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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宋度然到博雅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

第72章

宋度然到博雅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
他本来想直接上楼, 站在电梯前还是让自己稍稍冷静了一下,给裴尚发了条微信:

[我在公司楼下。]

他看着两个人聊天对话框里的前一条还是裴尚发给他的香榭丽大道的圣诞氛围照片,嘱咐他早点睡, 不由地觉得有些好笑。

只过了几秒钟,裴尚就回来消息:

[刘特助下去接你。]

电梯应声开了, 刘特助见到宋度然,自己走出来激动地招呼他进电梯。

刘特助的确喝了酒,两个脸颊上明显两处红晕,配合着他头发稀疏的脑袋有种说不出的喜感。

“今天是什么日子?”宋度然直接问。

刘特助愣了一下, 夸张地在电梯里左右看看:

“宋少不知道?不可能吧?”

刘特助压低声音:“今天是裴总的生日啊!您不会忘了吧?”

喝醉了还挺茶的。

宋度然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

“没忘。你们博雅的人都知道?”

刘特助摇摇脑袋:

“那不知道。裴总低调, 也从来不过生日,整个博雅只有我和老郑知道。但他不过我们不能不给他过啊,我们就偷偷点个下午茶小蛋糕喝点香槟, 一般人看不出来。”

电梯到了博雅的私人会客层,刘特助带着宋度然往里走,宋度然看着刘特助的背影,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一个想法, 裴尚该不会是要对他求婚吧?

先去法国买了戒指, 然后故意瞒着他飞回来,让刘特助骗他上来, 等会儿自己一推门可能就是炸开满屋子的拉花和动人的音乐……

“等一下!”宋度然忽然在刘特助身后叫住他。

刘特助正要推门, 停住脚步:

“怎么了?”

宋度然脸色慢慢变红,他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抬手整了整大衣的领子,又在前额留海上顺着扒拉了两下,整理好了之后自己走到门前,伸手推门——

私人包厢里有个小男孩正在抱着吉他弹琴, 还有五六个人,老郑也在,桌子上放着精致的下午茶小蛋糕,冰桶里泡着香槟。

宋度然推开门,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他,连小男孩手里的吉他都停了。

数不清多少目相对下,无事发生……

宋度然感觉空气中飞过三只带着省略号的乌鸦,他们一起“啊啊啊”。

对上裴尚有些讶异又仿佛惊喜的目光之后,宋度然抽了抽嘴角。

“阿然。”他开口叫他。

客座一个男人看向裴尚,裴尚介绍到:

“青艺娱乐燃星舞剧工作室主理人,宋度然。”

男人站起来客气地走到宋度然面前握手:

“辰丰投资,胡丰。”

宋度然和他礼貌地握了握手,胡丰面相斯文地笑了笑:

“裴总集团真是俊杰辈出,没记错的话宋先生是前不久频繁上热搜那个舞蹈新星吧?这都被你挖到工作室来了?”

宋度然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胡总客气了。”

“怎么做到的啊裴总?我们这些搞投资的得都和你取取经啊。”

宋度然见胡总好像真认真起来了,一转头,裴尚果然站起走到宋度然旁边,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把胳膊搭在宋度然肩膀上:

“没什么技巧,全靠男朋友支持工作。”

包厢里除了刘特助和老郑还有几个博雅的核心高层,之前见到宋度然偶尔出入裴尚办公室就敏锐地意识到可能有不一般的关系,没想到裴董今天自己这么大方地公开了。

胡总狠狠愣了一下之后开始哈哈大笑,众人也心照不宣拿着香槟过来碰杯,也不知道碰得是什么。

胡总顺势给宋度然递酒杯,宋度然摇头拒绝,声音平稳没有波澜:

“晚上回学校,我不喝酒。”

他在这儿拒绝,当然没人敢逼他。

胡总也是人精,脑子转了个弯,坐下来看着对面弹吉他的小男孩,扬了扬下巴:

“我一个侄儿,从小喜欢音乐,就嚷嚷着想进娱乐圈,这个正好带着来让裴总看看有没有那天赋。如果不是那块料就趁早给我好好学习。”

“是不是裴总?”

