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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归亭,在太医院干了几个月,可还适应?”

第72章

“归亭,在太医院干了几个月,可还适应?”
眼前的光线被遮挡,归亭循声抬头,望见汪迁跨过门槛进来,忙从座位上站起身迎接,“汪大人安康。托汪大人和诸位同僚的福,在下适应得很好,汪大人今日怎有空来找我了?”

“这话说得,咱们太医院这两年是出了名的清闲宝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汪迁笑道。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

自从殷祝不去后宫了,太医院一年到头来,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任务——为各位嫔妃娘娘们请平安脉、养身子、做保胎丸等等,就彻底被取消了。

虽然殷祝从未阻止过她们看太医,但皇帝不来,嫔妃们也没了争宠的动力,除非真有个头疼脑热,否则谁会没事去见太医啊。

后宫的气氛也在这种情况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原本瞧不顺眼的对头都能一起坐下来搓麻将吃火锅了,每天姐姐妹妹互相叫着,那叫一个真心实意。

归亭进来前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状况。

自打知道他进宫后,他爹就再不肯搭理他了,连同桌吃饭的时候都对他横鼻子竖眼的。

还说他肯定会被太医院里那些同僚排挤,因为他是商户出身,哪怕他老爹曾经也做过太医,那也不行,因为宫里是最狗眼看人低的地方。

因此归亭这段时日一直谨小慎微,面圣那天被殷祝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从此之后自己的日子要难过了。

但进了太医院后,他却发现大家从上到下都躺得很彻底。

尤其是面前这位正冲自己笑呵呵的、与每位同僚都关系甚好的陈太医的干儿子,汪迁汪太医,更是把圆滑做人、低调做事这八个字办到了极致。

归亭这边暗自琢磨着,果然,汪迁无事不登三宝殿,一番寒暄后,终于说出了他这次真正的来意。

“我和诸位同僚都觉得,你来太医院以来,做事勤恳周到,医术也精湛过人,等明日,就由你进宫为陛下诊脉奉药吧。”

归亭在心中暗骂,明知道这几日陛下因为前线战事失利犯头疼病,连着几日没睡好,昨天晚上还发了一阵低烧。

这帮人倒好,平日里上赶着献媚送殷勤,这种时候,倒是记得把他这个新人推出去了。

但正因为是新人,所以他也没有权利拒绝,只得低头应道:“在下知晓了。不知汪大人可否提点两句,关于在陛下面前究竟该注意什么?”

“这个……其实只要你按流程办事,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归亭虚心求教:“何为按流程办事?”

汪迁从怀中掏出一份药方,交给他,显然是早有准备。

“我这里有几分方子,你按照上面写的,和为陛下诊脉的结果,抓些药叫太医院熬了送去就行。别的,就不要再多做补充了。”

他特意着重强调了最后一句。

归亭低头一看,轻声念道:“人参,鲜地黄,白蜜……这是《千金翼方》的琼玉膏?主治虚劳干咳的?”

汪迁肯定道:“正是,归兄果然才学过硬。”

归亭继续往下看,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他抖着手中的纸张问道:“汪大人,怎么连秋冰饮和青娥丸都有?这些不是用来给嫔妃们驻颜保养吗?”

“归兄此言差矣,”汪迁说,“驻颜保养只是表面,能反应在表征上,证明它也有调理身体内部机理、增强体质之效用,据我所知,朝中不少官员们也常来求取此物,效果都是肉眼可见的,给陛下服用,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可没什么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吃这些补药有益无害;可陛下如今还生着病,太医院却只让他开些无伤大雅的补药,这不是耽误治疗吗?

归亭抿着唇,许久未曾出声。

兴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汪迁叹了一口气,拉着他坐下,还摆出一副要与归亭推心置腹的模样与他谈话。

“我知道你心里所想,可归兄,放眼普天之下,还有比咱们太医更危险的活计吗?你肯定觉得,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经地义,可你救的不是别人,是陛下啊!”

“陛下又如何?”归亭忍不住反驳道,“若是陛下出了事,那大夏朝堂岂不是更要波澜动荡?前线还在打仗,正是危机关头,陛下自己都知道不能轻易倒下,吾等身为臣子,不为大夏鞠躬尽瘁也就罢了,怎能反过来拖陛下的后腿?”

