给程立龙说声抱歉,这样所有人也都有个台阶下。
但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都要高云歌受苦受难,哪怕他自己并不在乎,凭什么善良的人要被侮辱,真诚的人会遭欺凌。
凭什么,凭什么?
“不行。”宋洲不允许高云歌去低三下气,那同样也是他的骄傲。
“肯定还有客户在档口里等着你,我们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要紧。”高云歌的声音很轻,毕竟自己才是这一场闹剧的源头,他和宋洲之间有了分歧,他一时半会儿也没那么有底气。
而宋洲从始至终都是那么的坚定。
大厅里又响起了一些骚动,宋洲准备继续打电话托关系,高云歌握住他的手机,“哎呀,不值得的……”
“那是你不懂。”宋洲的声音里有丝丝的颤抖。对视之间高云歌在他乌黑的双眸里也看到了闪烁。
“你根本不懂,”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宋洲极其克制地向高云歌控诉,“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和那个叫程立龙的小猪头三没什么本质区别,就算哪一天走了狗屎运吃掉一点时代红利,做点生意发了财,我若干年后也只会变成个肥头大耳的大猪头三,我根本不会是现在的我,我是因为遇到了你,你——”
高云歌听得心跳加速。
没来由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
在这不长不短的前半生里,他遇到过数不清的好人,却只有宋洲如此竭心尽力地为他争夺些什么。而在宋洲捍卫他的尊严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意义。
甚至感受到了耳鸣,高云歌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眩晕。宋洲的拥抱将他从幻觉中抽离,手掌规律地拍打自己的后背像是在安心曲的节奏。
“所以我一定不能让步。”宋洲在他耳畔的誓言如此清晰,“人活着的意义在于要为自己的信仰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