宋度然环顾了一下这个场合里连一个青艺的领导都没有,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裴总听吉他,新鲜事。】

“我下午刚飞机落地。”

裴尚总算慢悠悠地解释了一句,眼神中甚至还带着点松弛的笑意。

胡总的侄子也算有眼力劲儿,眼见好像没有让他继续展示的机会了,赶紧一摘吉他跑过来敬酒,他也穿了一件薄薄的简约白色毛衣,乍一看和宋度然的还有点儿像。

他端着酒杯,恭敬客气地走过去,眉眼弯弯:

“宋总今天不喝酒,我就只能斗胆先敬裴总啦。”

裴尚没急着端杯,朝刘特助使了个眼色,刘特助会意,赶紧从冰箱里拿出果汁给宋度然倒上。

裴尚聚了杯,宋度然的手暂时没动,等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之后,先是沉沉地看了裴尚一眼,然后才缓缓端杯,在吉他男孩递过来的酒杯上触了一下,浅浅抿唇喝了一口果汁。

老郑是全场第一个意识到氛围不太对的,硬是在这毫无话头的氛围里插进来一句:

“雪天京城路太堵了,白白在路上耽误裴总两个小时,不然还能早点到。”

有人不明所以的接话,众人又聊了几句,始终都意识到了氛围的微妙,一个副总看了眼时间,先朝裴尚道:

“裴总,胡总,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胡总远道而来,裴总凯旋,我在京城最好的京菜私厨摆了宴席,不知道二位能不能赏个脸?”

“阿然也一起来吧,晚上晚点回去上课。”

这几个副总都年长于裴尚,对宋度然的称呼也用阿然显得亲切。

胡总立马答应道:

“没问题啊,哎,多久没吃到正宗的鸭子了,外边儿的都没老北京城那味儿,今天可得看看裴总这私厨水平啊!”

说完转身看着吉他侄子:

“你也一起来。”

他说完之后目光期待地看着裴尚,没想到裴尚语气中稍有遗憾地站起来:

“不好意思胡总,今晚我有约了。”

“我不懂音乐,今晚的局我让小刘帮你约青艺相关的人。”

裴尚说完就牵起宋度然的手,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就在众人的目送中走出了包厢。

他先拉着宋度然的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阿然,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

裴尚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酒气,轻轻皱眉。

宋度然没吭声,裴尚也没给他吭声的机会,自己走到落地床边看夜幕降下的冬日京

裴尚换了一身极其郑重剪裁利落的高档面料西装,白衬衫外搭配着修身的黑色马甲,领口打着一条暗纹藏蓝色领带,走出来时候正式英俊地让宋度然惊了一下。

【好重要的约啊。】

“还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先走了。”

宋度然看完裴尚的样子,联想到他刚刚说的晚上有约,不想再多问。

“我确实是昨晚才确定的飞机行程,下午刚赶回来。”

“胡总帮博雅办了一件大事,今天他来京城,我得出面。”

宋度然有点冷地笑了一声:

“胡总的生意结束已经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裴总应该也不少接待过吧。”

裴尚有些诧异,诧异于宋度然竟然对博雅的事上心过,连这种小事都记得,扬了扬嘴角:

“生意上的事儿现在越来越难瞒得过阿然了。”

宋度然抿了抿唇,盯着裴尚的眼睛:

“你不是有很重的噪音恐惧症吗?吉他不算吗?”

宋度然一想到裴尚每次去学校看他的时候,他都怕吵到裴尚,关了音响自己戴着个蓝牙耳机在那里默跳,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委屈感。

“阿然……”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刘特助知道,老郑也知道,我不能知道吗?”

“你穿的这么正式,是为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去赴晚上的约吗?”