“道理是这个道理,”汪迁说道,“可你以为,自己尽心尽力地救治,就能改变什么了吗?人生老病死,乃是天命,陛下乃天帝之子,生死更皆由天定,哪是我们这些凡人大夫可以决定的。”

“荒谬!”

归亭再也忍不住下去了,甩袖起身,怒斥道:“不过是不想担责的借口罢了,说得倒是好听!陛下身子骨本就虚弱,再这么有病不治、有药不开下去,根本用不着被天定,就要被你们这些庸医害死了!”

怪不得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听到陛下生病的消息,还疑惑陛下年纪轻轻,反复得病总是不好,怎么有点积劳成疾的意思;

还有先前宗大人来明仁堂拜访他父亲时,还特别恳请他不要阻拦自己进宫……

原来这太医院从上到下,和他父亲讲的,真就一般无二!

汪迁静静地看着归亭怒不可遏的模样,忽然开口道:“你以为,自己能如我干爹一般,平安到老么?你知道这十年间,有多少太医因为开错了方子,被拉到菜市口砍了脑袋吗?”

归亭冷冷道:“庸医害人,不砍了还更待何时?”

“庸医,”汪迁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淡淡的嘲讽,“你若是如此认为,那便随你好了。”

“只是,你若是想向陛下告发我等,最好先思考一下,你个人的一面之词,在陛下心中,能不能抵得过太医院上上下下几百号同僚的分辩。”

归亭这会儿也稍稍冷静了下来。

他对汪迁说道:“在下明白抵不过,因此汪大人放心,明日去为陛下诊治时,在下只会说自己该说的话,一心为陛下治病。别的不该说的,在下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汪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如此。”

归亭心中堵塞,听到这四个字,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陈太医,是否也知道汪大人如今的所作所为?陛下明明对陈太医、对你都颇为仁厚!”

他父亲一直对陈太医的医品颇为认可,归亭觉得,若是连陈太医都与他们是一丘之貉,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但汪迁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

只是在临出门前,偏头冲归亭笑了一下,“干爹乃端人正士,知恩图报,与我这样一心只想在这世道中苟活的凡夫俗子,自然不同。”

“至于那张药方,不过是我的一番好心提醒,归兄不必当真,就当我汪迁今日什么都没说,也没来过吧。”

他的语气谦逊,看似自轻自嘲,但那带着几许淡淡无奈的笑容,却让归亭觉得十分刺眼。

待汪迁走后,归亭重新把目光落在方才那张方子上,认出了那是汪迁本人的字迹——若是他真的看不惯汪迁,把这张纸交给陛下,就几乎宣判了对方的死刑。

可是父亲的话和汪迁临别之际无奈的笑容,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这么做,真的就有用吗?

没了一个汪迁,还有太医院几百位大小同僚。

归亭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消极怠工,陛下对他们难道还不够好吗?

无论是待遇、俸禄还是职级身份,在他看来,都已经相当优厚了。

还是说……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个从前被他忽略的事实:

太医们除了给陛下看病外,最常出入的,还是新都这些世家贵族们的府邸。

说不准,太医院如今的状况,就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挑唆策划。

这一招十分高明,因为它并非下毒刺杀,不会被轻易发觉,而是像钝刀子割肉一样,但凡陛下哪天有个头疼脑热,一朝不治……

再想想陛下最近宣布的,要彻查国中几大粮仓的旨意,归亭觉得自己已经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他枯坐在座位上,对着窗外摇动的树影,思考了一天一夜。

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次日进宫面圣时,归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还往脸上敷了些粉,遮盖住眼底浓重的青黑。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刚要跪下,就听不远处的殷祝咳嗽了两声,说道:“别跪了,起来诊脉吧。”

归亭应了一声,正要把手指搭上殷祝的腕子,就听他说道:“快些,朕没有太多时间。”

归亭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陛下,身体为重,不可太过劳累。”

“知道了。”

一听这敷衍的声音就知道根本不知道。

面对这种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的病人,归亭从前一向采取的策略是先劈头盖脸把他骂一通,再故意夸大病情,叫对方引起重视。

然而面对殷祝,显然不可能采取这样的做法。

归亭老老实实地诊完脉,又看了看殷祝的脸色和舌苔,虽然有些苍白,但好歹是退烧了,这让他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简单叙述了一下问题,当场写下了两份方子让殷祝先过目。

“你这个……”

殷祝扫了一眼,停顿的语气让归亭心头一跳,忙问道:“陛下,可有什么问题?”

