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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天下为公

第72章 天下为公
魔气尽染, 天幕皆赤。

殷无极在坍塌的妖塔下痛陈罪业,终于逼疯了他的师尊。

他听到了答案,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几分, 却意识到圣人情劫的代价,神情凝冻, 继而一片惨白。

当圣人也将心中的爱恨原样剖开,还他一个结果时……

他却掩着面,连泪也流不出来。

“谢云霁, 你踏天门,说是为了自己求大道, 说是为了天下人辟天路、开通途……”他的声音极缓, 似乎已经失去了喜怒哀乐。

“你最终还是为了我。你要为我……求长生。”

“为了我啊……”

“你为了给我求一线生机,偷换气数,不惜与天道作对。”

“为了我,你生生剜出一块灵骨, 护我一千五百年神魂无恙,灵台清明。”

“为了我, 破了你的一世无垢清名,让私心凌驾大义, 置换利益,只为留我一命……”

“甚至, 为了我,你在九幽之下耗费修为,与我神魂、性命双修, 只为替我压制心魔……”

“若不是这些死生纠葛,以圣人的寒冰雪魄,又怎会引动情劫?”

殷无极这才明白, 谢景行为何对天劫前的一切保持沉默。以他如今的疯魔状态,如何去承受这样的真相呢?

“占你灵骨的是我,毁你修为的是我,情劫之因是我,逼你去飞升的,也是我……害死你的,是我啊……”

“活该呀。”他笑的悲怆,“失去你五百年,是我活该呀。”

“别崖,不说了,好不好?”

谢景行把他护在怀中,凝望着那眼睫覆住绯眸的魔君:“师父带你回家。”

“回不去了。你忘了吗,见微私塾早已被我烧毁,这一座不过是红尘卷的复刻。”

“微茫山儒宗属于仙门,我想去祭奠你,只能偷偷去,名不正言不顺。”

殷无极的声音沉沉,压抑着咳出一口血,叹息道:“我是不归的游子,还能回去哪里呢?”

谢景行抚着他的脊背,魔君却像是一簇将熄的火。他不忍,忙环住他,好似要把温度传递给徒儿。

“别崖,你还能回到我的身边。等我做完该做的事情,我会带你走,无论是回微茫山隐居,还是游历五洲十三岛,只要你想去,我都带你去。”

殷无极撑起格外沉重的躯体,从他的怀中离开,好似预示着他终将离开圣人羽翼的庇护,投向黑暗的魔道去。

“好,回到你的身边。”他微微侧头时,鸦羽似的发从肩头落下,滑过指尖时,却是幽冷。

他凝视谢景行漆黑的眼睛半晌,倏尔笑了:“你答应做我的墓碑了吗?”

“墓碑,你想都别想。”谢景行咬紧了牙关,才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可看他如此模样,谢景行竟然不知作何言语,只能轻轻抚摸他的脸,好似要传递过去一丝温度。

殷无极却道:“我早已安排好后事。在我死后数百年,也许还有人会唤我的名字,带着些痛恨,称我一声祸世魔君。千年以后,这个世上再不闻魔道帝君殷无极之名,就如同我从仙门的记载中,全部消失一样。”

“想要做出被人万世称颂的功业,很难;但是想从史册上消失,竟是意外的容易。”

“师尊,历史是任人涂抹打扮的小姑娘。”

殷无极倾身,将圣人的发从脸侧别到耳后,温文尔雅道:“这手段,难道不是您教我的吗?”

无喜无悲,无哀无怒。

他终于剥去了所有假作的旧模样,显出五百年死生长离后的帝君孤冷的容色。

“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会记得我曾来过,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希望会是您。”

殷无极道:“天下之大,求仙问道者众,得之者廖;谋求万世功业者众,青史留名者少。而我,不需要千秋万世,亦不需要汗青照我。”

“余之一生,失去很多,得到却很少。平生之愿,亦是我入道初心之愿。”

“长伴先生左右,死生无悔;这大道之途,同去同归。”

他沉静时如巍巍无言山脉,此时却若山陵之将崩。颈线扬起时绷起弓弦的弧度,苍白皮肤却透着淡淡的青。

“别崖……”谢景行抚上他的侧脸,只觉他的皮肤不再那样温热,反而有几分寒凉。

那些鲜活生机正在渐渐褪去。停滞的时光,开始在他最熟悉的人身上流动,直到他寿命将终。

帝尊的脸色苍白,唯有一点唇珠深绯,姿容依旧盛若荼蘼,此时却沉寂威严。教人看去,不存半分亵/渎之情。

他早已不是当年被他戏谑着染了花汁在唇,却掀起眼眸,笑着看过来的小徒弟。

谢景行用指腹抚上他的唇角,却发现,那里满是被牙齿咬出的细小伤口。

“为什么咬自己。”谢景行低着声,“下回想咬人,就来咬我,我受得住。”

