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暴风雪中的人
雪野天涯的白天越发短,与此相应的,夜晚更加漫长,更加寒冷,更加难熬。需要挖的冰洞也愈来愈深。
“还是没找着人。”
赵无涯抱紧了他,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总会找到的。”
胡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行吧,反正进退两难。他已经对这事不抱什么希望了,在最初的犹疑到怀疑到绝望到现在的平静,他觉得跟赵无涯死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咆哮的风雪整整刮了三天,而且听外面的风吼声还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也许直到他们死的时候都不会停下来。
他安然入睡,醒了睁眼听一听外面的风吼,活动活动关节,接着睡,睡着睡着,他在梦中听到了来自风雪中的歌声,还挺好听的。
也不知道他睡几天了。实在睡得很厌烦。他轻手轻脚挣脱赵无涯,赵无涯睡得很沉,他每次醒来的时候都看到他在睡,真能睡。
他起来,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行走。来到冰洞口,这里被赵无涯切下来的巨型冰块堵住了,但边角还有窄窄的缝隙漏进风来,外面的风好像没那么大了?他弓下腰,听了半天。
风雪声中确实夹杂着歌声,他没有在做梦,歌声在咆哮的风声中很清晰,婉转悦耳,只是歌词听不大明白,他想了想,猫腰顺着缝隙费劲地钻了出去。
一钻出来他就后悔了,风还是很大,吹得他根本站不稳,一直顺着风向打滑。
他摔倒了又赶紧爬起来,眼看着离洞口越溜越远,他急了,扯开嗓子喊了一句:“谁在那边唱歌?帮帮忙吧?”
歌声戛然而止,唱歌的人有些开心地说:“哎呀,有人来了。”
顿了片刻,胡了又往右溜了十几米,在他以为要被风吹走时,风力突然减弱,最后完全停止。
胡了呆了一瞬,确认是他身边没有风了,离他身边一丈左右,风仍然很大,甚至比他之前感受到的更快。
“过来呀。”唱歌的人仿佛心情很不错。
胡了喜出望外,他确定这个唱歌的人是通天级的大修,试问除了通天,还有谁能有这等手段?
他向声源走过去,茫茫雪雾中,他看到了一座矗立在冰原之上的光笼,光笼里坐着人,在向他招手:“来啊,太无聊了,陪我聊聊嘛。”
他怀着震惊又迷惑的心情走过去,看清光笼里的人,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坐在光笼里的人很年轻,面貌普通,嘴边一缕笑容,头发眉毛全粘上了雪尘,好像早早白头。
“你是谁?”胡了好不容易才找回思绪。
“嗯……这个不重要吧。”年轻人挠了挠头,抓下一大把雪尘,“我就是一个想死又死不了的人呗。”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违反了条例啊。”年轻人唉声叹气,“我以为出来玩就能自由自在了,事实证明我还是想太多。破规矩限制一大堆,一旦违反,喏,就是现在这个下场咯。不过我怎么都死不了,所以多死几次也没关系的。”他继续挠头,挠着挠着一根指头缠在头发里揪不出来了,他一用力,指头“嘣”的一声断了,咕噜噜滚下来。
“哎呦,又掉了一根指头。”年轻人捡起指头,吹吹,说着该惋惜的话,丝毫没有惋惜的表情。
胡了毛骨悚然:“你不痛?”
年轻人一挑眉:“一看就知道你没经历过极寒。真正的极寒会冻掉生物的一切感知,造成虚假的高热感觉,迫使人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然后在寒冷中微笑着死去,没有一点痛苦。而且在极寒地区,你的身躯能在时光中永存,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最浪漫的死法了。”
胡了并不想跟他讨论什么死法更美丽,他只好奇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通天境大修:“你是通天吗?”
“不是。”年轻人显然被他败了兴致,“你找通天做什么?一群老头子。”
胡了一下子燃起了希望:“他们在哪?”
“那边,走上三百里。过几天寒流风力会减弱,不过离永夜也不远了,晚上会更冷,小心血液都结冻上哦。”
胡了说:“谢谢。”有点想回去了,虽然没风了,依然很冷,冷到人无法忍受。
年轻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可怜兮兮地求道:“你别走,我好无聊,你再陪我说会嘛。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耽误你很多时间。”
胡了愣了愣:“你怎么知道你要死了?”
“身体要坏了,当然会死啊。”年轻人翻了个白眼,忽然站起来,往前蹬了一脚,小腿立刻脱落,像扳成两半的冰块,“这具身体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也许半刻钟过后就会彻底丧失一切机能。”
胡了看得目瞪口呆。
年轻人一点都不在意,反而安慰他:“你用不着这么惊讶啊,这惩罚算是好的了,我下一具身体才倒霉呢,要到火山上去烤,最难受了!”
胡了已经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了,极寒似乎把他的智商也冻住了:“那你还要受多长时间的苦?”