“这方子,朕从前可没见过,”殷祝问道,“是你们明仁堂自创的?”

归亭:“是家父祖上传下来的,到臣这里,已经是第七代了。”

“唔,没有什么副作用吧?比如说喝完之后头晕犯困之类的?”

“头晕应该不会,但犯困可能有,因为药材里有几味的主要功效就是安神,”归亭怕他不答应,还特意补充道,“陛下,长期失眠多梦少觉,容易体虚血虚,万一伤及根本,将来得病就更不好治了。”

殷祝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了要试一试这种新方子。

“真的不能剂量减半吗?”他还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

但归亭态度很坚决:“真的不行。”

殷祝和他对视数息,发现归亭虽然紧张得又出了一身汗,手指也在轻微发抖,但眼神倒是十分坚定,一点儿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笑道:“看起来你会是个好大夫,至少比那个汪迁强,宗策举荐你进宫,看来是举荐对人了。”

归亭张了张嘴,目露惊讶。

“陛下,汪大人的事情,难道您……”知道?

“什么事,他只给朕开补药的事吗?”殷祝随口道,“朕知道啊。”

归亭更加震惊道:“那您怎么会允许的?”

“没办法,矮个子里拔将军吧,”殷祝叹道,“也就是你这样的人,还能坚守本心。换做是别的民间大夫,进太医院第一个月,恐怕就要被他们同化了。”

这是皇帝和太医们互相折磨互相选择的后果,殷祝身为后来者,就算明白这一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当然他可以选择不认,把太医院的所有人都换掉,总能找到几个像陈太医那样医术精湛又医品高尚的人。

可在这个时代,医术都是师父传徒弟,或是父亲传儿子,本就有封闭性,怎么才能验证一个人的医术高超与否?让谁来验证?

至于医品,那就更难衡量了。

更何况,还要连续考核几百个医生。

古代皇帝死亡的两大原因,一个是丹药,一个就是庸医,殷祝已经摒弃了丹药,但庸医这方面,他忙得实在有心无力。

就像汪迁对归亭说的那样,那些补药他喝了也有些作用,聊胜于无吧,小病就抗,大病……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归亭为殷祝这样摆烂的心态感到极其的不可思议。

“您怎么能这么想?”他急促道,甚至连脸颊都因为激动而涨红,“您的性命,是大夏最贵重的财宝!在您主张与北屹开战之前,边境的百姓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山河十四郡的百姓又在屹人的治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都是因为您一力主战,慧眼识金提拔了宗大人,还有一众将领能臣,大夏如今才会是如此风清气正的模样!前线的军队才能势如破竹一路挺进北屹腹地!”

“势如破竹……”

殷祝苦笑起来,坐在座位上,以手扶额道:“是啊,这么看来,朕确实还是挺有本事的。但今年夏天多地大旱,这才越冬,明年的仗要怎么打,连朕都不知道。”

“陛下不是已经下令各地州府开仓放粮了吗?”

殷祝的目光很冷:“朕的旨意是一回事,当地官员怎么做,就又是一回事了。不是有一个词,叫天高皇帝远吗?”

“朕过几日打算去那几座粮仓看看,你回去后,记得把这则消息传给太医院的诸位同僚。”

归亭不解:“为何?如此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朕要的就是惊一惊这些藏在草丛里的蛇,”殷祝敲了敲桌面,不耐地说,“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填满粮仓,总之,朕要看到货真价实的粮草,不然这帮人的脑袋也可以落地了!”

