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洱文斯叔叔?”眼尖的皎皎从爸爸怀里探出身体,看见满是血的叔叔们后惊讶地张了张小嘴,随后皱起小小的眉头。
赫斯涅门因为皎皎的话语而停下脚步,侧头看去。
走到进前的狩猎队很是狼狈,浑身血糊拉喳衣衫破烂不说,回来的兽人远远少于去时的人数,身上甚至还没有任何猎物的影子。
这几乎是近些年来,狩猎队最狼狈、损失最大的一次。
此次出来保护小兽人们的兽人和守护城门的兽人纷纷脸色难看地皱紧了眉头。
小兽人中的狐右更是脸色煞白,狩猎队一靠近他就连忙凑上前:“洱文叔我阿父呢?”
狐右的阿父狐埃参加了这一次狩猎,但是狐右并没有在回来的兽人中看到阿父的身影,甚至连那些被抬着的兽人他都踮脚去看了,还是没看到他的阿父。
形色狼狈的兽人们抬着重伤的同伴向赫斯涅门行了礼后,就步履匆匆地离开,只有洱文斯在狐右的问声中停下了脚步。
停下脚步的洱文斯低头看着狐右,大滴大滴的鲜血从他磨得几乎没有什么皮肉的手指上滴落。
他的神情麻木且冷漠地,面对满眼面前期待地看着他的狐右,粗哑的嗓音说出来的话却犹如锋利的刀,将狐右脸色的血色瞬间全部剐蹭下去,连带着那双隐含着期待的眼神都黯淡下来。
小狐右的身上还因先前在水中玩耍而湿漉漉的,他低下头,努力地将眼里的水气眨去,两侧腮帮因为死死咬住的牙而轻颤,他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溢出口的却全是些模糊的听不出任何语句的像是在哭泣的声调。
死亡对于荒城的兽人们来说并不陌生,这两个字像是陪伴着他们长大一样,贯穿了他们从小到大的生命。
荒城的小兽人们通常都会在五六岁,甚至更小的时候就刻骨铭心地将死亡两字记在了心里。
因为在荒城,大多数小兽人往往会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阿母或者阿父中的其中一兽。
当然,也有不少像阿雷斯兄妹两那样父母双亡的小兽人,反而是像狐右这样父母都健在的小兽人很是稀少。
荒城本就是生命隔绝的地方,兽人们生活在这里就注定了要和死亡陪伴。
只是这段时间因为神灵的存在,这里逐渐变得不一样,绽放在这片荒芜之地的生命,将兽人们早已麻木的内心刺激得鲜活起来,于是像是连死亡都不能接受了一样。
洱文斯没再说什么,只是像以往无数次没将带出去的兽人带回来时一样,近乎自虐地将狐右此时的模样牢牢地记在脑海中。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一遍遍地将失去家兽的兽人们悲痛的神情记在脑海,他才会在带队时更加的小心,更加的谨慎。
这是他自我告诫的方式!