宋度然努力克制住心中复杂的情感,他知道他和裴尚之间不会有什么感情的隐瞒,但一桩桩一件件事感到一起,还是有种不是只靠理性就能克制住的情绪。

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宋度然其实提过这个问题,就像是以前裴尚给他解决陈二、陆进一样,希望遇到问题裴尚能够告诉他,而不是所有的全都自己扛下来自己办完,他只需要享受结果。

看来裴尚好像还有很多事是习惯于自己做,甚至,只能自己做的。

“如果今天真的是你的生日,我会把生日礼物明天补给你。”

“我先回学校了。”

宋度然语气恹恹下来,他上辈子几乎没有和家人吵过架,不擅长和亲密关系的人发火,更不想在裴尚的生日和他吵架。

“问完了?”

裴尚走到宋度然面前。

“嗯。”

他看着宋度然那张明显不高兴的白皙的小脸,没着急解释,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音乐会的门票,目光诚恳:

“阿然,今天的确是我的生日。”

“现在,我向你发出邀约,邀请你和我去看一场音乐会,当做今年的生日礼物,可以吗?”

“……”

宋度然有些惊诧地看着裴尚,他目光灼灼,没有半点儿临时起意或者看他生气故意哄他的狡黠,指尖轻轻地捏着那两张音乐会门票。

他的指尖好像有些轻颤。

像是一种期待、更像是一种犹豫,或者,害怕?

害怕自己拒绝?

宋度然有些错愕,他被裴尚此刻极其帅气的外表和勾人的眼神有些迷住,又看到他这样鲜有的目光,几乎是有些难以自控地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同意。

裴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抱宋度然:

“我男朋友真好啊。明明那么生气,刚刚在众人面前还给足我面子。”

宋度然推开他,没好气道:

“你也知道我生气啊?”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两张票从裴尚手里抽出来看了看,地点是在郡王府的小型音乐厅,钢琴独奏,表演者是一个宋度然完全没听过名字的年轻女孩,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位置在一排正中央。

宋度然心里嘀咕,老郑已经开车等在楼下,两人边下楼裴尚边若无其事问:

“你怎么会想到我要和你求婚呢?想和我结婚了?”

宋度然一怔,随即脸一红,又被这老狗读心了啊啊啊!!!

他直接一把把裴尚推出电梯门:

“你再说我撕票了!”

汽车很快穿行在冬日的夜幕中,到达郡王府时演奏还有十分钟开始,宋度然一到地方就想起来了,这里是当初裴尚和他表白的地方。

一层就是演出地点,古色古香的中式堂厅,华贵的红色地毯周边点着大片漂亮的烛光灯,中间摆放着一架斯坦威钢琴,四周三层是观众席,钢琴面对的几个贵宾椅换成了有辨识度红色。

“你……不恐惧这个声音吗?”

宋度然有点疑惑。

吉他不恐惧、钢琴不恐惧,合着就恐惧他呗?

裴尚轻轻抿了抿唇,眼神稍稍偏转回避了这个问题。

两人临进门时候裴尚忽然又把脚收了回去:

“阿然,你先进去,我去下卫生间。”

“那你快点啊,还有三分钟就开始了。我们在前排,迟到不礼貌。”

全场几乎座无虚席,宋度然一个人按照票上的座位号找进去,果然是一排那几个红色的椅子。

最中心的位置。

看样子是裴尚的钞能力。

他落座之后拿起节目单,基本都是肖邦和巴赫的曲子。宋度然又搜了搜演奏者的名字,竟然还是一个刚刚高三的学生,获得过一些国内的常规演出奖项,参加过一些演出。

好像,至少宋度然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灯光暗下,主持人登场,裴尚终于回来了。

他穿得少,手很冰,宋度然也没多想,下意识偷偷把裴尚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等会儿不行了你就捏捏我的手,我们走。”

宋度然压低声音和裴尚说道,目光仍津津有味期待地看着台上。

他没注意到裴尚的指尖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宋度然对有关艺术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此刻看着台上几乎认真到忘了刚刚和裴尚生过的气。

灯光完全暗下,演出者登场,再度亮起的时候,琴凳前已经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穿着淡蓝色的长礼服,单薄纤细的肩身上搭着装饰的轻纱。