归亭脊背绷紧,不自觉地为陛下口吻中的森寒杀意而战栗。

犹记得上一次见陛下时,陛下周身,还没有那么强的威慑感。

不过是短短半年时间,指挥调度一场战争,就让陛下脱变成了如今这样杀伐果断的模样,只是一个淡淡扫来的眼神,就能让人通体发寒。

只是……

如此劳心竭力,着实伤神,也伤身啊。

听到殷祝低低的咳嗽声,和他在和自己谈话时,手上也一直不停的批红沙沙声,归亭轻轻叹了一口气,识趣地准备告退。

出了御书房的大门,他脚步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没忍住内心冲动,偏头回望。

阳光透过窗纱映照在地砖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浮尘。

袅袅香烟中,纤瘦青年带着些许怠倦的病容,依靠在乌木扶手旁,纤长睫羽低垂着,手中持卷,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透亮莹润,犹如一副背景由水墨晕染的工笔画卷。

虽然头戴金冠,身穿锦绣罗衣,有着这天下最富贵的身份,但归亭看到那投在书柜上单薄的影子,总觉得,他显得十分寂寞。

……或许是错觉吧。

他摇了摇头,离开了御书房。

归亭走后不久,苏成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手中捧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密信呈给他。

“陛下,那边又给宗略寄来信了。”

殷祝头也不抬:“念。”

苏成德展开密信,念道:“今日与格西相聚,被灌三杯酒,不慎跌入池塘,险些溺死,想起你那时教我洑水,我不屑一顾,如今颇为懊悔。——赠吾友”

“怎么,他还真把密信当做聊天记录发了?”殷祝被逗笑了,“这卢及,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还用问?”

殷祝:“宗略当初给他寄去上百封信,他一封未回,现在宗略掌管飞鸟坊的消息传到了北屹,他倒开始上赶着写信了,虽然写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企图简直一目了然。”

苏成德不解:“那您为何还要宋大人装作宗略回信?”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殷祝嗤笑,“他能刺探大夏的情报,我们就不能刺探他们的吗?来而不往非礼也,且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

苏成德露出了佩服的眼神:“陛下说的是。”

但在心里嘀咕:聊斋是什么?

见殷祝咳嗽得厉害,他又赶忙放下密信,给殷祝倒了杯热水,谁知着急忙慌之下,竟将水洒出了些在那纸上。

但也因祸得福,透过泅开的水渍,能隐隐从纸上看出几个字来。

殷祝顾不上喝水,定睛一看。

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你是谁?”

“有意思,”殷祝喃喃道,“看来这卢及的确聪明。”

宋千帆和宗略的关系,已然算得上亲近,回信时措辞语气也都慎之又慎,居然这样也都被发现了不对,看来这个卢及是相当小心谨慎、心细如发的一个人。

但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询问写信人的身份?

殷祝思考了片刻,把那密信交给苏成德:“拿给刑部去查一查,看看他是用了什么方法吧字体隐形又显示的,等查清楚后一并报给宋千帆。”

“是。”

殷祝走到书房中悬挂着的巨幅地图前,仰起头,望着边境线上贴满的大夏旗帜,和那最前线阵地之上、最为醒目的龙旗,静静看了许久。

每次心烦意乱时,他都会选择看地图上宗策所在的位置。

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战场上漫天的硝烟尘土,无声的战火交锋。

和他干爹骑在马上,率领全军冲锋的画面。

曾经的宗策,历经百战,身名俱裂,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只能独自在凄清月色下,用皲裂的大手抚摸过一座座同袍的墓碑。*

然后再收拾好心情,整装出发,去未知的战场迎接下一次的惨烈离别。

前不久,殷祝就梦到了这样的画面。

他从梦魇中惊醒,然后整整一晚都未能入眠。

醒来后,他处置的手段比从前更加无情残忍,对待那些敢趁乱发国难财的贪官污吏,更是毫不留情,杀一儆百。

因为殷祝知道,对他们仁慈,就是对前线拼死官兵们的残忍。

杀读书人的骂名他来担,就算被史书记载为暴君,那也没关系。

只要山河十四郡能归复,只要他干爹能好好的凯旋归来,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殷祝这样想着,可到底还是抵不过心中思念,走到博古架前,从一个几乎身价比金的沉香木匣子里,翻出了那块他干爹送他的香料。

放在手中把玩良久,但还是舍不得烧。

最后他叹了口气,重新放回了匣子中,又有些埋怨起他干爹来:

从前打仗还知道寄信寄礼物报平安,现在战事吃紧,信不寄也就罢了,居然连东西也不寄了,不知道宋姑娘久居深宫里,天天都盼着鸿雁传书吗?

算啦。

等下次归太医再来的时候,问问他,年轻男子要是那方面不行,该怎么治吧。

……总不能叫宋姑娘守活寡吧。

作者有话说:

  *出自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