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许你长生
除灭妖道后, 圣人天魂负手而立,目光漠漠,不染凡尘, 好像前世的照影。
“圣人留步。”殷无极握住无涯剑的剑鞘,手腕一转, 拦住天魂脚步。
“何事?”圣人天魂循声望去。即使面对的是隔世的弟子,他的神色仍淡淡,看不出情感。
“当然是……”殷无极哑着声, 绯色眸光别样惊心动魄。
未等说完,他以剑鞘为剑, 身形一晃, 竟是欺身而上。
转瞬间,剑鞘化为漆黑流光,以凌厉剑式攻之。魔君攻势迅疾冷冽,天魂被迫应战。
“殷别崖!”谢景行心中重重一沉, 立即喝止,“那是我的天魂, 你做什么?”
“许久未与圣人过招了。”殷无极越是施展剑招,眸中越有隐隐有暴戾之气涌动。
“你的一魂一魄, 为记忆与修为的容器,复刻的是你最后的模样吧?停在什么时候, 五十年?一百年?”
“还是——你离开的那一年?”
魔君即使如此震怒,手中握的也不是剑,仅仅是一截剑鞘。他是绝不肯伤及师尊半分的。
谢景行紧紧咬住牙关, 抵死不认:“不是。”
殷无极冷笑一声:“师尊,别骗我。天地命之书,世上唯有三本, 魔宫就收藏一本。”
“命魂为根本,承载记忆因果;天地二魂,为身外化身——”
“其中,天魂归天路,承载修为,可寄托于外物。离去之时,定格亡者旧日形貌,宛然如生——”
殷无极侧眸,瞥向圣人天魂迟滞片刻的剑光,眸中似乎要溢出浓深的鲜血来。
谢景行执着无鞘的无涯剑,却见殷无极长发飞扬,终被凌乱的山海剑光割去一缕发尾。
殷无极像是在确定什么,虚划出一道又一道漆黑压抑的剑意,宛如浩瀚无涯的浪涌,封住了天魂的死角。
是的,死角。
但是圣人剑意,怎会有死角?
当殷无极用剑鞘抵住天魂的后心时,声音嘶哑的厉害。
他只能慢慢地吐字,每一句都像是淬着血,逼问:“你,为什么会看不见右侧的那一剑?”
“为什么会听不见背后的风声?”
“在我攻上来时,你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剑鞘直接挑落?”
“我的剑法是你教的,那对你来说很容易,不是吗?”
“谢云霁!回答我——”
天魂的目光漠漠,宛如冰雪雕塑的神像,缄默不言。
殷无极的神情骤变,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凶兽,一步一步逼上去,每一句质问,都是心上刀割锥刺的痛。
哪怕肺腑皆剖,肝胆俱裂,他也要弄清楚、弄明白!
“起初在雪中见你,你不曾直视我,亦未曾认出我的模样。”
“但谢云霁就算再自负,也从不会不看对手的脸。我相信,只要你看一眼,你当时就能认出我——”殷无极歪了歪头,残忍地堵死了他一切的借口。
他低哑地笑:“你听我的名字会收剑,说明,你根本不是认不出我,而是——看不见!”
“今日,我烧这通天塔,照彻满城为你点灯,你敢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
“你敢不敢?”
殷无极质问至此,心中已有定论,声音却悲怆至极:“谢云霁,你告诉我,你前世的五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天魂缓缓地转过身,靠神识引路,他能够表演的与常人无异。
终于能够正面直视对方,殷无极才看见,他漆黑眼眸宛如空洞的深潭,无论如何努力伪装,也凝不出焦点。
更别说,照出殷无极的脸。
谢景行微微阖眸,心中知道,今日一劫逃不过了。
他心中已有决意,先是对天魂道:“你先走吧,我来安抚他。”
天魂只承载了破碎记忆,本能就是回归主魂。今日过来,他本想寻找机会合魂,但殷无极这个状态,绝不是合魂的好时机。他又被揭露了状态,倒是他在给主魂添麻烦了。
谢景行苦笑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当年的安排……”太匆促,也太残忍。
圣人天魂对他点了点头:“保重,他就……交给你了。”
不需要言语了。天魂转身离去,谢景行弃下手中剑,向他远远看来,眼神平静到令人窒息。
一切都像是某种预兆。
那一瞬间,殷无极连骨髓都凉透了。
剑中帝君曾经稳定至极的手腕,如今抖得厉害。当啷一声,他握不住剑鞘,让其坠落在地上。
殷无极神色怔怔,轻轻地歪过头,凝视他,像个茫然的孩子。
“师尊,天魂不回答我,那您告诉我,好不好?”