指尖落在钢琴上,经典的琴音缓缓随着动作流淌而出,节奏十分优美连贯。

她的开场曲目很柔美,就像女孩整个人一样,轻缓灵巧,气韵款款。

开场过后很快进入第一幕,三幕不长的演奏时间内没有设置中场休息,宋度然起初一直握着裴尚的手,后来听地越来越认真,没有注意到裴尚什么时候把手抽走了。

他不太听得出来钢琴演奏好坏之间的细微差别,也不知道女孩本身的水平,只是从流畅度和一些关键节点的处理上听起来确实不错。

裴尚也一直仰着脑袋看着台上,宋度然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问过他要不要离开,裴尚摇了摇头。

应该是还能坚持。

宋度然没再提离开,女孩在最后一幕前去换了衣服,一袭纯白的礼物换成黑色长尾露肩礼裙,强烈的服装色彩对比呼应了曲目的主题变化。

趁着这个亮起灯的间隙,宋度然看清了女孩的脸,他下意识又翻了翻演出单,看了她的名字。

宋度然凑到裴尚耳边:

“有没有觉得,这个女孩的眼睛和你长得很像?”

“有么?”

宋度然点点头:

“不止眼睛,眉眼间都很像。不过眼神不像。”

灯光再次暗下,女孩弹奏最后一部分的曲目。这个部分的曲子整体调子都偏高亢,逻辑上应该是和之前两部分有一种情感和表现上的递近。

她弹得的确很卖力,纤细的指尖充满了力量感,身体随着节奏十分动情地投入,脸上的表情肃然,肩膀时而随着动作大幅耸动着,任由琴键在指尖活起来。

几首曲子过后都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宋度然一边为她的技艺鼓掌,心里却隐约觉得这最后一部分琴声中始终仍延续着她之前的风格,什么都很完美,唯独缺了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感。

他不能用专业的术语指出来是什么感觉,总之就是觉得,好像缺了那么一股劲儿。就像他们跳一场舞剧一样,总会绷着那么一股劲儿。

随着她琴音节奏的激昂,裴尚身体不适感肉眼可见地加强,他的小臂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两鬓已经被汗水浸染。

最后一曲激昂绵远的曲子从琴键中流出,宋度然几乎也完全沉醉于其中,余光中隐约看到后门被一个戴着白手套的侍者打开,进来了什么人。

几个有力的音符同时落下,随着女孩收手的动作,全场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她站起来朝各个方向优雅地鞠躬致谢,浸染着淡淡木香的高贵厅堂,鲜花和烛光堆叠,热烈绵延的掌声、手机拍照声,在此刻都属于场上这个优秀的女孩。

没等她鞠躬结束,一位身着青绿色长裙、身形姿态优美的妇人走上台,将一束粉紫色的花送给女孩,和她亲密地拥抱了一下,眼神中满是难掩的骄傲赞许。

主持人赶忙上台:

“让我们再次用热烈的掌声感谢17岁的江默为大家带来的精彩独奏。那此刻我们看到江默的母亲,也来到了台上,祝贺她圆满完成在国内的首次钢琴独奏。”

主持人说到“江默的母亲”时专门顿了一下,观众席很快传来更热烈的掌声,看样子应该也是一位艺术领域的名人前辈。

宋度然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出来走路姿势大概和舞蹈表演有关。

全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还有很多人喊“江默”的名字,但不像是粉丝应援的节奏,倒有点儿像好友亲戚的支持助阵。联想到国内首演,想来观众席很有很多老师前辈助阵女孩。

有点来头。

女孩亭亭而立,优雅地朝舞台的各个方向挥手,她的母亲也跟着江默一起转身,在身边支持着女儿享受至亲在身边共享的赞誉与掌声。

四面八方热烈的掌声如波涛滚滚,身旁的裴尚已经连后背都在颤抖,袖口处浸湿一层薄薄的汗渍,但双手仍同场上所有人一样,抬举在胸前,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

她们绕过钢琴,在满场的欢呼声转身面对宋度然这边的一刹那,妇人的目光下意识地由近及远,一瞬间就看到了台下正中心红色椅子上的裴尚。

几乎也是在那一刹那,宋度然看到了聚光灯下妇人眼神中瞳孔猛地收缩的惊错,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宋度然在她脸上看到了那双和裴尚极其相似的眼睛。

