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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扇区B·第七十章

第71章 扇区B·第七十章
V独自漂流过漫漫时间长河,他不禁自问,一千年前的自己和一千年后到底能有多少区别?他依然是那个唯一的独醒者,四周环绕故人,却不敢不抹去他们的记忆,生怕过去重演——他被无尽的恐惧填满,这比孤独更加摧残内心,
那时和现在一样,阿刻罗号一片死寂,他像一抹游魂在舱内游荡,身体被治愈,精神破绽百出。他会忽然走到某个地方,安静地坐下、躺下、蜷缩起来,就连清洁魔像也会静悄悄绕开,没有人会来打扰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他。
不,不对,还有“人”会来。
“V,到床上去睡吧。”
那个人总会适时出现,抱起他,让他去应该在的地方,无微不至关照。
拉法尔也曾像现在这样竭尽全力救他。
曾经,这位人造的神灵将所有能勾起他内心疮痍的东西从阿刻罗号藏起,V不愿看到已经被“治好”的同胞,拉法尔就把维生舱室牢牢锁住,V不想在任何地方触景生情,拉法尔就彻底改变舰船内的布局,让一切大变了样。
他们一起生活,一起用餐,一起在散步中观赏生态温室的如花四季,拉法尔让他予取予求,满足他所有期望,关怀备至,近乎完美,他做到一位神灵能对人类做到的全部。
所以,时隔千年,这艘只有两个人“活着”的阿刻罗号所上演的故事有区别吗?
V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跟当年一样没有长进。
他毫无负累地把负面情绪倾泻出去,伤害仍对他怀有信心的人,消磨他的信任。他非要把两个人都折磨得遍体鳞伤,像溺水者死死压住飘来的浮木都要探上水面呼吸一口,不在乎被他的恶意压倒的人是不是喘不过气。
首先,是指责。
现实中,熬过漫长的嗜睡期,V走向下一个极端,他无法入睡。已逝之人和因他的鲁莽天真而死去第二次的人化为白日梦般的幻觉成群结队出现在他眼前,他会忽然在走动中僵住身体,朝某个方向无头苍蝇一样逃走,他拼命甩开跟上来的拉法尔,把他也当作追逐自己的鬼魂,任何靠近,V都会因精神压力造成的过度呼吸而手脚麻木,直至重新变成独自一人才会有所好转。
V无法控制自己对拉法尔恶言相向。
“你只是在完成一个任务罢了。”看着注射器的探针刺入皮肤,减过剂量的药剂流入体内的这一刻是V如今少数的平静时刻,他冰雕般的面庞没有表情,话音却是森冷的。
“这里有个人需要帮助,你便做了,跟随手捡拾一片垃圾等同。治好我将成为你标榜自己的勋章,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项成就而已。”
拉法尔轻微地扯起嘴角,给V的胳膊贴上医用胶布,轻轻按摩附近的皮肤,不反驳也不辩解。
但无论他是否回话,V总有合适的理由继续指责。不辩驳就是承认,辩驳就是强词夺理,V把手臂抽出来,扯散拉法尔垂在颈边的发结,狠狠揪住他的头发,声音变高,语气加重:“你为什么没有阻止动乱!你在干什么?!”
冰冷的深海,噬人的沼泽,过去的漩涡,他又陷进去了。
——如果你能早些发现萨尔沃的打算,不听从他的话让分析机代替你巡检舰船,就不会有那次因权限未能移交而导致的调转航向和脆弱人类主导的惊天爆炸。
指责吧,指责别人,自己就会好过。
拉法尔因拉扯而稍稍向那个方向偏过脸,由着对方发泄。他面前的这双眼睛被困住了,深金色成为两汪永冻的寒潭,只把目光投进去就能被冻得只打寒噤。
拉法尔半跪在他身前,轻轻抚过他的眼帘。
他知道,这是被刻了千百条伤痕的一双眼睛。
他说:“是我的错。你要怎么惩罚我?”
