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眼下的情景我早已预料到, 所以我并不惊慌。
我在议事殿闹出那样的动静,帝后必会震怒。可等他们冷静下来,就会发现——这是最好的结局。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撒了泼, 破坏了大典, 我此生自是无缘储君之位。只剩下楚飒和楚彦。楚飒无心此事,母家势力又微弱。所以只剩楚彦。
楚彦是皇后的养子,他继位,皇后会安心, 皇帝也会放心。
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在大典上让天家无颜,帝后震怒是意料中事。等我明日入宫赔罪,再真情实意地剖析一番, 他们一定不会不放我走——如果帝后对我还有一点父母情分的话。
至少,旨意只是让我不得离京, 我仍然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就这样想着, 我睡了过去。
梦里我和楚竣在殿中对饮, 上一刻是酒香茶浓, 下一刻是断壁残垣,黑烟焦尸。
现实和梦里都告诉我, 我再也没有大哥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
有人一直抱着我哄我, 后半夜我渐渐不哭了。可第二天醒来,枕巾仍是湿漉漉的。
季明尘忧愁地帮我抹了药膏, 我红肿的眼睛才好受了些。
“我陪你一起进宫。”他说。
他眉间有忧色, 我想告诉他没事的, 可嗓子疼得说不出话。下人熬了梨汤过来, 季明尘喂我喝下, 又给我吃了一颗药丸, 我的嗓子才好了一些, 但说话仍然是哑。
季明尘说:“尽量不要说话,想要什么,和我打手势。”
我无力地笑笑。现在不说话,等会儿进宫还是要说话的。
昨夜禁卫围府,我心中早有成算,一点也不慌乱。可是进宫后,我的镇定被打破了。
皇后她不见我。
通传的宫女冷漠道:“殿下,请回吧。”
昨天我还是宫中的大红人,路遇的朝臣、宫女、太监都殷勤地见礼。而一夜过去,我又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傻子。
我当然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皇后这次是铁了心的不见我。上回她不见我,宫女暗示可以再求求,再求求皇后说不定就见我了。可是这次没有。我又请求宫女帮我通传,她利落地拒绝了。
“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殿下请回吧。”
我茫然无措地看向宫阶,发现事情好像超出了我的预料。
季明尘揽住我,低声道:“没事,先去找陛下,看陛下怎么说。”
皇帝见我了。
他一脸冷漠嘲意,冰冷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我:“你比朕想象的更加有勇气,更加执拗,更加不留余地。”
我低声道:“请父皇准许我跟着王妃走。”
“走?走哪里去?”皇帝冷冷一笑,“你还有脸叫朕父皇?”
青石地砖的凉意渗入膝盖,我第一次觉得盛夏也如此寒冷。
我低着头说:“是……是我做错了,但是千错万错,已经错了,无法挽回了。我留在这里,已经没有用处了。请……请您额外开恩,让我跟着王妃离开。”
皇帝看着我:“朕要是不答应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望向他:“我会死的。没有他,我真的会死的。”
皇帝又笑了,笑容中是说不出的嘲讽:“你在威胁朕?再说了,朕为什么要管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的死活?”
这句话如寒冬的大雪,把我结结实实地冻住了。我从天灵盖到膝盖骨,都被这句冰冷的话冻僵了。
皇帝踱步到我面前,缓缓开口:“好,朕来给你上最后一课。听完,你便回府好好反省吧。”
“身为我大楚子民,当把忠君爱国放在首位。可是你无视法度,随心行事,在大楚最为庄严的场合上,把我大楚皇室的颜面狠狠扫地,让百官朝臣看了一场天大的笑话。你把朕和皇后的颜面置于何地?你把天家的尊严置于何地?你把你自己的尊严置于何地?朕教过你如何自尊自爱,可从未教导过你如何自污!此乃罪一,不忠。”
皇帝背对着我,威严冰冷的声音继续说道:“你母后为了你呕心沥血,和朝臣接触攀谈,为你铺路。她一个妇道人家,本不应该陷进朝廷诸事。可为了你,她牺牲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只为盼望你有出息。”
“在容阳府平疫抚民,在北漠运送军需,在江南查账,一点好消息就能让她高兴一整天。立储前夜她兴奋得一夜未眠。可你给了她什么?你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昨日之事后,她病倒了,朕从未见她如此消沉。此乃罪之二,不孝。”
我全身发抖地撑着地面,听着皇帝陛下的声音冷冷传来:“这一年来,以高毅为首的大臣们,对你诸多帮助。紫花开道、千人护送入京,‘闲王党’声势愈烈,他们都是渴望跟着你建功立业的忠臣。”
“你在北漠喝酒,他们在朝中为你执言。你在江南赏花泛舟,他们昼夜不息为你出谋划策。他们追随你,为了能做出一番事业,光耀门楣。可是你给了他们什么?你同样在他们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此乃罪三和罪四,不仁,不义!”
