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刀子
乐正英年纪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加上他年纪轻轻就做了翰林院院主,每天来做媒求亲的媒婆多得简直能踏破门槛。
父母亲也在催促他早日定下婚事,早日抱儿孙传承香火。但是他实在太忙,翰林院的人手不足,他要处理的事情相当多,基本没谈情说爱的时间和精力。
这天难得放月假有空歇口气,他租了匹好马,在郊外打马游玩,春光美妙得令人想吟一首诗,可惜杨死鬼还没啥消息,不然他写首诗,有人应和,互相打打马屁吹吹牛,多好。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到了前年鹿鸣宴的地方,这里算是他官场生涯的一个转折点,没有怀王的大清洗,他可能捡不到翰林院院主的便宜。
哎。他勒转马头,离开了。慢悠悠地嘚哒嘚哒,迎面撞上一个人,乐正英还认得他,叫邹博容。与他和杨知白同年录取庶吉士,干了两年活转入吏部考功司,家境富裕,有点背景。
乐正英官品比他高,邹博容职位权力大,二人见面,客客气气地行礼,扯了些有的没的。乐正英忽然心有灵犀,说起了杨知白,问他有没有看到过他的述职报告。
“他啊。”邹博容想了想,“有,见过,做得很不错。甲中吧,做到这个份上很不容易,估计熬到明年就能再升官了。”
“是吗?”乐正英笑了,不想他接着说了一句:“就是字写得难看,压根不像翰林院出来的。”
乐正英转喜为怒:“怎么可能!老杨别的不行,字还是没话说的,何况他还是跟苍大家学过,功底是绝对有的!”
邹博容道:“苍大家就不说了,朝廷要犯。至于那字是真不哄你,写得差,没筋没骨软趴趴的。”
乐正英怒从心起:“我才不信!除非你让我亲眼看,否则打死我我也不信!”
邹博容也较真起来:“我骗你一个字,天打雷劈!现在就带你去看!”
“好!”两人并驾齐驱往吏部赶,跑得飞快,下马进吏部官署,直奔考功司的值班房,全国上千份述职报告,两人翻了好长时间,才翻到属于文缙郡的那一份。
乐正英翻开一看,确实,字迹……一言难尽。
邹博容得胜,扬眉吐气:“怎么着?我说的没错吧。”
乐正英捧着报告看了半天,眉毛拧成了麻花:“这才不是他写的字,他写的我认得,这字没有他一点影子。”
“可能是师爷代笔吧。”邹博容挑眉:“反正字就是写得差。”
“这不是他的字。”乐正英保持最后的倔强,“我就不信了!这肯定不是他写的——我去找他!”
想直接去文缙郡看杨知白是他一直怀有的想法,只不过公务太过繁忙,日期总是一拖再拖,这次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一定要去看他!
邹博容乐于这样:“行啊,你去南二街,有个胡氏飞鸟行,那里的藏空鸟养得最好,飞得最快……”“谢了,再见。”乐正英心里憋着一股气,熊熊燃烧。
快速办好了该办的手续,乐正英坐上藏空鸟出发,飞到次日大中午的时候到,饿了大半天。落到衙门前,直奔进去,衙差见面拦人:“你谁啊?”
乐正英把官牌往他眼前一晃:“翰林院院主乐正英,杨太守是我朋友,我来看他。”
衙差愣了一下,眉毛倒竖:“你说你是翰林院院主?老子还是吏部尚书呢!哪来的疯子,滚滚滚。”
乐正英暴怒:“你说什么?敢说本大人是疯子?一个小小衙差,还敢来拦本大人的路?让开!”
衙差也急眼了,高声呼喝着叫人过来:“衙门来了疯子!快赶它出去!”一群人推推搡搡,真把他赶了出去。
乐正英简直气疯了,他高声骂道:“杨知白!杨狗!翻脸不认人了哈你!有种!”
“出去!”几个衙差一推,乐正英一个踉跄,差点仰面摔在石阶上,一个人托住了他:“大人小心。”
乐正英满心怒火,借力站起来,面对大门禁闭的官府跳脚大骂一阵,实在累得没力气了,颓丧的转身,赫然发现扶他的人还没走。
他扣着个斗笠,面目有些熟悉,等他想起来张口:“你是……”微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人随我来。”微生说着,转身便走,乐正英疑虑重重,麻木地跟着他走。
如今文缙郡街道规划大不一样,乐正英跟着微生走得晕晕乎乎,走到一僻静小巷的糕点铺子,这家糕点铺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招牌名叫甜水铺子,连商标都跟东康的糖水铺子长得像,不过风味不差于糖水铺子。
苍斗山坐在楼上雅室里吃玫瑰酥糖,垂着眼睑混混昏昏欲睡的模样,听到上楼的脚步声,精神为之一振,微生掀帘进来:“来了。”
乐正英惊愕地张大了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出来:“苍大家?”