头皮传来的拉扯感陡然消失,拉法尔见着V再一次慌不择路地逃走。这个男人内心,不同的想法在搏斗,他的理智知道易地而处下仿佛谁没有错处,又明白如果不把责任推卸到他人身上,承担苦楚的就是自己,他唾弃这样的自己。
拉法尔用隐形术跟在后面,依然寸步不离。
然后,是暴力。
千余年前那场崩溃来得突如其然,却又蓄谋已久。V砸开药品储藏室的门,不经分析机警告强行调用幻光液——阿刻罗号为数不多的药品生产线成为他得到情绪药剂的渠道,神代人类变着花样让自己在精神的世界里醉生梦死,V成为最后的“受益者”,混着酒精吃掉那些甜腻的药丸,香醇的药水,用注射器把自己的手臂扎得满是窟窿,在甲板抱着药瓶入睡。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逃避和欢愉,结局就是筑起精神耐受性的高墙,随着最猛烈的禁药都对他的头脑收效甚微,情绪缺失症伴随多种心理问题找了上来,连同他赊下的痛苦淹没了他。
他开始命令构造体给他配药。
——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吗,那就给我更厉害的药。
这一次神灵拒绝了,他在这场禁药的狂欢中被V锁在动力区,用自身核心的光铱补足阿刻罗号前行的能源,因为V故意不去呼唤星龙的到来,他根本不在乎船能开到哪儿。拉法尔的规劝只有来回来去的那几句话,他在保护这名人类的安全,让他免遭痛苦,可是V看出来了,这个构造体根本不懂人心,他只是在机械性地实现愿望,结果却把一切全都搞砸了。
V开始把愤怒诉诸暴力,砸毁眼前的一切,破坏所有经过他的魔像,踩着散落的零件,又打算一把火把生态温室烧光——他睡了几百年,舰船耗尽最后的食物储备,温室作物是他仅存的食粮。
这是会威胁V生命的举动,拉法尔终于出手阻止,灭尽肆无忌惮蔓延的火焰,把烧伤的男人救出火海。V在挣扎时折断了构造体的手臂,见对方叹着气,用治愈术把它恢复如常,他猛然发觉,不会打坏的东西就在眼前。
他悄悄握紧手中的拳头,四处确认可以得到的武器。
对最不该发泄的对象倾泻怒火,他变成过去自己无比厌恶的那种人。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活着承受非人的苦难,他该有些特权。
时间回到千年以后,拉法尔被V一口咬上手臂,第一个念头不是诧异、生气或者觉得疼,而是在想人造血跟组织液进入口中会不会对这个人有害。
他像等待注定会等来的症状,对V会出现暴力倾向毫不慌张,任由他咬。他可以动弹的那只手圈到对方后背,一下一下顺着,等V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压上来,拉法尔还稍微估算了力道,觉得问题不大。
减药治疗即将来到最后一个月,V冒头的凶性代表他的情绪正在用不太恰当的方式回归,这是好事也是坏事,问题是怎样调节。
——反正也咬不坏,先这样吧。
拉法尔也不由得冒出不太恰当的念头,被身上的男人一路咬上肩膀,他藏了点小心思,没有恢复那些被咬出来的血印。
这显得他格外凄惨,制服皱皱巴巴,颈上的手痕产生大片淤青,撞向地面的后脑嗡嗡作响,这要是换个人——算了,别总想换个人会如何了,无论换谁,连最开始那一轮都扛不过。
拉法尔把自己当成无知无觉的沙包,趁着V清醒向他不经意露出一身的伤口,用这种跟人类一样狡诈的方式,被动唤起V另一种情绪,后悔。
轻而易举恢复的身体只会诱发更猛烈的施暴,那段时间他干脆舍弃治愈术,用最原始的办法拿绷带和医用胶布装点自己,在V对他挥拳头的时候“好声好气”说:“这个地方你上次砸过了,换换吧。”
造成的伤害是真的,不会受到伤害也同样是真的,他诱哄起这个人来得心应手,接吻的时候被打破的嘴角会流血,抚慰时,手上的伤口恰到好处露出来。拉法尔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把握一切,他身上每一处都不会像人类那样留下伤疤和罪证,这点小小的疼痛在他要治愈这个人的决心面前、微不足道。
他硬生生地将V从暴力倾向的泥潭里拉扯出来,帮他拾起零零碎碎、在脑海中被打碎千万次又拼补千万次的感情。
可是最后,正如过去无法粉碎,某些走到死胡同的心思还是会期望着……自我了结。
曾经,在某个模拟日光正好的午后,V在已经被构造体恢复一新的生态温室,把铳枪的枪管塞进了嘴里。
玻璃花房的外墙影影绰绰映出这个男人此刻的狼狈,他衣衫不整,头发乱成一团,红血丝布满双眼,那张俊朗的脸显得疲惫又憔悴。
即使拥有神代人类的优秀基因,也无法改变他目光的苍老,仿佛油尽灯枯。
紧咬住冰冷金属的下颚很快变得酸痛,他的眼睛也变得酸痛,V只好闭了闭眼,又撬开眼缝,瞟向脚边的便签。
那是他写下的遗言,字迹歪歪扭扭,他现在还能拿起笔就已经不容易。
上面写道:“别救我了,我不值得。”
这是给拉法尔,那个构造体留的。
留好遗言,准备好自我了结的工具,可扳机迟迟没有扣下。
他在等什么。
也许是他的大脑终于发觉不妙,逆着负面情绪的潮水抛出埋在沙土里闪光的记忆,在V撕下这张纸时,当年写下拉法尔名字的便签和那张钢笔勾勒的剪影也被翻出,连同一切还未发生时所有的美好时光。
踏上亲自选择的死亡之路,V愿意把这些回忆带走,所以他在温室中静默的时刻就是在回想。
这番回想等来了焦急出现在他面前的构造体,拉法尔不敢轻易上去夺枪,只得注视那双带着创痕的眼睛,问:“为什么。”
构造体的思绪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混乱,如同遇到一个不给他时间解出的谜。只是个谜题早就出现了,他明明为人类实现诸多愿望,他们最终还是会走进死胡同、渴望终结,他使用了最优的方式,做出了最好的判断,这些像花朵般易碎的魂灵还是在凋谢,不停凋谢,无法阻止。
“我该怎么做。”构造体迷惑地问。如果他的劝阻有意义,眼前这个人类就不会以这个模样走向极端。他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了,所以他选择开口询问。
V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既浑浊又莹亮,是因为快要解脱了吗,拉法尔看到他的指尖在颤抖着往着力的方向扣。
“不要离开我。”构造体脱口而出,比任何时候都要急切,“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不停重复的话音在V耳边飘荡,连语气里夹带的感情都很少,有慌不择路的嫌疑,看似徒劳,却裹进了风里,藏在绿意盎然中。
牙齿磕碰着金属,唾液和口腔的温度让枪管沾上体温,V的指尖因这句咒语僵硬地无法扣下,他被脑中涌现的回忆推着,等回过神来,他的手被握住,武器在拉法尔手中裂解成灰。
V没去管那些了,他反扣着拉法尔的手腕,将他拉近,仿佛忽然意识到什么,奋力地抓住“浮木”。
“你爱我吗。”最后的人类眼中血红,他在寻求放弃死亡的酬劳,喉咙里发出低吼,“说你爱我!你是为人类服务的神,你该满足我所有的愿望!”
