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发妻
一月十二日,天武帝任命御统大将军邱见善之子邱竟逸为司马大将军,统帅北武军征讨纳塔吉。
复日,晋王时文州自愿请缨共赴寮城战场,天武帝应允,命其率领新北武一军,执令南下,与司马大将军会师寮城。
又十日,东三关永毅侯大战告捷消息不胫而走。
而寮城势微,以郭启钧、梁超等中良将带领的三只队伍全军覆没与走马川,纳塔吉乘胜追击一路攻城延北,于城门外三十公里驻扎营垒,悬郭、梁二人首级于营垒前震慑北武军。
消息传回凌天都,天武帝震怒,遂派永毅侯萧捷急速前往支援。
复七日,正逢萧北侯率领的金武十万大军一路北上返京,途径宋津、琼州。
次日,永毅侯萧捷率领五千精锐突袭纳塔吉设于走马川下的营垒,大夜燃起火,火光冲天。
永毅侯率兵趁乱绞杀,纳塔吉前锋兵死伤无数,粮仓也尽数被毁。
但永毅侯率领的精锐同样损失惨重,因调虎离山之计,其中副将长孙昫与其一千余名精锐兵被纳塔吉重武兵逼进走马川,一路深入。
萧捷率领的其余一千八百骑兵,按照计划本应绕行返程。
可直至天大亮,仍不见队伍往返,此消息一经传出,萧北侯立刻向上禀报并先斩后奏带领一批队伍速往役关。
役关位于走马川和滚石桥背部,以他对萧捷性情的了解,必然不会再回头,而是一路深入直至过了滚石桥,抵达役关。
尽管那时的役关早已被纳塔吉的军队前后包夹,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当天武帝收到调令时,萧北侯一军已然接近役关,此战无可避免,天武帝准奏。
二月初二,温皇后寿辰,宫中玉兰花竞相开放,甜美清新之香气每每到了傍晚欲发浓烈而馥郁。
皇后之子晋王时寻夜,也于一日前抵达凌天都进殿朝见。
一家团圆,只差了老三和老四,天武帝不免感慨良多,下令于春华殿设宴,宴请百官及官眷女子为皇后庆生。
是夜,皇城之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璀璨天宫,羡河之上万盏祈福花灯顺流而下,明星荧荧,耀眼天河。
春华宫殿琉璃辉煌,凤阙云龙,盘绕玉琼,凤鸣虹兮,宝石镶画,竹帘翠幕,美人袅袅,尽态极妍。
达官显贵无不锦衣华服,金樽玉箸,琼瑶美酒,宴声靡丽,绿裙薄纱,跃于鼓上,舞姿翩翩,翻转而下,赢得惊呼一片。
此次宫宴,奢华至极,迷离之下,香气冲天。
萧河不动声色的扫视而过,宴会之上七成的官员,胸前都有佩戴一朵玉兰花。
就连高坐于宝座之上的温皇后,即便头戴凤冠金钗,宝珠之下仍旧别有一朵玉兰。
玉兰花香幽怨深长,往往随着气温的降低而花香越发浓郁,尤其深夜时分,更甚几分。
先帝在时曾有言,玉兰能配常衡温氏,无毒无害,花香扑鼻,是以玉堂富贵。
自那之后,温家后人喜爱玉兰,并以此为荣。
只不过自从温家嫡女温承意当了皇后之后,温家之人便很少再提及玉兰。
萧河将杯中之酒饮尽,五色迷离之中瞧见候于殿前的御林军皆穿银色铠甲,头戴银盔,覆以假面,难以辨认。
帝后举杯相祝,皇后脸上的笑意却并未直到眼底。
相对于皇后的正襟危坐,身穿金龙黄袍的天武帝却显得很是放松惬意,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视而过,倒是没瞧见晋王时寻夜。
“晋王人呢?”