“师尊以身饲魔之觉悟,弟子心中知晓。但我不能伤害师尊,我心里疼。”

他说着心疼,唇顺着谢景行勾勒的弧度弯起来,眼睛却不在笑。

什么东西在瞳孔中碎了干净,化为了灰。

他其实早就忘记了,什么叫欢喜。

谢景行抚摸着他的侧脸:“好孩子,不想笑就不要笑。在师父这里,你就做真实的你自己吧。”

殷无极垂下眼眸,眼睫密密地笼住了炙热的绯,再抬起时,最后的温度也褪去了。

最滚烫的颜色,却是最幽冷的冰。

“真的我,您会喜欢吗?”

殷无极偏过头,叹息一声,摇摇头笑道:“若是不喜欢,那还是装一装好啦。总得留给师尊一些开心的记忆啊。”

谢景行望向他的眼眸深处,蓦然发觉——

原来五百年里面目全非的,不止这泱泱五洲十三岛,还有他的爱徒。

殷无极记得他的性情与习惯,记得他喜欢的模样,记得与他相关的一切。

他怕一切的疏离与陌生,于是把那些早已从他身上流逝的人生阶段,在这具快要燃尽的躯壳上重现。

流动的时光,是一去不回的光阴之梭,将一切从他身上带走。

难道修真不知时岁,人就是万年不变的么?

山川会改换,河流会枯竭,沧海会变桑田。

唯有他,固执地守着这漫长一生的情,江流石不转。

他说的过“等到我死”,原来不是一句,虚假的誓言。

“师尊,人无再少年啊。”

殷无极轻轻地握住谢景行覆在他脸颊上的手,真正以一名至尊的目光看向他,眸中尽是伤逝之色。

让整个北渊山呼万万岁的魔道帝尊,高居九重天魔宫的王座。是荣光,也是枷锁。

他将一道气运挑于两肩,连同累累罪业。他早已习惯于背负罪孽前行。

殷无极能听到背后有人倒下的声音,不绝于耳。崇敬他与畏惧他的,跟随他与反抗他的,都在一千五百年的帝业之中,为他生,为他死,化为长路上永不干涸的血迹。

万魔之魔,亦是天地森罗。

当年入道之时,他曾立下同去同归的誓言。后来,他看向黑暗前路之中,再也没有熟悉的白衣圣贤,为他执灯举火。

师尊去了,他还活着。

这世上,活比死难,治比乱难。

他不能死,他还得活。哪怕是向死而活。

在圣人坠落,长夜将至之前,他将自己悬于苍穹上,灼灼地烧,替他做天地熔炉中的薪火。

当殷无极真的以自己为燃料,照向广袤大地的生民之时,他才意识到——

“圣人”二字,是如何泽陂万世,渡化众生。

“君王”二字,又是古往今来,多少人间离乱,最终的根源。

*

回到私塾中,谢景行一直陪到他睡着,才轻轻合起房门。然后,他看见私塾廊下,青衣史官正拢袖而立,等他许久了。

“陛下怎么样了?”陆机敬重地向他施礼,问道。

“他睡着了。”儒门君子侧头,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他。“出去说话吧。”

陆机望着他,神情介于复杂与凝重之间,欲言又止。

他昨日就注意到宫城中坍塌的通天妖塔,与那几乎映红天际的异常魔气。

不过瞬息间,漆黑夜幕化为赤霞,临淄城仿佛笼罩在琉璃业火之中,好似那个人心中的伤。

陆机心中一惊,几乎不假思索地赶向妖塔处,却被陛下的魔气挡在外面。

这种异常狂暴的气息,让他完全肯定,陛下的心魔已被引动。

但是渡劫境界太低,他打不破君王的屏障,纵然再焦急,也只能等在结界之外。

直到黎明将至,那些暴烈的、绝望的、疯狂的魔气都消弭,他才得以疾步赶向妖塔之下。

晨曦若影若现的明光中,他终于看见,白骨与废墟之中,那位靠在转世圣人怀中的帝君。

他从未见过,君王露出那样心满意足的神情,像个孩子。

“今日请陆先生过来,是想请教一些事情。”