——他生来就是为我们服务的。他分明在过去否定了萨尔沃的话语,现在在干什么?
“我爱你。”拉法尔拍拍他的后背,用调度出的温柔嗓音说出这句话,在他的智慧中,说出爱意就该是这样的语气,他演绎得非常完美。
V眼中却满是失望。
不,不是口头上的……不是。这个构造体不懂,他的神不懂,他怎么可能让这样的存在懂得私爱?
他既在黑暗中捧出一点找寻到的星光,又不抱多少希望它能照亮自己。
再失望一次,真的就是结束了。
跨越千年,再次走进死胡同的男人变得平静,平静到好像病症已经痊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所有思绪得到统一,所有阻挠已然失效,它们才开始不约而同寻找解脱。
V在寻觅杀死自己的方法,在身边的人堵截所有他能伤害到自己的方式时。
他觉得自己的观察已经足够隐蔽,能在若无其事中蒙混过关,殊不知这样的思维一致性本身就是破绽。
洞察毫厘的拉法尔没有选择围追堵截,把他逼得越来越紧。
他在一天午后,将一把铳枪交到V手中。
V愣愣地盯着这把武器,上面似乎有跟过去重叠的影子,但那只是错觉。
跟从前一样,开枪就可以结束所有痛苦。
快乐永远都是少得可怜的那一方,就算他真的恢复如常,这也是人类拥有思维和意识后无法跨越的弱点。
他们永远不会满足。
可是这一次,V连拿起它、尝试一下的动作都没有做出。
在拉法尔的目光中,他动弹不得。
曾被巨大绝望压垮的男人,在形单影只中不能释怀,他走了同一条路两次,依照道理而言,他该把上一次没能完成的终章画上休止符。
先前和之后,他承载的和面对的到底有什么区别。
自由的出口如今就在这里,他为什么不动?
拉法尔把枪强硬地塞到V手里,目光沉沉。
“你可以选择你的命运,离开我。”
啪。武器掉在地上,在走廊里滑出一段距离。
拉法尔看都没看,把它重新拿在手里,但是递向V的不再是这把枪,而换成了一支继续治疗的情绪药。
万籁俱寂中,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成为模糊的背景,只余面对面的两人形影交叠,是真实世界下的跋涉者。
“我无法回到过去纠正人类一开始的错误,也不想一遍遍告诉你,你没有做错。可事实上,你我都对曾发生的事做了所有能做的,竭尽全力。”
拉法尔声音缓缓飘散。
“我很抱歉只真正救下了你。”
V猝然抬头,却像是怕被那神情烫伤,又别开目光。
“看着我,V。”
那不容置喙的语调随微风升抬而起,勾走所有的注意力。
“我不会说,让你背负他们的生命继续走,走到筋疲力尽。但我会告诉你,你有我。”
你在害怕什么,在后悔什么,在对未来有怎样的恐惧和担忧,这些我每一样都清楚。
——你有我。
只有这件事,这名在星空诞生的构造体可以骄傲,可以自夸,告诉V“你有我,我已经变成你那时不敢想的模样,然后永远不会改变。”
拉法尔留下针剂和铳枪,告诉他晚餐的时间和地点,告诉他自己今天要去动力区检修储液罐,不会陪他一起吃饭,然后就离开了。
V准时来到餐厅。
这里有丰盛的菜肴,他依照说明在餐前注射针剂,强咽下食物,不再把它们当成腐臭的血肉。
他努力用自己的双脚行走,不再把走过的长廊当怪物蠕动的肚腹,奔逃到黑暗的房间囚禁自己。
这一次他信的不是口头的承诺,不是虚无缥缈的“我爱你”。
重复的抗争,重复的求生,不断的重复筑起每一天。
白日梦的幻觉开始消失了,噩梦也消失了。
他走向拉法尔所站的光明中。
迎接他的不是神灵的宽恕,而是爱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