于皇帝跟前伺候的小太监应声道:
“回皇上,说是殿里闷,出去透口气去了。”
天武帝听罢转过头来看向皇后,眼眸之中似有温情:
“瞧瞧咱们的夜儿,若是有当年曦儿一半稳重就好了。”
此话一出,于跟前候着的小太监身子一抖。
温皇后瞳孔微微一缩,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声音不似往常那般轻柔平淡,而是沁入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
她那难以言喻的眼神,好似怨怼,又像是释怀,总之复杂得令皇帝忍不住皱眉。
“难为皇帝还记得我们的长子。”
温皇后笑了笑,并不想在往事之上多做停歇,她问:
“夕妃妹妹怎么没来,没听说她今个儿身体抱恙。”
天武帝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年华老去,即便是再娇艳的容颜,岁月亦无情,随意添上的几笔都令人感到深深的惋惜。
即便这人贵为皇后,享天下女人所不能享之物,亦有人世之间的烦恼。
天武帝瞧见她鬓前佩戴着的白色玉兰花,香气扑鼻,玉兰花下黑发夹杂着银丝,她当真老成这般模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天武帝不知。
“昨夜珩儿贪凉,夜里呕吐不止,她倒是想来,不过是挂念着儿子。”
夕妃两年前产下一子,皇帝亲自取名为时玉珩。
时玉珩会爬会走,能咬字说话,乃是天武帝亲自养育。
朝野上下早有传闻,天武帝欲立此子为太子,是以事事亲为,亲手栽培。
温皇后没说话,她只是瞧着这奢靡浮夸之场景,莫名的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悲哀。
从她嫁给天武帝时,她就明白,她的夫君将来会是天子,天子未必能有真情。
她只要默默付出、贡献自己,做好他的妻,养育他们的孩子,便能仁孝礼仪两全。
可是,直至云姝的出现,使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那从未动过真情的丈夫,竟为了他人之妻怒发冲冠,不计后果的发动兵变,即便成就如今霸业,失败的后果仍旧不堪设想。
更何况那个女人还为他产下一子,即便云姝身死后宫,她的恨却此消彼长,从未断绝。
此后的许多年间,皇帝对时钊寒的漠视与猜忌,再次让温承意意识到了帝王的冷血与无情。
即便他再爱云姝,却因云姝身为他人之妻而分外嫉妒,这样的的嫉妒使人丑陋而又面目全非。
连带着时钊寒从未拥有过父亲母亲之间的温情,而她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呢。
如今,不过是个面容有七成像的替代品所生的孩子,却能使其千娇万宠的捧在手心里。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可怜她的曦儿……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温皇后捏着酒杯的手在颤抖,直至天武帝握住了她的手,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而天武帝的眼眸深邃不可测,言语淡漠:
“皇后,莫要殿前失态。”
温皇后莞尔一笑,“皇上说的是。”
然而皇帝刚一松开手,酒盏自皇后的手中滑落,冰凉的液体跌落空中,很快溅湿昂贵的毛毯。
皇帝的脸色猛地一沉,眼眸威严而阴冷。
“皇后!”
温皇后笑着站起身,宫殿之内气氛骤然紧张凝重起来。
那些个佩戴着玉兰花的官员们瞬间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坐直了身体,目光沉沉的压了下去。
尚有不明是非的醉者,仍旧嘟嚷着快哉快哉,来饮来饮,却无人回应。
不过一两个呼吸之间,殿内翩舞不断、婀娜多姿的舞女软倒在地。
众多官眷不明所以,下一秒只见身旁之人应声倒下,不过一瞬之间,殿内竟倒下了一大半的人。
无一不七窍流血,死相惨绝,骇人非常。
天武帝愣怔一瞬,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只听耳旁响起冷硬的拔剑之声。
再一转头,只见他的皇后震退了身上的凤袍,里面着一身银白色的铠甲,长剑挥去头上的凤冠玉钗,长而顺的乌发之上只余一朵玉兰。
它素的夺目,又素的令人心魂难守。
宫殿之上银色铠甲之士,应声拔剑,齐刷刷的响声令人望之胆寒。
温承意剑指天武帝,她的脸上是再也掩饰不了的恨意,这样的恨制止了天武帝即将问出口的为何二字。
沉默片刻,他仍旧端坐于宝座之上,却肉眼可见的沧桑。
“是为了曦儿?”