谢景行与他走过私塾后院的竹林阵法。一路上,儒道学生向他们执礼,披着儒门弟子外皮的圣人本尊含笑颔首。

正因为圣人慈悲,才让这飘摇王都里的一所私塾,成为遮风挡雨的屋檐,为莘莘学子护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他们来到最幽深处,谢景行随手设下屏障,转身,淡淡道:“我知陆先生高居魔门相位,身兼史官职责,记录君王言行,为君王之笔墨喉舌。”

魔宫丞相神情褪去平日的狂傲自负,化为一片平静。

“谢先生有什么想知道的?若是不涉及魔宫机密,可以说说看,我会选择答与不答。”

陆机五指一展,春秋判在他手中凝出,化为青色的竹简。

白衣圣人走至他身前,看着史官沉静的眉眼,沉默半晌,问道:“他这五百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殷无极在说“独活”之时,神情太怆然悲恸,让他早有猜测。

但殷无极说话真假掺半,他就算去询问,也是被匆匆敷衍。

如此,不如问这位常伴君王左右的史官。他之笔墨,或许才是最准确的答案。

“圣人啊,您终于问起了。”陆机闻言,竟是笑了。好似他已经等待了许久。

“陛下曾给我下了封口令,但是,这一回,我绝不听他的。”

陆机展开春秋判,让记忆的流光笼罩这竹林最幽深处。

“我这春秋一笔,记载的,唯有君王一人而已。”

“古往今来,著书立说者众。史家后人者少。其中唯有我,堪为北渊、不,是整个五洲十三岛的千秋一帝作传。”

不多时,谢景行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当年的幻境之中。

青衣丞相手中握着竹简,于他身边静立,笑着道:“圣人呀,且随我来。”

谢景行跟着他,走入了当年的魔宫。

九重天乃是魔洲最至高无上之处,坐落着魔君的宫城。

谢景行甫一踏入,就见地上漆黑的砖石坚硬冰冷,衬的整座大殿极是空旷。

“陛下并不好奢华靡费,格外爱静,所以魔宫之中,无丝竹管弦,无歌舞美人,亦无人高声语。”陆机的声音显得有些悠远。

“陛下处理政务,皆是夙兴夜寐,焚膏继晷。陛下之雷霆法度,更是威慑诸人。”陆机道,“看,那是前来述职的魄罗城城主,我记得——他好像死了。”

“死了?”谢景行问。

“陛下恼他贪污税收,勾连豪族,资助大魔势力……”

不多时,谢景行看到魔宫侍从熟练地拿起扫帚,提着水桶走去,怔了一下。

“看来是死了。”陆机笑道,“今日,将夜刚刚递上供罪之书,他还是妄图借自己跟随陛下发迹的情谊,向陛下求情。这回,他再也没有改过的机会,被陛下一剑杀了。”

“这些宫人是去清理石砖的。毕竟这魔宫的地面染过太多血,腥味重的很。”

谢景行默默不答,陆机又将手中竹简一转,场景变换。

九重天昼短夜长,今夜月色血红。

魔宫沐浴在沉沉黑暗之中,唯有一殿灯烛,幽幽照彻。

君王朝会的大殿之上,殷无极坐在寂寞王座之上,萧珩、陆机、将夜三人站在台阶之下,等待着君王下文。

沉默良久,殷无极开口,道:“古时君王,总要立下遗诏,修筑寝陵,建君王庙,编修史册。今日,本座会将这些一并交代。”

“千年来,得诸君相伴,为死生知己,已是大幸。万望,天地不变,尔等不变。”

“时光荏苒,永忆今朝。”

君王说罢,走下王座,来到他们中间,又成为了他们的朋友。

殷无极在逐一交代后事。

他的口吻轻快:“寝陵就不必了,本座死后,魔宫不必靡费,本座会一把火把自己烧干净,连神魂都不会留下。到时候,一口薄棺便够了,何必建造那么大一个坟墓,堆上万千陪葬,是等人来盗吗?”

萧珩抱着臂,俊朗的脸上满是冷戾之色:“你死之后,老子给你守陵,没人来盗。谁敢来,老子就宰了他。”

“萧重明,你生前替我守门,死后替我守墓,怎么就不肯替我守魔宫基业?”

“你自个守,别要老子来背锅。”萧珩冷哼,“老子就知道,有你这么个君王,得操一辈子心。”

“你不是总说,想要叛了我,自己来坐坐看这个位置?”

