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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银耳盅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第71章 银耳盅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71.

那殿中一时安寂了,片刻后,终于听到人开口,瓮声瓮气的。

“行之是你的字,还是你的名?”

裴昭如实答道:“阿翁临去前,替我取了这个字。”

又听宁离道:“那你原本唤什么名?”

裴昭仔细看着他神情,道:“我单名一个‘昭’,也是阿翁所赐。”

“哪个‘昭’?”似乎不死心的确认。

“昭昭若日月之明。”他并未多想,自幼听惯的文辞脱口而出,心里忽然却一震,不觉凝望着眼前的少年。

裴昭从来都是惯读诗书的,只是相逢至今,他竟从来都没想起过下句,至今日才发现,原来还有这般巧合。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1]纵然知晓十有八|九是自己多想了,这一下也没禁得住,说好的是教宁离发问,自己却忍不住问了:“宁宁的名,又是哪一个‘离’?”

宁离回答得直白,也甚不解风情:“离别的‘离’。”

于是裴昭那点子摇动的心旌,便立时被扼住,连一点蔓生的枝桠也被掐掉了嫩芽。他心道自己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一般,为了微不足道的巧合而欣喜,而对侧的那人还眼眸澄澈,无知无觉。

一时间只得苦笑。

他知晓宁离当初进京时,甚至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换了一位,更知晓宁离后来为了弄清这个乌龙,仔细打探了一番……因为那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天子裴昭,时年二十又三,如今御极,恰是三年。

宁离不可能再懵懂不知。

那少年原是在他怀中,拭泪时半跪在榻,此时垂着头,望之只见雪白下颌。

揭开身份后,两人一时间都无话。

裴昭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要将人头抬起,到底是作罢。慢慢道:“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去岁以来,底下有些人不安分,大安宫也有异动,于是便做了番设计,原是想引蛇出洞。只是没想到牵动了旧疾,医官说温泉养生,所以才去山间别院休养……也没想到,你刚好就在那处。”

“那时你走丢了鸟儿,夜里寻过来,我当时对外称还在宫里,并不愿声张,所以才用了化名。后来知道你不喜建邺,也不想入宫,我只怕道出了我的身份,会将你吓住,便那样与你交往了些时日。”

“只是与你相交愈多,亲近愈深,我又是隐瞒在先……便更不知该如何向你坦白了。”

只是这浮生半日闲,到底是偷来的。

他叙述完这一节,宁离仍是低着头不肯吭声,唯有胸膛微微起伏着,要暴|露主人激烈心绪。

裴昭心里叹息,只怕这少年心中,着实是气得很了。

他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总归会暴|露,纸里包不住火,不可能一直都隐瞒下去。恰巧 宁离入京的时间点很妙,赶上了他被设计被刺的节骨眼儿,尔后又是年下辍朝,是以暂时不用面见天子。

只是,宁离能够拖着一天不进宫,又如何能拖得上三年不进宫。

裴昭瞒得住一时,又哪里瞒得住一世。

不舍,也不愿罢了。

小郎君活泼又爱笑,对他亲昵又亲近,满心腔都围着他打转,喜他之喜,悲他所悲。

从没有人教他这般合意。

于是放纵了自己逃避,彷佛不去想那之后的事情,便不用再面对。他希望自己就是宁离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裴行之,而不是眼下这个,禁宫之中教人避之而不及的皇帝。

一日日的闲谈里,他早知道了少年对建邺的不喜,更明白他对故乡的渴切,生他养他的,是沙州的驼铃、胡杨、明月。

建邺风景纵有千百般好,也不一定能将这钟灵毓秀的小郎君养得灼灼皎皎。

何况他还有那样一个名字。

谁肯轻言别离?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1]

裴昭按捺下心中牵扯的痛意,低声问道:“宁宁还想离开建邺吗?我知道你想回沙州去。”

少年不答,于是他自苦一般的又复述道:“你想吗?”