他每一次呼吸,嗓子都如同被刀割,往日优美的腔调近乎破碎。
“你告诉我、你说……你当年,到底为什么……”
“别崖。”谢景行见他情绪激荡,隐隐有疯魔之相,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想要去握住他的腕子。
可是,殷无极竟然倒退两步,用力挥开他的手。他很少对他的触碰,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排斥。
谢景行僵住了。他缓缓放下手,咬紧牙关,克制住自己也同样失控的情绪。
天魂失去的是五感。只是简单照面,殷无极都能发觉不对劲,更别说试剑了。
他是魔道的帝君,又怎会连对手的状态都判断不出来?暴露是迟早的事情,但是……
现在的他,根本无法去面对殷无极的诘问。
“你打定主意踏天门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圣人用心血浇灌出的弟子凝望着他,眸似滴血,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要抽去他浑身的气力。
殷无极嘶哑着嗓子,固执发问:“你踏天门的时候,又遭遇了什么?竟然让你差一点身死道消,五百年才能兵解转世?”
“我不能说。”谢景行阖眸。
若是说了,他一定会疯。
“师尊,你不是舍不下儒宗,舍不下儒门三相吗?为什么要走,你回答我!”
殷无极几近绝望时,竟是搬出了他平日避开不提的师弟们,试图去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留恋,可他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咬牙切齿:“谢云霁,你可真是个骗子。倘若你一心大道至上,当年就不会把灵骨挖给我!”
“缺少一颗灵骨,那意味着什么?你贵为圣人,难道不知道吗?”
他嗓音嘶哑,指尖按住肋下三寸:“你就算要走,好,你来九幽,再剖一次我的肋下,把我杀了,把它取走——”
就算取骨的结局是被心魔侵体,再被谢衍一剑穿心,也总比看着他坠下九天,要好得多。
“你敢去飞升,哈哈哈哈……灵骨缺一,修为大损,五感失灵,你就敢去飞升成仙——”
他捂着脸,浑身颤抖,近乎癫狂地大笑。笑后,又是悲慨,魔气几乎倒行。
“你不怕死吗?你不怕吗?还是你,对这尘世中的一切,早就倦了、烦了。你原是早就腻了与我相处,与我两看相厌,觉得我是负担累赘,只会白白耗你的修为,却不见半点渡化希望,所以一心抛却这全部尘缘,走你的大道长生!”
他一念成魔时守住的灵台,如今竟是摇摇欲坠。
谢景行顾不得冷静思考,强行拥住殷无极的身体,把徒弟按在怀里,来回抚摸他的脊背与墨发。
血色魔气改换天色,灼烧他的身体,谢景行也半点不避,甘愿承受帝尊的一切疯魔。
“别崖,你冷静些!”
“先生不该管我的。”他的神色孤戾而扭曲,古怪地笑道,
“哪怕殷别崖死了、碎了、化成了灰,那又怎样?您是九天之仙,合该求大道去。我这等将死之人,左右不过一抔土,怎值得仙人一顾?”
将死之人?