虽是询问,语气却万分笃定。
温热的泪珠从温皇后的眼眶中滚落而下,执剑的手却并未颤抖。
“朕不知你竟会耍剑会武。”
言语之下,尽是落寞。
温皇后听闻,神情未变。
“皇上不知的事情怕是多了去了。”
温家之辈多为文臣,可到了温远川这一代却弃文从武。
天武帝所坐拥的这万里江山,温家最少占去半壁。
而温承意自幼习武,胆识过人,并不输其弟兄几个,只不过身为女子,难免要为家族作出有必要的牺牲。
嫁与天武帝后,温承意就再也没有拿起过剑。
她相夫教子半生,不得丈夫所爱,便将全部的心血倾注于两个孩子身上。
然而命运捉弄,她最爱的长子却年少夭折,那一年,温承意几欲哭死而去。
温皇后看向天武帝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温情,这么多年太多的是是非非消磨了青春,殆尽了她的痴心妄想。
而时寻曦的死,是那山崩地裂之下的悲惨醒悟。
“这么多年过去了,午夜梦回之时,你可曾后悔自己随意说出口那句子不类父,就这般白白葬送了我儿的性命!”
温皇后几欲悲痛的呐喊出声,天武帝面容一震。
“好一句子不类父!”
“曦儿生下来便是太子,他自幼接受你的教导,性情却与你并不肖像,”
温皇后眼眶通红,声泪俱下:
“你乃天下霸主,杀伐果断,可未必曦儿的温淳仁厚,就不能当一名贤君!”
说到激动之处,温皇后的剑已然架在了天武帝的脖子上,天武帝不动如山,只是垂眸看着她。
“你的一言令朝野上下揣测不断,这也就罢了。”
温皇后笑着哭着,“第二年你便将时钊寒从冷宫中接了出来,你让我们母子二人日夜活在担惊受怕之下,那年夜儿年幼,瞧见哥哥哭泣,便也趴在我怀里哭。”
“时长阁,你为人夫,不忠!为人父,不仁!”
滔天恨意之下,温皇后直呼皇帝其名。
“曦儿病死在阚州前,寄来的书信直到如今,你都不敢看上一眼。”
说到这,温皇后已然满脸的泪水:
“同样都是你的孩子,曦儿和夜儿又有什么错?”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如今你更是想立三岁稚子为皇储,简直可笑至极!”
“皇帝,你怕是忘了,若是当年没有我们温家,这帝位也轮不到你来坐。”
此时,殿外兵刃相碰之声,下令执杀之势已起,震耳欲聋。
银甲如鱼贯入殿内,寒光包裹着整个春华殿。
天武帝坐于宝座之上,并未有所动作。
他只是看向昔日的发妻,神情可笑又可悲。
“你谋划此事,多久了?”
“今晚当值的执令是邱见善调走的吧,邱竟逸向外寻求萧捷援助,并领兵使其深陷走马川,两面受夹,从而将本要返京的萧北侯也设计其中……”
皇帝深深闭上眼,“五万御林军起夜而反,皇城地势高陡,即便四方镇守接到传报,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皇后,你真是好谋算啊。”
温皇后听罢,淡淡一笑。
她将长剑抵在皇帝的肩上,向下利落的刺入肩胛。
不过三寸,鲜血瞬间顺着剑身向下流淌了出来,是妖艳的红。
“曦儿死时,你就该想过会有今天了。”
温皇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空气之中玉兰花香越发的浓郁糜烂。
“你恨朕,朕不怪你。”天武帝长叹一声,“夜儿呢?夜儿也如同你一般,这样记恨于朕?”
“朕遥想当年,夜儿说朕是这全天下他最为敬仰之人,又怎会……”走到父子反目成仇这一步呢。
温皇后听罢止不住的发笑,“你还有脸提夜儿!”
“曦儿死后,你口口声声说是愧对于我们母子,看似事事是为弥补,实则背地里捧杀于人前,不过是忌惮我们温家,这皇帝的权利始终要攥在你一人的手中,旁人岂能分得一丝一毫?”