那已经是他第二次问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问得出来,扯得胸腔作痛,仍还平声静气,好像不愿也不舍的那个并不是他。

“不用担心那些祖宗规矩,也不用去想什么前朝旧例,我可以替你安排,不会有任何隐虞。死人没有活人大,他们也不能从地府里跳出来拦着。”

少年实在是太过于沉默,以至于裴昭都说起了俏皮话,只是想教气氛松快些,教他开一开口,说一说话,无论是什么,无论是怒、是斥、是责,也好过这样,一声不吭的惩罚他。

宁离终于开口:“我不会回沙州。”

裴昭神情微动,即便知道或许宁离接下来的话并不如自己所想,却也克制不住的心中微跳。

他自嘲一声,语气仍旧温和:“宁宁是怎样想的呢?”

宁离抬头,终于直视他,漆黑的眸子单刀赴会:“你可愿随我去白帝城?”

裴昭愕然。

他设想过的回答有许多种,或怨怼、或生气、或失望,但从没有哪一种,会是这样的邀约。

大概是他着实是失态了,宁离眼眸明亮,彷佛是气着了,咻咻逼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吗?明知道你病成了现下这样,还会不管不顾,抛下你一走了之?”

……病。

是了,宁离一直牵挂着他的痼疾。

那双眼眸因为愤怒而明亮,蕴着未褪的水光而发红,几乎教人招架不住,裴昭定定的将他瞧着,他本该解释,本该宽抚,却禁不住唇角微扬,笑了起来,笑得牵着肺腑隐隐作痛,却还止不住。因为着他的笑,宁离微红的眼眶,便怒意更盛了。

裴昭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宁宁,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这样用的。”

宁离满不在乎:“我不管,我没读过书。”

是的,他当然知晓,宁离不通诗书,不然换了翰林学士,早在他说出那句“昭昭如日月之明”之时,便能顺畅的对答下来。

可占据他满心满眼的,就是眼前这个不通文墨的小郎君。

他第一次见时就知道了。

裴昭含笑道:“你要我随你去白帝城……见你师父吗?”

宁离咕哝:“想见就见,不想就不见,天知道他在哪里,说不定又去哪个海钓鱼。找他作甚,找也找不见……孙大夫在白帝城,请他给你看看。”

裴昭“嗯”了声:“是孙妙应么?我从前听说他失足跌下了悬崖。”药王已久不见踪迹,寻访的名医里,说起也都是叹的,阖宫上下,都以为他已逝世。

宁离说:“跌下去又没跌到底,我把他拎上去了。”他认真道:“行之,他以前能治好我,也一定能根除你身上的病。”

他一心一意的谋划,干净而纯粹。

裴昭望进漆黑的眼眸,有那一瞬已经意动,可到头来,吐出的却是另外四字:“我不能去。”

天子居九州之大,当神器之重,自该在帝京坐镇。何况如今时局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罗网已设,如何能轻言离开?

那小郎君自是不依,登时间横眉:“你是不能去,还是不想去!”

宁离顿时更加气了,只恨这人不知道好好保全自己,都病成这样,还念着那些个朝堂时局,当真是想把自己熬的油尽灯枯么?

他一旦生气,也不说话了,抿着唇拍掉了裴昭的手,自顾自的点起了碧海燃犀灯,重新悬挂在幛幔上。期间几度看到裴昭欲言又止,也不去理他。

“你就和这些宫务过一辈子罢!”

“陛下,这是……?”张鹤邻悄悄进来,“奴婢彷佛见得,宁郎君气咻咻的出去了。”

裴昭苦笑:“惹到了他,正恼着呢。”

陛下隐瞒身份这一桩症结,张鹤邻也是知道的,眼下人都在式干殿里,瞒也是瞒不了。便道:“陛下哄哄他,世子向来心软,想来要不得多久就会回心转意。”

裴昭心道,他何尝不知道呢?