谢景行握着他的肩,脑子几乎空白。
殷无极仗着没人算的出他的寿元,对他笑意盈盈,对此避而不谈。谢景行反复去问,他也只说些真真假假的暧昧话。
这一次失控之中,他终于发了疯,吐出些许蛛丝马迹。
真话太残酷,竟然会瞬间击穿谢景行所有防线。
“说清楚,什么叫将死之人?”就算是圣人再沉静慈悲,也快被他逼疯了。
谢景行那风流雅致的容貌,竟是有了几分堕天时的铮然怒色:“殷别崖,你敢死?我没允许,你敢——”
“我怎么不敢?”殷无极眸中血色滔滔,尽是渡不尽的业。他冷笑,“我早就该死了,你不该救我。”
“混账东西。”
谢景行最恨殷无极这副自毁模样,拎起他的衣襟,把他往身前一拽。
暴戾的帝君抬起绯眸,侧脸覆满了赤色魔纹,那是心魔失控的证明。他讽刺一笑,竟是捏住谢景行的下颌,迫他偏头。
这个角度,足以看到他的修长脖颈与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殷无极长袖一揽,把谢景行整个人纳入怀中。随即,帝尊低下头,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颈。
很快,他在唇舌间尝到了血的滋味。
谢景行神情冰冷,竟是半点不避,伸手把窝在他颈间,几乎要吞了他的大魔,重新按回自己的肩上。鲜血淋漓。
以身饲魔多年,圣人早就有舍了一身血肉的觉悟,这点伤势又算什么。
殷无极舔去嘴角的血,极尽戾气,笑道:“你不躲?”
谢景行眸似寒星,冷声斥道:“别崖,你发什么疯?”
殷无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近乎悲慨,大笑道:“谢云霁,你知道吗?你救下的,根本就不是个人,只是个披着人皮的魔。”
“你想渡的那个殷别崖,从来就不是你的好徒弟,不值得你去渡!”他面容魔魅,笑的几近狰狞。
“……”
尽毁的妖塔之下,是荒草,是废墟,是累累的白骨。
殷无极笑着旋身,衣袂飘飞,他又垂衣敛袖,执学子礼,在白衣圣贤的面前端正跪下。
这世上,魔道帝君不跪天地,只跪一人。
谢云霁,是他的圣贤,亦是他的师友。
他扬声道:“魔道帝君殷无极,十恶不赦,其罪当诛。故而求圣人秉公,一剑杀之,为天下人除魔!”
暴烈魔气在血脉之中逆流,刀刃一样撕过他的躯体。皮肤上割裂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下一刻又被修复。
玄袍遮掩住他的伤口,血腥气却弥散开来。
谢景行看见,他玄色广袖中盈着的、逐一渗入废墟土壤的,全是惨淡鲜血。
殷无极跪在他面前,向天地亲师,一字一句地陈述自己的罪状,仿佛在为自己一生批注。
却是,句句带血!
“他辜负师友深恩,叛出师门,投向魔道,害你千年心血付诸东流!”
“他对你有悖德肮脏的情/欲,他迫你与他师徒不伦,仙魔私通,连累你一世清名。甚至,他放纵声色,妄图勾引你,破你大道,以满足其卑劣欲望……”
“他登临帝位,恣睢狂妄,为你最大死敌宿仇,甚至掀起仙魔大战,连累生灵涂炭——”
“他杀人盛野,脚下亡灵鬼哭,罪业累累,为古往今来第一祸世魔君,活该下九幽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殷无极说的快意,好像这些罪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千年,今日终有机会在圣人面前痛陈,得一个审判,也得一个结果。
“够了,给我起来!”谢景行听不下去,一俯身,就要去把他的徒弟从废墟残垣中拉起来。
他却见殷无极广袖玄袍,竟如朝圣学子,在他面前拂袖振衣,一顿首。
他这般疯魔,谢景行却疼极了他,怎舍得他的额触及地面,折他半分君王骨。
但是,当谢景行将徒弟捞进怀里时,却蓦然惊觉,殷无极这具身躯已经冰凉太多。
一束持续照耀世间五百年的火,快要燃尽了。
殷无极侧脸绝世靡丽,却低笑着,声音近乎沙哑。
他在用世间最残忍如刀的话语,痛快淋漓地剖开自己的心,教谢景行亲眼看一看成色。
“他一身罪骨,为天地森罗。他癫狂无救,为临世大魔。”
“他早就该死了。在他当初入魔的时候,你那一剑不够快、不够致命。就该直接穿透心脏,将当年那恣睢狂徒,一剑结果。”
“若是没有他的拖累,你踏天门,说不准就成功了,现在自有逍遥长生。哪会如此……修为尽散、神魂破碎、病骨支离……咳咳咳……”
殷无极神色几乎痴狂,心魔几乎全然破开限制,唇角却溢出丝丝血迹,衣襟绯了一片。
“他和那些画皮艳鬼无有不同。明明都要烂了,只剩下一副残骨,却还是精心披着一张漂亮的人皮,骗你、诳你,装成你的好孩子,你心中的少年……撒娇、任性、不羁、鲜活……好似他仍活在最好的年华,假装这具躯体里还有人的血肉,而非燃尽的炉灰。”
他烧了太久,太久,终于快要灭了。
师尊怎么才回来呢?