那双他今夜已经格外注意过一次的眼眸。

妇人只是错愕了一瞬间,锁骨明显凹陷了一下,随即将目光放远继续挥手和观众打招呼。等再次收回目光时,已经恢复了方才恬静淡雅、岁月静好的神情。

妇人眼波流转,美眸在第一排和煦地扫过,宋度然好像隐约间看到妇人朝他们这边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地让宋度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再多停留,直接扭头背对着他们走下舞台,江默绕了一圈致谢,正当她从他们面前经过,准备走到侧边下台时,系在礼服肩带上的一抹黑纱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正好落在了裴尚脚边。

她怔在原地,有些歉意地用左手扶住礼服肩带,裴尚欠身,用右手捡起那抹黑色的纱。

他缓缓站起身,裴尚站起来,舞台边沿在他的胸前,裴尚走到舞台边,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他抬手。

江默轻轻扶着胸前,侧着身体弯腰,伸出另一只胳膊,从裴尚手中接过那抹黑纱。

她白皙的脸色微微泛红,干净澄澈的眼神中有些歉意,和裴尚点了点头,小声说了一句:

“谢谢您,先生。”

江默一只手快速接过黑纱,提着裙摆迅速往前走了几步,最终落在宋度然眼里的,只有那个纤细优雅的背影。

前后两扇门打开,观众宾客陆陆续续全部退场,裴尚盯着舞台上的钢琴,宋度然没留神什么时候侍者已经识趣地带上门出去了。

一阵风北风吹过,中式木质窗户晃荡了两声,整个音乐厅还残留着芬芳的鲜花和满地暖黄的烛光,环绕的椅子和显得台上的钢琴前是那么空荡。

裴尚像被什么那架钢琴吸引了目光一样,他盯着那架钢琴,一步一步走上台,走到钢琴前,伸手将西装外套和马甲脱了,搭在一旁的椅凳上。

他转头问:

“阿然,我弹一首曲子送给你吧。”

宋度然从未见过此刻一样的裴尚。

他领口和袖口全是汗水,后脑勺的短发因为汗水浸湿一根根竖立起来,额前同样有微湿的发丝垂下。

他有太多疑问想问了,但此刻他好像更多被这个坐在钢琴前的男人吸引了。

他身形挺拔,两只胳膊摆起架势架在钢琴上,哪怕没有穿西装燕尾服,一件简单的白衬衫仿佛也在这个烛光辉煌的大厅里镀上了一层金,那双失神的眼眸中仿佛掩藏了无数故事与过去。

“好。”

宋度然站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恋人,轻轻说出一个字。

裴尚的右手先是虚虚地悬在琴上,像是在找拍子一样,轻轻地空中点了几下,而后指尖轻触,那是一首太经典的《致爱丽丝》。

几乎是前奏两个音响起来,就足以确认耳熟能详。

琴音在裴尚手下缓缓流出,空旷的大厅中,只有宋度然一个听众。

弹琴的一幕放在裴尚身上仿佛是那么罕见违和,可他坐在那里,他凝神聚思,他手腕请动,这一幕好像又是那么适配。

仿佛他天生就是应该是一个坐在钢琴前的王子。

裴尚错了音。

哪怕是小学入门级别的演奏曲目,裴尚还是错了音。可饶是如此,宋度然还是感觉到了裴尚琴音里那点不一样的东西,他屏住呼吸,尽可能用眼睛和耳朵去记住、感受此刻的一幕,仿佛间好像真的察觉到了那种不一样是什么。

那是江默琴声里自始至终缺的那种感觉。

一曲弹闭,裴尚纤长的手指在最后一个尾音上落下,右手无名指的戒圈纹身在闪动的烛光下颜色明灭晦暗。

裴尚弹完,整个后背都已经湿透了,汗水从他的发间落下,一大颗滴落钢琴上。

被汗浸透的白色衬衫变得轻薄透明,在灯光的勾勒下显得裴尚的身形格纤瘦起来。

他坐在琴凳上,侧着脸,看着台下的宋度然,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像个孩子一样展示技巧过后的藏着一点点期待的亮光。