殷无极与他说话时极是随意,甚至还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将军看着他,却浑身不自在。

他不再自称“本座”,而是用揶揄的口吻,道:“萧重明,我被三百年幽囚,你有多少机会叛我?怎么就老老实实地守了三百年,还带着几十万魔兵倾巢而出,于九幽迎我?”

“当然是把你接回来顶班。这位置傻子才坐,也就你,干了足足一千五百年,你是圣人么?”

“魔怎可为圣。”魔君笑了,“这二字,收回去罢,我当不得。”

萧珩看向高高在上的帝位,眼底没有半分动摇之色:“老子和你说过,狼可以咬死无数敌人,但是这一辈子,只会忠于一名主君。”

“几千年了,你死了,我也老了。我没有多余的忠心给第二个人,也没有多余的野心再去叛主。”

“这一生,我为你驾驭帝车,践踏万里;见你剑出洪荒,横扫天下;看你试手补天裂,已是足够辉煌,足够精彩——”

“军权在你,不可任性。魔宫的百万大军,除我之外,只有你掌的住,决不能乱。”殷无极失笑,拍了拍挚友的肩头,好似托付了千钧重量。

萧珩浑身一僵,叹息着,不再说话。

“将夜,你要找的人,要翻的案,我死前一定帮你做完。”

魔君瞥去,见刺客的眉目凛然沉静,眸光是淡淡的银灰,却完整地照出他的影子。

他像是哄孩子,微笑道:“你替我承担了千年多的监察职责,扫平了许多障碍,我很感谢。”

“……你别死。”将夜看着他,沉默良久,然后拉下兜帽,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用极为低沉的口吻说:“别死行不行?”

殷无极笑而不答,道:“你总是叫殷老鬼,怎么,现在还不愿意叫声哥吗?”

“你答应我,我就叫。”将夜道。

“……小猫儿啊,你不好骗了啊。”他笑意吟吟地支着下颌,看向那永远年轻的刺客。

他随手比了比,道:“当年的你,才那么大一点,倒在流离谷的结界外。重伤的小猫儿,凶的却像是要咬人,我把你捡回来,哄你叫殷哥哥,你还真的叫——”

“闭嘴!”刺客恼了,继而看着他,又拉下兜帽,非常低地叫了一声,“哥。”

“至于陆机。”

殷无极目光转向青衣的书生,却意外地看到,那位清高桀骜的神机书生看着他,带着茫然和愤怒,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魔道的君王笑了,很温柔地问他:“我说,陆平遥,你哭什么啊?”

谢景行看向陆机,神机书生看着多年前的幻境,却不知何时静静地落下了两行泪。

陆机阖起眼睛,哑声道:“圣人,且看下去。”

“您管管他……陛下只听您的话。”

玄袍的君王继续道:“陆机,我知道,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修史。对不起啊,我需要拜托你的是——在史书上将我的名字抹去。”

“可能百年不成,但千年足够漫长,足以让我的功过不再被提及。”

殷无极的影子被魔宫的烛火渐渐拉长,他又回身,笑道:“你已经是万世名臣了,今后还会是,一直是。但我不会是千秋帝王,这样最好。”

当年的陆机骤然听闻,还不懂其中深意,竟是怒火高炽。

“陛下,您干什么?您的功业也是能从史书上抹去的?为史官者,连您这样的君王都不能记录,这世上,可还有更值得书的历史?

“我这一部《春秋》,又有、又有……”陆机看着他的神情,才渐渐觉出他的认真。“……有何意义啊?”

殷无极道:“那快三百年中,帝位空悬,却是沉渣泛起,只因为,这天下还有一个位子,叫做‘魔道帝君’。”

“只要这个位子还在,就永远有人想要来夺。”

殷无极转过身,看向那至高的王座,微微笑道:“可这三百年离开,本座却看到了一个未来——这世上,也许并不需要一位帝王。”

“萧珩掌军,陆机为相,将夜监察,互相牵制,彼此独立,又各司其职。你们这三百年,做得很好,本座要感谢你们。”

他又回到了帝王的视角,目光穿透他们,看向了更遥远的未来。

“若非那些豪族势力又卷土重来,若非这样新生的制度还太脆弱,还要费心去完善,本座兴许不会再在这位子上坐五百年。”

“现在,北渊的陈旧势力已经被我犁过一遍,死了干净。那些可用之人,我也都挑入了魔宫,分给你们手下。就算下一刻我死了,你们三人,亦可各执一鞭,将一切稳住。”

他阖眸,复而睁开,神情不起波澜,如深渊静海。

殷无极道:“本座开启了一段历史,那么,也会亲自去结束一段历史。为帝君者,从吾开始,亦然从吾结束。”

“从今往后,吾希望‘帝王’的概念,从北渊洲的历史上彻底消失。让百年后、千年后,无有血脉、修为、家族、宗派限制,人人可向上,人人可治国,人人可为公,那才是大同啊。”

他笑着,对着寂静的魔宫展开手臂,好似要拥抱那个未来:“我要让他们坚信,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是天生的秩序,却不知在一段黑暗历史中,有一人曾乾纲独断。”

“既然不知,又怎么效仿?”