留给他的时间,不够啊。
“他温柔小意,百般勾缠。他看上去干干净净,好似岁月未曾从他身上流走。他扮作你最喜欢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你动心。只要你心软了,伸手去碰他,他会扑过来,咬住你的喉咙,伤害你,撕裂你,满足他最后的卑劣愿望。”
“甚至他现在都不算个人,只是个游荡世间、时日无多的鬼。他还是贪心至极,妄图染指你、玷污你、占有你、禁锢你,把你藏于魔宫之中,高天之上。他要让天下人的圣贤,变成他一个人的东西;在他的余生里,只看着他一个人的眼睛。”
“他恨你啊,他要报复你,他要你得到却失去,尝一尝他五百年孤寂滋味。他要你余生都为他痛,为他落泪,他要成为你一生,挥不去、磨不灭、荡不平的伤口……”
“谢云霁,你说,殷别崖是不是够坏的?”
魔道帝君偏了头,笑容艳绝若少年,却是花期将终。好似须臾后,就会化为一地零落的尘。
殷无极是至情至性的魔,平日总是真真假假,让人猜不透。
当他近乎自虐地将一层层的伪装揭下,剖了心捧给他时,谢景行还是承受不住这累世的情深。
殷别崖真是个折磨人的小崽子,小混蛋,小魔星。
他仗着圣人心境淡漠冰冷,不动凡心,就这么热烈又绝望地缠上来,像是疯狂的火,日复一日地在他身边烧灼。
他真当师父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殷无极说着要报复,要换一个痛快,得一个结果。
可这些时日过去,他闹腾了那么久,又何曾伤他半点?反倒自己跪在他面前,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求您了,不要走。再等些时日,您就可以给我收尸了,我会把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兴许,能留下几片烧不尽的魔骨,与一抔骨灰。很少的,一个盒子就能装得下。”
“到时候,您把我的骨灰带走,放在身边。您走到哪,就得把我带到哪。您做我的墓碑,当我的归宿,师尊——”
殷无极的神情彻底混乱,时而狰狞,时而悲怆,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些凌乱的字眼,字字割穿肺腑,句句呛着淋漓的血。
谢景行阖眸,五脏六腑都被他的话抓在一起。
他高居神坛太久,终于谪下凡间,应了这惊心动魄的情劫。
殷无极受了命运这么多年的罪,最深的伤,却全是他这个师父带来的。
殷无极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他失神地张开臂膀,似乎要拥抱他,妄图锁住师尊隔世的魂魄。
他当真怕谢云霁再轻飘飘地飞上九天,用他的残魂病骨,与那天道再斗上一回。
神魂磋磨啊。圣人苏醒过来,用了五百年,他当时得多痛。
谢景行走到他面前。殷无极抬眸一顾,只看见飞扬的衣袂。
圣贤抬手,轻轻地抚摸他头顶的发,神情温柔而悲悯。
殷无极怔了一下,静静地垂下手,置于膝上。再仰望时,他的心情竟然难得的平静。
他笑了。
原是这样啊。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才是他最初与最终的执念。
“师尊,殷别崖明明最恨长生,只因这两千五百余年,痛快的时日太短,死生长离的时日太多。还好等到师尊回来,才不用独活着,捱过最后的时光。”
“此时,弟子却觉得……时日不太够用了,应该再长一点才对。”
他极力按着那折磨他神志的心魔,忍受着那沸腾的魔气,再一次笑道。
“等我,再发完最后一程的光,做完未尽的事,师尊就来魔宫陪我吧。我为您造了一座城,叫做‘天上白玉京’,足足有十二楼五城,您去做那座城里唯一的仙人,好不好?”