洱文斯就这么低垂着眼眸,像是在看着狐右,又像是在看像向狩猎队的同伴们一个个倒下时的血色,那双被眼帘遮挡住的琥珀色的眼眸里一片荒凉,空洞得叫人止不住绝望。
“痛痛呀。”一只白嫩的小手突然握上了洱文斯相对来说较好的大拇指。
手上传来的温热使得洱文斯低头看去。
小小的神灵踮着脚费力地握住他的手指,漆黑明亮的眼眸在看见他被磨去了所有血肉,隐隐能看见指骨的伤时白嫩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仿佛这伤是痛在他身上一样,一个劲地说:“痛痛呀。”
洱文斯的胸口突然疼得喘不上气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同伴倒下的样子,可像今天这样无力又血色的情景,却头一次叫他产生了这样窒息的绝望。
他蹲下身将小神灵小小的身体紧紧揽进怀里,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般赤红着眼死死地咬住牙关,他想要开口求小神灵救一救同伴,可喉间像是被什么给死死扼住了一般,暗哑得发不出半点声。
因为他清晰地明白,小神灵他并没有这样的能力,可是…他的父亲…神灵大人有……
目光落在他那双抱着皎皎的满是泥土和血的双手上,赫斯涅门不由皱了皱眉。
“不哭呀。”皎皎小手费力地从他怀里伸出来拍了拍这个高大兽人的肩膀,软乎乎的小奶音有模有样地哄着:“痛痛飞,不哭。”
发现神灵大人眼神越来越不对的兽人连忙上前询问洱文斯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小时前,狩猎队正行走在山林深处,高大的树木将日光遮挡得黯淡,轰隆隆的巨响突然响彻耳边,随之而来的就是群山倾斜,地面颤动。
宛如深渊巨口突然裂开的大地,从高处砸落的巨石,倒塌的参天树木,都让山林变成了一个收割生命的场地,更别说甚至还有被惊动的凶兽潮。
在那样一个混乱不堪又危险重重的山林里,活下来更像是痴心妄想。
当洱文斯将他们的遭遇说出来后,现场有一瞬间的死寂,随后他们的目光全部放在了神灵大人身上,连沉浸在悲痛里的狐右都扭头看向了神灵大人。
从洱文斯叔叔怀里出来的皎皎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在看着爸爸,于是他也茫然地仰头看向爸爸。
被看着的赫斯涅门没有任何反应。
他现在行事确实没像数万年前那样,小心地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否会影响到这些脆弱的造物。
如今这些造物在他眼里被打上了瑕疵品,销毁是必要的,他也就没再过多浪费精力去注意这些。
不过,当赫斯涅门的视线和皎皎迷茫的眼神对上后,没由来地轻叹了一口气,他弯腰抹了下皎皎因为兽人们的悲痛而随着微微泛红的眼尾,袖子一挥。
那些落入裂缝,被埋在土里,被树木巨石压倒的兽人纷纷出现在了眼前。
这些密密麻麻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兽人虽然触目惊心,但好在在下一秒,他们毫无起伏的胸腔就在神灵的抬眸间恢复了轻微的起伏活动。
三天后,灿白的日光从医堂破旧的窗户落下,床上昏迷了三天的泽拉眼皮轻微颤了颤后睁开了眼。
阳光落进眼里,恍得他有点头晕,他撑着床边坐起来,垂眸回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门口,背着小背篓,头上顶着一只银白蓝纹凤蝶的皎皎探进了小脑袋。
半坐在床上的泽拉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抬眼看了过来。
对上泽拉哥哥视线的皎皎迈着小短腿跑进来,趴在床边仰头看着泽拉:“泽拉哥哥,你醒啦。”
“嗯。”泽拉点了点头,弯腰将他抱到床边坐着后,目光就落在了他头上的那只蝴蝶上。
发现哥哥目光的皎皎抬手将头上的蝴蝶捧下来递给他:“哥哥,你的蝴蝶。”
泽拉的目光落在他手上轻微振动着翅膀的蝴蝶:“我的?”