这小郎君,气头来得快去的也快,惯会自我排遣,但这一次瞒着的不是小事。裴昭不是看不出来,宁离问了他名字后,就再也不纠缠在身份上了。那并不令人觉得欣喜,反而是生出恐慌与害怕,少年隐隐然间的回避,要躲开到几时呢?后来一怒着出了殿,只怕也是心里复杂,下意识要避开。裴昭不忍,也没有拦,由着他去了。

那么他要想办法去哄宁离吗?

哄得他留在建邺,还是放手,任凭他海阔天高。

裴昭慢慢思索着,吩咐道:“教人看着些,眼下宫里乱,莫让人冲撞了他。他若是想出宫,便由着他去……等等,是朕忘了,先送些吃食给他,他一早起来,只怕什么都没吃。”

“得令。”

此时天色尚早,宁离心烦意乱的出来,坐在侧殿的书斋里生闷气。

窗外雪停,红墙碧瓦,宫阙巍峨延绵不见尽头。

他怎么也没想着,自己再度入宫,竟是眼下这般处境。

宫人们摆上了糕点汤羹,一样样皆是精心准备的,味道自然不同寻常,宁离腹中空空,确然也饿了,可夹了块水晶糕到口里,明明是喜欢的软糯味道,却有一些食不知味。

他好像有一些失态了。

刚刚那……算得上是不欢而散了罢。

自己冷冰冰的走了,把行之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那里,行之本来就还病着,还要与他解释……打住!打住!明明是他隐瞒在先!

宁离垮着脸,食不知味的咽下了口里的糕点。

他看了眼案上,鱼片粥、银耳盅、琥珀酱蹄冻,还有些花样百出的酱菜,脆嫩爽口。

和他被幽居在净居寺里时一样尽心。

怕寺中饮食清淡,不合他的口味,于是日日换着花样,遣着张鹤邻送来。

更早前他夜探宫城,将奉辰卫都惊动,也是被轻轻巧巧的按了下去。那夜里他慌不寻路,误打误撞摸到了皇寺禅房,裴昭与他抵足而眠的样子彷佛还在昨日。

宁离不是傻子,只是从前没有往过这方面想罢了。

蛛丝马迹有那么多,一点一滴,触目惊心。

原来行之不是见不得光的暗卫,而是九重丹阙上的天子。

难怪解支林要刺杀他。

自己入京的那一日,是闯见了滁水河畔的那场刺杀罢?那便是行之说的引蛇出洞吗?

那时宁离看不惯这卑鄙暗算的小人行径,出手将解支林击溃,他没有想到,救下来的那个人就是裴昭。

不,他已经知道了那是裴昭,他没想过,那是御极海内的天子。

可裴昭瞒着他,有坐、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情吗?

没有。

他与时宴暮起了冲突,时宴暮被按着头道歉。他不想进宫,宫中便一直没有传召。他想要看《春归建初图》,于是宫中的秘藏,便到了他的案上。

甚至他伤心落魄时,裴昭还说了自己的旧事做开解。

……若非是这一次裴昭毒发,他关心则乱,失了方寸自己闯入宫里来,恐怕还在那山上过逍遥日子罢。

而他赶来之前,还在别院中折梅。

宁离搅动着手中汤匙,雪白的粥羹荡起一圈又一圈浅浅涟漪。

那时归喜禅师面色有异,问他知不知道裴昭身份,他胡乱搪塞过去了。

禅师定然是早就知晓,是以才有此问。

唔,他当时还警惕得很,生怕这老僧是要挑拨离间。

归喜禅师还与他说了什么来着?好像是个什么分桃的故事……

宁离心口一跳。

汤匙晃荡,险些没有拿稳。

他做贼似的喝了口鱼片粥,教那香糯的粥羹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又生出了一点子疑惑。

可行之看上去,也不怎么想将他留在建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