苍斗山起初也很惊愕,他没想到微生出去买个鸭脖的功夫,竟然领来乐正英,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一指他对面的座位:“请坐吧,乐正大人。”
乐正英梦游般坐下,恍恍惚惚,苍斗山直截了当地一棒砸过去:“乐正大人,杨大人他已经死了。”
乐正英呆呆地看着他,痴呆的表情。
苍斗山再斟酌了下言辞,觉得应该委婉些:“杨大人生前是一直在与你有书信的,只是走了后才断的,望乐正大人不要怨他。”
乐正英怔了半天,缓了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苍斗山一想,反正人都死了,再怎么委婉也美化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不如干脆直接一点:“杨知白上任大半年后就死了,顶替他的人冒顶了他的名字和官职。”
乐正英缓了半天,一口气没缓过来,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用力抓着桌角,抓得骨节发白:“那他尸首呢?他的尸首呢?”
苍斗山暗暗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乐正英心口堵得厉害,浑身燥得不行,想发泄什么,想砸碎什么,最终他咬牙挤出几个字:“酒,我要喝酒。”
甜水铺子没有烈酒,只有各种味道偏甜的果酒桂花酒,乐正英一气点了好几种,先开一罐甜李子酒,仰脖大喝一口:“好喝!”放下来擦擦嘴角接着猛灌。
一坛接一坛,各种不同的酒灌下去,苍斗山有些不忍心看了:“乐正大人,少喝点吧,喝太多对身体不好。”
“你别管!”乐正英大气地一挥手,“我能喝!”说着又拍开一酒坛封口,仰头痛饮。
喝到第五坛的时候,他猛地弯下腰开始呕吐,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吐着吐着开始呕血。苍斗山吓了一跳,让微生把酒坛子全搬走,帮他梳理气脉,此时乐正英半醉不醒,还在摆手迷糊地哼唧自己没事,还能接着喝。
“得了吧你。”苍斗山叹了口气,将乐正英扶起来,“乐正大人是在放月假才有空出来的吧?后天您就该回去了,我帮您租只鸟回去吧。”
乐正英摆手:“不回!不回!这官没什么好当的!杨狗死了,我也不做这头狗了!”
“大人莫要说笑。”苍斗山拍拍他的背,乐正英胃里无可再吐,一个劲儿干呕。迷迷瞪瞪的,忽然就哭了,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乐正英混混沌沌地被扶上藏空鸟,吹了一夜的冷风,始终心痛地没法清醒过来。第二天临近中午赶回了官署,失魂落魄。
他坐在值班房里,对着满桌文件无心处理,呆坐了半天,忽然潸然泪下。哭了会擦眼睛,埋头干活,一直干到下班,回家又恍恍惚惚发了呆,上街买了几坛酒,痛饮狂歌一阵,疼得心口发闷。
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艰难度日的。
他因此大病了一场。
宛若做了一场大梦,梦里他有个朋友,好不容易做了有实权的官,高高兴兴地去,却悄无声息地死了。远在东康的他浑然不知,埋怨他是死鬼。
哪会想到他是真的死了。
他真的死了,连尸首都不知道去哪了。
悲痛又无力。他请了病假,在家昏天黑地昼夜颠倒过了几日,忽的接到了一封飞剑传书。
是苍斗山寄来的。
他看了一夜。
第二天他睡饱了觉,次日他按着老习惯穿上官服,登上马车准时去上班。邹博容看到他,笑道:“乐正大人气色还不错啊,病好了?”
“是啊,病好了。”乐正英点头。
邹博容还挺关心他:“乐正大人是为什么病了?见到杨知白没有?”
“知白我见到了。”他笑着说,“他过得挺好的。至于我的病嘛,是去的时候太急,吹凉风受寒了,谢谢关心了。”
“哈哈,没事就好。”邹博容笑着走远。
该干嘛就干嘛。
万里之遥的苍斗山和微生行走于文缙郡广阔的高昌平原上,当地农民在弯腰插秧,妇女挑着大担的秧苗往田里抛,水车吱呀吱呀欢快地转,一筒又一筒的水浇进水塘里。
“这个时候,乐正英应该收到信了吧。”
微生不懂:“你给他写什么了?”
“我拜托孤灯水榭查了一下那个顶替人的名字背景,整理了下告诉他了而已。”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去给杨知白收尸啊。”苍斗山看看田里那些农夫,一脚踏进田里,“他们是趁杨知白出来巡视春播情况的时候刺杀的,尸骨应该就在这附近。”
“可是这水田这么大,上哪找去?”
“你忘了我还有神器啊。”苍斗山扯出白玉菩提,白玉菩提一圈圈地绽放起温柔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