“仙界再美,比得上我给您造的吗?”他笑着,好似捧出一颗心,“我会把我仅存的一切,都给您。”
圣人阖眸,似乎不忍看他这五百年的痴狂。
“来陪我吧,我不要多,就十年。”
“……”
“倘若不行,五年,三年?”他试图讨价还价。
没有听到回应,殷无极静默了一下,哀求道:“……一年,不能再少了。”
见谢景行静静地看着他,却不作答,魔君终而不笑了。
“是吗,还是不行啊。”
殷无极叹息一声,敛去所有神色,化为一片不起波澜的海。
在刀枪剑戟中滚过,滔天杀业中蹚过,魔道帝尊殷无极,又怎会还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早成了无喜无悲、无哀无怒的帝尊,君临之时,万魔齐呼万万岁。
当初带着万魔从蛮荒黑暗中走出,给予他们生而为人的尊严与自由的魔君,终有一日,那迎风执炬的背影也会燃烧殆尽。
微茫山一别后,殷无极的心魔叫嚣着、奔流着、磨牙吮血,要把他一切爱恨情仇的根源撕裂。
他不敢去。他怎么敢去见他?
就算他再折了自己全身的骨,也控制不了伤害谢云霁的欲望。只需要他的谢先生瞥来一眼,他就能陷入无尽癫狂。
三年里,他将心魔困在识海的深处更深处,收集了无数延命的天材地宝,然后费尽心思装成曾经的模样。
殷无极收起那冰冷凶戾的神色,洗净沾满鲜血的双手,捡起那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学会像当年一样的笑与怒,温雅与风流,恣意与快活。
就好像,他真的还是当初的少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唤他殷别崖,他就当他一个人的殷别崖。
可在师尊身边呆久了,他尝过了撒娇有人疼,受伤有人怜,善恶有人教,疯魔有人治的感觉。他贪了心。
他觉得还能再进一步,于是妄图去向他的师尊,求一个时隔两千多年的答案。
他想要为毕生情衷,求一个结果。
谢景行低下头,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魔君,近乎温柔地问:“别崖,我对你,竟是如此残忍吗?”
他的要求太低了。
心魔如此狰狞,业果如此沉重,要把他生生扯到血海,拉到魔道里去。
殷无极背着这么沉的包袱,却一个字不说,也什么都不逼他,只是陪在他的身边,笑吟吟地说些平生闲话罢了。
无论是初时的稚弱少年,仙门的无涯君,令他骄傲的屠龙者,或是那段未起刀兵时期里,意气风发的魔道帝尊,他都那样活灵活现地演绎着。
好似在生命的终末,他终将把那些时光在他面前复刻,一点一点地重新活过。
殷无极不肯离他两侧,目光追着他走。守着他时,化作沉默无言的山脉。勾着他时,无论温柔还是狂傲,澄澈还是艳绝,都透着绝世风流。
一次一次,教他目不暇接,陡生怀念不舍。
他做的太多,要的却太少。
就算到现在,殷无极也不敢提情与爱,只求他的师尊怜他将死,多陪他一段时光。
时间,他自然是不敢要的太长,因为圣人总有天下要顾,有道统要复,有苍生要怜。
能够抽一段闲暇来陪他,已经很好,他知足。
天意如刀,长生太远,他求不得。
他要把一日掰成两半活。若能求来须臾时光,他会夜夜不寐地坐在窗边,注视着师尊隔世的脸,直到印在魂魄中。
正如人世间的见面,看一眼,少一眼。
等到心魔破困时,为了不沦为天道的傀儡,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殷无极就不得不把自己的魂魄捏碎,魔尊之躯烧尽了。
“你只要一年?”谢景行叹了口气,极尽温柔地问,“你觉得够么?”