“嗯嗯。”皎皎点头,将蝴蝶放在哥哥手上后就伸着小手比划:“那天从哥哥脏脏的手上这样飞出来的。”
那天,当兽人们掰开泽拉血肉模糊却依旧死死攥着拳的手时,一只银白蓝纹的蝴蝶就从他手里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
那染着血一下又一下振动着翅膀的蝴蝶,在日光的照耀下迤逦又生机勃勃,在那样的场景中莫名有种无法形容的震撼。
想起来的泽拉垂眸看着手里的蝴蝶。
当时在深林中那样混乱又危险的场景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护住了这么一只蝴蝶。
“泽拉哥哥,你是不是不会死了?”皎皎稚嫩的声音将陷入沉思的泽拉唤回了神。
那稚声稚气的小嗓音里满是认真:“皎皎不想要你死。”
皎皎这几天对死亡的理解有了更深刻更直观的印象。
这个印象来自于小伙伴狐右。
狐右的阿父并不是因为那场由神灵无意引发的灾难而死,来自比安森林深处的危险从来不亚于荒原,在森林深处死亡是一件无法完全避免的事。
并不是因为灾难而死的狐右的阿父,甚至连尸体都没得以回来。
或许是因为父母和阿嬷都健在的原因,将小狐右养得有一股子不知畏惧的莽撞感。
在当天晚上,小狐右从当初阿雷斯钻出去的那个洞钻了出去,悄悄地跑去了比安森林想将阿父的尸体带回来。
结果,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失去了小伙伴的皎皎眼眶红红地用小手握住泽拉的手指:“泽拉哥哥死的话,皎皎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泽拉垂眸看着握着自己手指的小小软软的手,又抬眼对上小神灵认真泛红的眼眶。
在泽拉的认知里,死亡从来不是一件值得难过和恐惧的事。
所以每当他看见同龄的小兽人因为阿父阿母的死亡悲伤嚎哭时,他是不理解并且感到疑惑的。
死亡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祝并且高兴的事吗?
它结束了一生的悲苦,疼痛,饥渴,苦难!
死亡使得兽人不再感到迷茫,孤寂,不甘!
这样的死亡不是应该被视为一个美好的归宿吗?
为何会对它恐惧?
泽拉以前不明白,现在依旧不明白!
只不过他想,或许他会因为小神灵会难过的这点,尝试着不再那么期待死亡的到来!
“嗯,至少目前暂时不会死了。”泽拉点头道。
听见泽拉哥哥不会死的皎皎弯了弯眼眸,随后想起再也看不到小伙伴了,又有点失落地抿着唇。
见小神灵有点失落的泽拉大逆不到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小神灵肉乎乎的脸:“不高兴?”
“嗯嗯,有那么一点点不高兴。”皎皎伸出手指比了比。
泽拉一看,嗯,有半个手指的不高兴,看来是真的很不高兴了。
他抬了抬手,使得停在他手上的蝴蝶振动着翅膀飞走,然后看向皎皎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皎皎点头,被抱着从床上下来后,就迈着小短腿颠颠地往家里跑。
见此泽拉抬脚跟了上去。
“爸爸,泽拉哥哥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你要和皎皎一起去吗?”人未到,小小的声音就先到了。
院子里,扭头看来的赫斯涅门见他精神好多了的样子,一直烦闷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许。
狐右的死亡是在昨天下午得以确定的,尸体早就本啃食得七零八落了,如果是早一天他或许为了让小家伙高兴,勉为其难给捏个身体将其给复活。
可这都两天半了,灵魂都消散成各种元素融入空气中了,复活是复活不了了。
不过他看小家伙难过,就重新捏了个一模一样的造物出来,那知一眼就被皎皎认出来这长得和狐右一模一样的小兽人,并不是他的小伙伴。
见此,没达到目地的赫斯涅门就随手将这个小造物给毁了。
“爸爸。”跑上来抱住爸爸腿的皎皎仰头看着爸爸:“泽拉哥哥要带皎皎去玩,爸爸和皎皎一起。”
赫斯涅门蹲下身捧着皎皎肉嘟嘟的小脸揉了揉:“好,不过我们得玩个小小的游戏。”
“什么有戏呀?”嘴被挤得向前凸起的皎皎含糊不清地问。
“你们先出发,爸爸等一会再出发,看看爸爸能不能找到你们。”赫斯涅门嗓音带笑地道。
“好。”皎皎兴奋地应着,迈着小短腿就噔噔噔往门外跑,彻底迈出门前还挥了挥小手:“爸爸找到皎皎的话,皎皎有奖励哦。”
没想到还有奖励这事的赫斯涅门稍微有点惊讶,金色的眼眸带着笑意点了点头。
等皎皎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后,他眼里的笑意散去,目光冰冷地落向远方某一处。
这些所谓的神明,来得出乎意料的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