这首曲子是中间的转音一度那么生涩,破碎,而宋度然仍觉得是那么独一无二。

他看着裴尚的眼睛,抬起双手,放在胸前,站在台下,长久地为裴尚响着他的掌声。

侍者像是和裴尚之间有过什么约定一样,等曲子过后才礼貌里敲门进入,走到宋度然面前悄声提醒,他们为裴总在后门湖边留了茶歇。

裴尚重新穿好衣服走下舞台,牵着宋度然的手从后门走出去。

深冬冷冽的寒风骤然吹来,寒冷的温度把宋度然从刚刚那个梦幻的音乐厅中拉回了现实。

裴尚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他脸色有些发白,虚弱地靠在红墙边上,面朝面前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面对宋度然直白的目光,嘴角微微扬起,轻轻笑了一下。

“阿然,谢谢你陪我过今天的生日。”

“江默是我的妹妹,她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

宋度然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他下意识向院子里的四周左右了一周。

“别看了,她们不会来的。”

“阿然,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有噪音恐惧症吗?”

“自从小时候我有记忆起,家里就一直在无休止地争吵。”

“他们争吵,怒吼,咒骂,动手,一切锅碗瓢盆、家具,就连电视机都会被推到地上。”

不知道是因为风太冷还是回忆起了那段过去,裴尚全身抖得更厉害了。

“我好害怕那种声音。那么地无情无义,无休无止。每次家具碎落一地之后都会换成新的,而没过多久,一切又会重来一遍。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没过多久,我就被外婆接回了老家。我在老家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都说,我不像寻常孩子一样,好像没心没肺一样,离开爸妈那么久也不懂得思念。而我知道,好像不仅不思念,我还从心底里暗暗祈祷,祈祷自己可以在外婆家一直一直住下去,好像我不找他们,一切就都不存在。”

“直到有一天,我在回老家的小姨手机里看到一段录像视频。”

“在长达一分钟视频里,那么大”

裴尚伸出双臂,比划了一个宽幅的尺寸。

“他按着我妈妈的头,一下一下,砸在上面。老式手机的音筒音质很差,那个撞击的声音裹着电流声传出来,直到血肉模糊。”

裴尚说到后面声音很轻,像是整个人忽然被拽回了过去,眼神中瞬间如蒙尘般黯然。

宋度然看着他比划的那个手势,几乎是不敢相信地问:

“是……钢琴吗?”

裴尚点了点头。

宋度然呼吸一滞,整个人的心脏仿佛被揪起来一样难受,看着裴尚的颤抖,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牙关打颤起来。

他脑海中几乎能勾勒出一个破碎的场景。

那是她的母亲,在自己心爱的钢琴上被家暴到鲜血直流。

从那之后,直到28岁的今天,裴尚依旧只能弹奏一首节奏不够流畅的年幼时候学习的曲子。

“他真该死。”

“他也的确死了。”

裴尚看着宋度然紧绷着的小脸,他咬紧牙关,深棕色的眸子中难过像是要溢出来。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以为她会像我一样,恐惧过去,恐惧京城,恐惧钢琴?”

裴尚摇摇头,他的眼神中忽然开始有了一些发亮的闪烁,仿佛他真正想和宋度然说的话才刚刚开始。之前童年的一切悲剧不幸,给他留下的不过只是噪音恐惧症这一种怪病。

“她是一个,很坚韧的女性。也许命运对她的苛待到那一天就结束了。”

“所以后来,她……有了自己新的家庭?”