“……若是可以,希望再多一点的。”殷无极弯起眸,笑道。
他好狡猾啊。偏要让谢云霁为难。
“十年?”谢景行又道。
“当然好。”殷无极立即点头,微笑了。
“那,二十年?”转世圣人摸了摸徒弟漂亮的脸,哄他。
“这么长呀?”他好高兴。
“一个甲子。”
“……”
殷无极顿了一下。仅仅是这样的停顿,终于让谢景行试出了他寿命的期限。
照理说,帝尊无论是力量还是年岁,皆在全盛之期。可他浑身的热血干涸了,炬火般的精神也在漫长的时岁中消磨。
“我若是努努力的话,应该……”殷无极也不敢确定,遗憾地摇了摇头,“大概是不能了吧。”
“心魔一动,会折你多少年灵台清明?”谢景行又问他。
“……大概,二十年吧?”殷无极淡淡地笑道,“不长……”
他忽然意识到,若是把二十年换成师尊陪他的时日,动一次心魔的代价,可就亏大了。
“不长?”
“长的。”他笑而叹,“只争朝夕。”
“真是蠢。”谢景行简直败给他了,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谢景行侧眸,看向还跪在废墟上的大魔。
他墨发飘荡,容色惨淡,衣袂沾染鲜血与尘泥,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挡不住他行止间的绝世风姿。他还重伤衰败着,忍着疼,却安安静静的,显出几分凄艳可怜,实在教人心疼。
殷无极表现的再狰狞疯癫,在他面前都一直乖的不像话。连抢人都不会做,这么多年的帝尊,他难道是白当的吗?
许是因为为人师长的满腔怜爱,谢景行怕惊扰了他,口吻更柔软,似绵绵的春雨。
他道:“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除却有些不可说的,我会告诉你。”
“我五感失灵,是我破了道。”他叹了一声,似乎是在感叹命运的波折。
他并未表现出分毫畏惧,负手笑道:“圣人心境,一朝皆破。”
“我去飞升,其一,是因为三劫已至,若不兵解,就是三劫齐动。就算是圣人境界,你要我活,我也活不得,不如去搏一把出路。”
“为什么?”殷无极一时愕然。
他甚至咬着牙,沉声道:“从未听说过三劫同期而至。谢云霁,你不是天道气运所钟吗?怎么会三劫齐动?”
继而,魔君想到了什么,陡然变了脸色,露出狠绝凶戾的模样,道:“是天道要害你?”
殷无极话还未说完,却陡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儒道三劫为道劫,情劫,红尘劫。
情劫,情劫!
“你情劫应在谁身上了?”
帝尊陡然站起身,原本枯的只剩灰烬的绯眸之中,又猛然燃起一簇火,疯的好像随时要去杀人。
他咬牙切齿:“谁?你告诉我,我杀了他——”
“殷别崖,给我回来!”谢景行忍无可忍,按住了叫嚣着要去咬人的凶戾小兽,把他抱回来,宝贝似的拢在怀里。
还能因为什么?他又能是为了谁?
谢景行简直快要被他气死,紧紧咬着牙关,道:“殷别崖,你以为,这世上还有别人,能让我为他以命相搏?”
“小崽子,你平时不是很聪明的吗?我飞升是为了谁,我又是为了谁求长生?你难道现在还不懂?”
谢景行抓住他的手腕,看着魔君眼中一点一点亮起的光,笑而叹道:“别崖,你就这么折磨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