泪水早已无声无息地汇成了小水泊,我强忍着泪水,说:“那、那我怎么办啊……我说了我不想当太子、不想当皇帝,我已经说了的。可是……可是你们都不听,你们还那样子逼我去争……那我能怎么办啊……”
我再也忍不住喉口的哽咽声,低低地哭腔道:“我只是……想按自己的方法活,我不是谁的附庸、谁的期待,每个人都在期待我……那我就应该按他们的期待去活吗……他们的梦想实现了,那我的梦想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我说:“父皇,我……只是个傻子啊……”
透过朦胧的水雾,皇帝负手而立,威严的背影一丝颤抖也没有。
许久,他平静的声音传来:“人在势中,势不由人。你身在皇家,身为嫡子,自然要承担属于你的责任。”
我拼命摇头,膝行过去抱住他的腿,哭得不成腔调:“可是……可是你不是说过,希望我只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吗?爹……你说过的,君无戏言,你要反悔吗?爹……求求您……让我走……让我走好不好……”
我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我不是您的儿子吗……爹……您不要我这个儿子了吗……爹……”
“求求您……求求您……爹……”
皇帝挣脱了我的手臂,声音依旧平静:“哭哭闹闹,成何体统。起来。”
他走回桌案边坐下,不再看我,语气不容置疑:“回去好好反省吧。”
我的一颗心彻底碎落了。
浑浑噩噩地走出勤政殿,季明尘立刻迎上来,他读懂了我的表情,沉声道:“我去和陛下谈谈。”
皇帝丝毫不意外地看着季明尘和重返殿中的我,季明尘让我在一边坐下,正面对上皇帝。
皇帝说:“你什么时候启程?”
“回陛下,后天一早。”季明尘说,“请您让我带着他走。”
皇帝冷眼看着他:“朕的回答是,不行,理由刚才已经告诉过他了。教子无方,是朕的失职,朕现在命他在王府闭门反省三年。”
季明尘沉声道:“他错在哪里?不过是选择了他想走的路,就要背负无妄的指责吗?被亲生母亲射杀是他的错吗?被兄弟合谋截杀是他的错吗?口口声声说爱他,爱他就是逼他众叛亲离、一辈子郁郁寡欢吗?外臣看来,这样的爱不如不要。”
帝王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季明尘身上,季明尘丝毫不退。
许久之后皇帝开口:“他没有在北方久呆过,气候和环境都不适应。”
季明尘说:“我会照顾好他。”
皇帝说:“你刚回去,必然要花时间收拾局面,你怎么保证他在乱局中不受到伤害?”
季明尘说:“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必不会让他少一根头发。”
皇帝说:“他娇贵得很,想家怎么办。”
季明尘说:“我可以每年带他回来小住一段时间。”
皇帝笑了:“你说得很好听,但是没用,朕意已决。他把皇后气得生病,不忠不孝之辈,必须好好反省。”
季明尘沉默半晌,直视着皇帝说道:“南楚军中无将。”
“二殿下用兵猛直,少变通,未尝在我手中胜过一次。”季明尘沉声道,“我能在一个月内重新拿回北漠十八州。”
皇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微笑道:“你还没有回去。”
季明尘又说:“镇南大将军杨雄只会纸上谈兵,且只善海战,外强中干,甚至比不上二殿下。”
皇帝依然微笑:“你还没有回去。”
季明尘沉默片刻,下定决心般说道:“若陛下答应让我带楚翊走,我承诺此生不进攻北漠十八州,并将北漠十八州所有暗道告知南楚。”
皇帝放下茶盏,审视着季明尘。
许久之后皇帝说:“条件很诱人,但朕还是那句话,你毕竟还没有回去。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
皇帝又说:“朕也堪堪算是你的岳丈,便教导你一个道理。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你就要喜怒不形于色,不要什么事情都摆在脸上。这样会让人拿捏到你的弱点。而帝王,是不能有弱点的。”
季明尘忽然笑了:“什么样才算合格的帝王?像陛下一样断情绝义、逼亲生儿子自相残杀的帝王?亦或者为了妻子的私念,便不顾儿子死活的帝王?”
季明尘扶我起来向外走去,走之前又道:“陛下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还要失去第三个吗?若您真的将楚翊扣在这里,五殿下难道不会和您离心吗?二殿下逢年过节还愿意回京吗?到时候,再至高无上的帝王,想必也是会寂寞的吧?”
皇帝的背影终于颤了颤。
许久,幽幽地叹息声响起:“父母在,不远游。”
季明尘顿了一下,扶我走出了勤政殿。
我茫然无助地看着他。
皇帝似乎有些微的动摇。他最后那句话似乎隐含着提示,可我没有力气去解读。
季明尘沉思片刻,说:“父母在,不远游,关键在‘母’。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求皇后。”
我眼中亮起微光。
我又来到了皇后的寝宫。
我跪在寝宫门口,季明尘陪我跪着。
从暮色四合,到华灯初上,再到夜幕黑沉。
后半夜电闪雷鸣,下起了雨,瓢泼的大雨狠狠地打在身上。我依然跪得笔直。
天亮了。
季明尘把我抱起来:“走吧。”
上一回我在勤政殿罚跪,皇后替我求情。可是现在,她已经不要我这个儿子了。
那个时候我对皇帝说,我有很多东西,可季明尘什么也没有了。
而现在,换成是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大哥,马上也没有季明尘了。
我抓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木然地说:“你不会不要我的,是不是。”
“相公。明尘哥哥。”我语无伦次地喊着他一直想听我喊的称呼,“我是你的夫人,你不能不要我。”
我一遍遍重复:“你不能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