“魔而为帝者,杀业累累,控之不得。在本座之后,北渊也许仍有尊位之魔,亦可纵横捭阖,为英雄或是枭雄。但这帝位之上,无有后来者。”

魔君黑袍滚滚,在这寂寞宫城,定下了他身后百年甚至千年的规则。

“这件事发生在百年之前。”站在谢景行身侧的魔宫丞相沙哑着嗓音,往日骄傲神情尽数褪去。

青衣书生的声音极低,好似怕惊破什么,道:“他要我篡改的,不是他累累的杀业。他要我留在史书上的,不是他旷世的清名。”

“他要我为王者书,却是要我将他从史册之上完全抹去。”

“他会是北渊洲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帝王。”

“可他一个人,就已经走完了一整部史册。若我书写这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却抹去他的名字,这个史官,又该多么面目可憎啊。

“见过这样的君王,这一辈子,我再也作不了那春秋一笔的书生,也再也修不了这史册。”

陆机的声音颤抖着,悲慨道:“圣人啊,您快管一管他啊……”

谢景行看着殷无极百年前的背影,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还交代了很多事情。魔宫的,仙门的,南疆的。

他说,宋澜狼子野心,仙魔之间必有一战。

他说,他们三人也不会是永远,将夜迟早要离开。

所以,他还要准备建立一个足够完善的,能够维持法度的机构。

他规划了他离去后的未来,告诉他们,自己还会再打一次仙魔大战,他要赢得漂亮,赢出一个喘息时期,让新生的脆弱制度能够更好地走下去。

他还说了很多。

“是吗?他走的比我要远。”谢景行看着他,终于理解了他那些似真似假的话语,背后真正的含义。

“自我去后,仙门不复当年,改革被废止大半。他怕魔门也是如此,他怕强权腐蚀人心,他怕弊病再度附着于北渊的肌体之上,他怕有人执掌帝车向回处走,践踏那些他好不容易才建好的东西,因为上面沾着无数人的血……”

谢景行淡淡笑道:“君为舟者,民为水。若君王逆水行舟,那天下就不要君王。”

“多少年了,他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不顾一切地把整个大洲向前拉,哪怕燃尽的是自己。他不让一个人掉队,他不让一个人走散……”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圣人叹而笑,声音缥缈,“别崖是好孩子啊,他真的在走我的道。”

“好啦,都交代完了。”多年前的魔宫中,殷无极与他千百年来志同道合的挚友对谈,将那些构想尽数讲清。

萧珩等三人凝视着他的脸,久久未能言语。

“若能……”殷无极讲清楚了,似乎有些释然。他负着手,脚步顿了顿,却低低一笑,“若能办到的话,我还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萧珩沉声道,“你只管说,我一定办成。”

“我想回家。”殷无极笑的像个少年,轻快地道,“出走了半生,谢云霁该想我了吧。”

其余二人都没有说话。

殷无极在魔宫呆的时间最长,这片大洲之上,有太多的人追随他、崇敬他、为他祈求长生。

但北渊洲始终不是他的家。

唯有将夜开口,银灰色的眸光瞥来,认真道:“回到哪儿?”

离乡的游子,连根都断了。

他与谢云霁,如今连师徒都不算,顶多算个仇敌吧。无名无分的,他也没法把自己供进圣人庙里陪他。

他该埋在哪里呢?

“微茫山,圣人庙外,有一棵树,叶子是归鸟的形状,所以得名‘思归’。就把我埋在那儿吧。”

魔道唯一的帝君交代完,觉得应该没有什么没说清楚的,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玄色的衣袍,掠过魔宫黑曜石的地砖。

他一步步地走出寂静的宫殿,走下九重天漫长漫长的台阶。灯烛照彻极夜,拉长了他的影子。

深深夜幕之中,他笑着吟道:

“式微,式微,胡不归?”

天黑这样黑,他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