裴尚点点头:

“她嫁给了一个人品端正,级别很高的干部。生下了江默。就像你今天亲眼所见,她现在很好。”

“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给江默选择钢琴这条路。”

裴尚语气自嘲地笑了笑。

宋度然几乎控制不住地朝他拼命摇头,他想说也许是江默自己喜欢钢琴,也许她的母亲也克服了很大的恐惧,也许……

宋度然忽然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尚怎么会不懂。

那是他的母亲,他怎么会不爱她、责备她。

而在他无法面对噪音、钢琴的每一天,他看到的却是母亲陪着妹妹一次又一次参加京城或者国际各种琴乐活动。

那架黑色的钢琴把舞台分割成入场和出场的两端,裴尚连同他的童年、过去一同被堵在了灯光外的阴暗的另一边。

寒风猎猎,宋度然看着裴尚靠在红墙上单薄地仅用西装撑着优雅的身形,鼻子不可抑制地发酸,他偏转过目光,一双眼睛酸得发红,对着空气小声说出一个字:

“草。”

裴尚伸出手,像是下意识想摸摸头,但又在半空中收了回来。

冷冽的银色月光和音乐厅黄色的烛光交织,一同映照在裴尚的身上。他眼睛继续亮起来,朝宋度然自嘲地笑了笑:

“阿然,你看,我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

“我不敢也不想和任何人表露强烈的情感,更不愿意用我的一厢情愿去束缚任何人。”

“任何人没有了我,都会继续生活,或者,开始更好的生活。我的父亲去世了,祖父母有足够的养老能力。母亲有了妹妹,当她不知道有我这个‘哥哥’的时候,反而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

“阿然,在你出现之前,我一度觉得生活无聊透顶。除了玩弄账户里的金钱看那些数字上下跳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好像在此刻,宋度然终于理解了裴尚脸上那副从来的冷漠和蔑视。

也理解了为什么那天他说出做我男朋友时候,裴尚的反应会那么奇怪。

从小到大他一次又一次失去着本应该无需付出就能得到的情感。

或者说,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被感情抛弃了一次又一次。而无处疏解的恨,和对母亲的爱和保护,让他甚至只能远离。

他害怕了一份曾经抛弃过他的情感,又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也质疑自己配拥有。

宋度然脚下仿佛有千斤重,重得难以挪动脚步,好像自己现在走上前任何安慰的举动都显得那么单薄,单薄地根本无法抚平过去二十几年他所有的创伤和孤独。

他只能拼命摇头,一直摇头:

“裴尚,不是……”

“有意义的……”

宋度然急得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直接走上前,用力拉着裴尚快走了几步,很快走到湖边,宋度然停下来,让裴尚站在原地,自己往后退了一小步。

“你还记得这儿吗?我和我表白的地方。”

冷风从身后吹来,卷的宋度然发丝抖动。

宋度然的声音有些哽咽:

“自从你和我表白之后,每次我在学校压力太大,或者想家人的时候,我都会跑来这个湖边坐一会儿。”

“因为你的存在,让我在这个陌生世界上有了唯一爱我的和我爱的人。”

“裴尚,至少对我而言,你就是不可或缺的。”

他眼圈发红,神色是那么认真,准确地站在当时裴尚和他表白的地点,连方向和角度几乎都学得一模一样,好像生怕差一点儿就不够有诚意。

“其实不止是我,你这么完美,即使不是我,你这么认真对待一个人,你们都会成为彼此存在的意义……其实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有亲情,爱情不是一种束缚,相爱也没有那么难……”

“不会的。”

裴尚看着宋度然着急解释地模样,有些好笑地轻声打断了他。

“我不会爱上别人,以前是,以后也是。”

“只能是你。”

宋度然看着裴尚这副苍白破碎,刚刚从强烈的精神震颤中稍稍恢复一些理性,笃定地告诉他“只能是你”这四个字时,鬼使神差地轻声问了一句:

“为什么?”

他了解裴尚,裴尚一定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答案。

为什么。

裴尚和宋度然对视了很久,扬了扬嘴角:

“因为别人不会画分叉眼线。”

“…………”

没等宋度然无语完,裴尚先他一步动了脚,他走到宋度然面前,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吻从未有过的轻柔,宋度然吮吸着男人冰冷的唇瓣,彼此的口腔很快就在舌尖的伸探中变得炽热,和这场湖边的深冬做出对抗,仿佛在冰天雪地中一同燃起了火焰。

宋度然稍稍踮起脚尖,用力主动又一次将舌尖翘入裴尚口中的一刻,他轻轻拍了几下裴尚的后背,在心底用字字清晰的声音对他说: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想在你身边。】

【生日快乐,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