天武帝沉默,“你便是这般想我的?”
“夜儿和曦儿不同,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时长阁,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如今许于我温家一半的江山又在何处?”
“你舍不得给,那就别怪我亲自来拿!”
温皇后说罢,眼神狠戾,手中长剑抽出挥下,眼见着天武帝即将命陨。
忽而半空中飞来横剑,将其武器绞落在地,温皇后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死伤无数的大殿之上,萧河着一身淡青色长衣身形挺拔端立于前,竟没有受空气中的花香丝毫影响。
温皇后眼神泛着冷光,“萧河。”
萧河并未作答,眨眼间,长梁之上飞身而下无数身着玄衣、手执弯刀之影卫,俯冲之下殿内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已然完成了对玉兰军的反杀。
殿外刀剑之声渐渐消弱,放眼望去是惨败一片的血色。
银白色的铠甲之上附着妖艳至极的红,即便是时寻夜胸前佩戴着的白色玉兰也饱饮鲜血。
”擒下!”
金尊铠甲之下高子瞻仅仅是露出一双凌厉的双眼,随着他一声令下,重重长枪瞬间架于脖颈之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寸一寸向下逼压。
时寻夜满脸都是血,只露出一双坚毅的眸子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然而他终究是人不是神,肉体凡胎在这坚硬玄铁的面前,亦是被逼着跪伏于地上。
高子瞻收了长枪,居高临下望着他,时寻夜脸上有片刻的恍惚。
“你们……”
不等时寻夜说完,高子瞻接下来的话彻底斩断了他最后一丝的念想。
“晋王殿下怕是有所不知。”
时寻夜瞳孔猛地一缩,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而嘴唇颤抖。
“皇上知道你们想反。”高子瞻勾起唇角,“这一日,我们也等候多时了。”
时寻夜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止不住的连连向外吐血。
高子瞻架着时寻夜进了殿,皇后仍是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深深的愣在原地,看着自己小儿子脸上、身上满是鲜血,他被高子瞻一脚踹弯了膝盖。
温皇后眼眶里涌出更多的泪来,她难以置信的看向身旁的时长阁,随后发了疯的大叫一声,抬起剑就要朝皇帝刺去。
然而皇帝动作更是迅速的站起身一手挥开,空手接刃,扫腿将其踹飞了出去。
“母后!”时寻夜痛苦的忍不住喊出声。
温皇后嘴角溢出鲜血,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身,她看着眼前的皇帝,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时长阁,你果真是个冷血无情、猜忌重重的怪物!”
“以前我总是不能明白为何当年云姝不能为了孩子苟活于世,宁愿选择自缢也要逃离你的身边,”
温皇后释然一笑,“可现在,我懂了。”
“时长阁,你只爱你自己。”
“你最爱的永远是你自己。”
温皇后说罢,满脸是泪,她从地上拾起剑驾于自己的脖子上。
”母后!”
“承意!”
温皇后看着时长阁明显紧张的神情,毅然决然的开口说道:
“今日之错全都在我,这么多年来,我在你心中从来就不是你的妻子。”
“我也常常这样想,哪怕你有一日当我是你的发妻,你爱过我们的孩子,也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我只是曦儿与夜儿的母亲,我可以以死谢罪,求你放过我们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温皇后说罢,没有丝毫犹豫的挥剑自刎,鲜血飞溅于宝座之上,毁了昔日的辉煌。
时长阁错愣在原地,仿佛有一瞬间回到许多年前,他推开那扇门,门的后面是云姝洁白的衣角。
它飘荡在自己的眼前,无数个午夜梦回,他伸手去握,却无论如何也握不住。
而云姝,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一次也没有来过他的梦里。
“母亲!!!”
时寻夜瞠目欲裂,悲痛欲绝之下竟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晕厥在地。
时长阁跌坐回宝座之上,脚边是死去的发妻,与昏死过去的儿子,门殿之外更是将士们数不尽的尸体。
这么一刻,他心中竟有片刻的后悔。
悲剧不是不能发生,只不过他从未想要阻止。
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其发生,直至一切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