“再熬个三回吧。”年轻人坐下来,“哎,还是感觉很无聊啊,要不你再问我几个问题?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回答。”
胡了想了想,说:“我跟赵无涯有未来吗?”
“等下。”年轻人晃晃脑袋,左一晃,右一晃,晃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忽的一定:“哦,没有哦。”
胡了觉得挺有意思的:“你怎么知道?”
“现在是没有,保不齐以后有了呢,毕竟我没法看尽一切,那样很耗能源的,未来无穷无尽,想看到所有可能也不现实。”年轻人笑着,眼皮子越来越沉,“我要死了啊,比想象的还要快呢,你快点问。”
“你违反了什么?”
“帮了一个人……”他像是困了似的打了个哈欠,“一个跟这个世界有很重要的关系的人,把骰子搞乱了,所以犯法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死?好好遵守规矩不行?”
“永生也是一种折磨啊。”
“你是谁啊?”胡了冻得把之前说过了啥给忘了,年轻人无奈地笑笑,说:“我早说过了啊。”头一低,停止了呼吸。
死了。
胡了愣着站了很久,光笼乍然开始收缩,折叠,他惊慌地后退,年轻人的尸体在光笼折叠中破碎成微末,与雪尘化为一体,光笼消失,冰面上一点痕迹也看不到了。
他身边依然没有风。
抬头看看天际线,夜色将涌,浓稠如墨。
永夜要来了。
持续数十天的风暴终于渐渐平息,永夜已经占据了大半天穹,太阳愈来愈低。胡了劝赵无涯往南走,他不好说是风雪中的年轻人告诉他的,只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们在那边。赵无涯死马当活马医,按着他所说的方向走了两百余里,真看到了一座高耸的冰山。
雪野天涯常年刮着时速恐怖的寒风,地面平整如镜。在茫茫雪原上竟能突起一个小点,而且这个点还不低,绝不是自然的造化。
走到冰山脚下,愈发能感受到冰山的庞大,又如此孤独,远离尘世。
“有人吗?”赵无涯一时激动,喊破了音。
询问声没入冰山,很快无声无息。
“文宣老祖,晚辈赵无涯前来拜访,您在吗?”
仍没有回应,胡了心沉了下去。年轻人是没骗他的,可是,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赵无涯拉着他的手说:“我们上去。”纵身急跃。爬到冰山腰,再无通往山顶的路了,冰山壁光滑如镜,且坚硬无比,找不出一点可借力的地方。
赵无涯还在往上看的时候,胡了猛然发现,他们投在冰面上的阴影好像有点不对劲。
两个相拥的淡淡阴影中间,有一条细长的黑影,不属于他们,颜色比他们的影子深得多。
他好奇地弯下腰来,想看个清楚,盯着看了会,发觉细长黑影的宽度好像在不断增大,仿佛从冰山里面渗出来了一样,越来越近。
胡了猛地直起腰:“冰里面有人!”
“嗯?”赵无涯目光一转,亦发现了影子的不对劲,他手触上黑影的冰面,淡淡的光丝渗入冰里,宛如蠕动的爬虫。
“啪。”小到赵无涯才能听到的声音,赵无涯眉头一跳,拉着胡了退后。那条黑影像是突然间就大了,显露出一个干瘦的人形,佝偻着腰。
冰面上露出一张脸,衰老到有些丑陋的的脸,他嘴巴一张一合:“叫什么?”
赵无涯定了定神,弯腰行礼:“赵氏第二十六代少家主,赵无涯。这是我道侣。”
那张脸漠然地扫视了一眼胡了,顿了顿,目光突然锐利,刺得胡了浑身不舒服。
“进来吧。”老人收回目光,缩了回去,两人面面相觑,两掌齐按冰面注入灵力。坚硬冰冷的冰面渐渐软化,变得温热起来,柔软如泥——用力挤进去。
奇妙的感觉,仿佛是在粘稠的温泉水中移动,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呼吸,山中蕴含着惊人的灵气,满满地包裹着相当舒服,好像渴久了的鱼儿跃回了大海。
初次在这样的环境下行走,两人还不太习惯。老人则是轻车熟路,好像一头真正的鱼儿,在山内游刃有余。两人费了点劲才跟上。
冰山中心则是空的。老人挤出山体,往下一跃,赵无涯探头一看,空地中心坐着七八个人,围坐成圆形,老人则坐回了原来的地方。
赵无涯带着胡了跳下去,没发出一点声音。走近老人们,他们都是通天,悄无声息。赵无涯心如擂鼓,犹豫了半天才问:“请问哪位是文宣老祖?”
死寂,半晌。一个老人缓缓道:“文宣,死。”
“那独光,风鸢两位老祖呢?”
又是长久的沉默,老人开口:“风鸢,叫你呢。”
风鸢缓缓睁开眼,声音同样透着衰败的腐朽气:“家族有难?”
赵无涯心跳起来:“是。”
“与我无关。”风鸢重又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