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神魔大战(五)
南天门上空,如洗碧空被浓重的魔雾层层叠叠地遮挡,万里无光,沉闷压抑。魔雾的正中开启着幻境大门,门中景象好似就在众人眼前上演,行凶者目光中透出的冷戾残忍,人质痛楚颤抖着低落的冷汗,寸寸分明,分毫毕现。
小殿下未披战甲,宽衣薄衫,墨发如瀑,立于众神之前。玉树临风的背影如一柄挺拔笔直的利剑,斩不断,压不弯。
诸位神官偷偷松了一口长气,自觉地退后几步,姿态恭敬,但心里的底气随之膨胀起来。近五百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仰仗身前的这位少年神君,降妖除魔无往而不胜。只要战神殿下出马,便是上古穷奇梼杌作乱,亦不足为惧。
而此刻殿下出关,自是赤凤涅槃,扶摇直上,区区魔物,何足挂齿。只有极少数不谙世事的妙龄仙童少女才会杞人忧天,担心小殿下会否荒谬地感情用事。
“殿下会救那狐妖吗?”
“胡说八道什么?之前殿下是被妖孽欺瞒蒙蔽,如今水落石出,怎会重蹈覆辙?如此揣度殿下,该当何罪?”
“可是,可是那小狐妖好可怜啊。”
“妇人之仁,没出息!”
身后窃语嘈杂,战神殿下不动如山。深不见底的目光与容礼挑衅的视线针锋相对,互不退让。
承曦的现身,完全在容礼意料之中。他煞有介事地与之对视片刻,转过头来,欣赏他刀尖下摧残的少年鲜血淋漓,意识涣散。他余光不甚在意地瞄着小殿下,手中凶器在白隐玉心房位置来回打转。
“噗”的一声,尖端没入半寸。
“抱歉,”他朝承曦皮笑肉不笑,“手抖了。”
小殿下面无表情。
容礼微微侧首,黑沉沉的一对招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承曦,一丝一毫的细微神情也不会错过。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懒散地揶揄,“殿下,好狠的心啊。”
承曦不动声色地回视,瞳仁里的一汪浓墨如铁如石。
容礼捻着扇尾,刺进血肉中的利刃打着转地挖着骨剐着筋。血肉模糊的伤口随着他手腕上的动作绽裂开,骨肉拆离,血流如注。
“呃……”少年被剧痛裹挟,身子一沉,直直往刀刃上撞。容礼骤然一撤手,方才躲过利刃穿胸。
死里逃生,千钧一发。
“别急啊,”他转过扇面抵着白隐玉肩头,“人家如此沉得住气,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连句像样的话都换不到,憋屈不憋屈?”
“少,少,废,话……”少年眼前一片朦胧的血色,头脑因为剧烈的痛楚而恍惚,甚至不知自己适才距离死亡一寸之遥。
太忒么地疼了!
他唇齿战栗着,断断续续,“有本事你,你就给小爷来个痛快。我……到了……阴,曹地府,化作魑魅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容礼不以为意,这小狐狸身上的莽勇他着实待见,不然之前也不会给他指了条活路。可惜这家伙嘴硬心盲,冥顽不灵,将他难得生出的一丁点儿好心当做驴肝肺。这些所谓“情种”,有一个算一个,真是可悲又可笑,活该!
他俯身在白隐玉耳边轻笑,“好,我等着。”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天庭,“殿下,机会只有一次。”
承曦身姿岿然不动,瞳仁的震颤一闪而过,在旁人看不到的广袖下攥紧的拳心涔出冷汗。
容礼放肆地用利刃指了指承曦,“你的,或是他的……只要殿下开口,在下绝不手软。”
狩猎最刺激之处不在于命中猎物的那一下,将目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更加令人欲罢不能。他手里这张牌到底重量几何,容礼并非十拿九稳。九天玄雷殿下甘愿以身替之乃属私情范畴,但破开魔王封印的心头血却未必拿得出。虽说瞧着也像是个愚蠢的痴情货,可毕竟是九重天上养出来的迂腐上神,肩上的条条框框没那么轻易舍弃。
不过,无妨……杀人还是诛心,他都乐见其成。
承曦深深地喘息,平静对峙,“本君为何要选?”
“就是,此妖孽死活与殿下何干?”
“明明就是一丘之貉,故弄玄虚……唔。”
“唔唔唔……”
多嘴多舌者被风鸣将军铁面禁言,再叨叨便拖下去揍个屁股开花。
容礼语重心长,“我劝殿下莫要嘴硬,更无需心存侥幸。在下手中法器印了灭魂咒,一旦捅穿心肺,这小妖定然神碎魂灭,饶是殿下神通,亦无力回天。”
两军对垒,虚虚实实,露怯者,无胜。
承曦转身,“自便。”
“殿下留步。”容礼不慌不忙,“在下听闻,当年封印魔王一战,先战神夫妇同生共死,伉俪情深,感天动地。试问殿下,即便是露水情缘,这孩子到底救过你的性命,殿下如此薄情寡恩,如何对得起双亲贤名?”
承曦言简意赅,“不曾听闻。”
嚯,容礼被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架势激起了强烈的胜负欲。
“殿下向来磊落,总不至于翻脸不认人吧?话说回来,”他直言不讳,“当初于下界成亲的诸般事宜,还是在下为二位操办的。”
承曦不以为意,“权宜之计罢了。”
“听到了吗?”容礼用足尖踢了踢萎靡在地的小狐狸,“你真心错付,自作多情。”
“够了!”承曦愠恚,“无谓赘言。”
“等等,”容礼像一张揭不掉的狗皮膏药,“我与这狐妖相识一场,既然他注定命丧此处,请殿下把话说个清楚明白,免得他痴心妄想,不思轮回之路。”他话音落下,一把按住白隐玉的后脖颈,强迫少年抬起头来。
雪白的颈项斑驳细弱,伤口再次崩裂,血流如注。
承曦咬牙,“何处不明?”
容礼咄咄,“既无情意,缘何假戏真做?”
承曦一字一顿,“博,名。”
“笑话,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虚名加持?”
“知恩图报总好过忘恩负义。”
“既然如此,何不假戏真做到底?”
承曦:“……”
“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说违心之言,或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没事儿别给老天爷添麻烦,你说到时候人家劈你还是不劈你?”
曾经不以为然的说辞,在耳畔突兀地回响。
“殿下是舍不得吗?”哪来的憨直小侍童被人一把捂住嘴巴。
“殿下,”无忧趋近两步,“当断则断啊。”
丹灵真君传音入耳,“殿下,置之死地方有生机……”
承曦阖眸,复又睁开,他直视容礼,缓缓开口,“身家清白之妖,低贱些自然也无妨。但凡沾染上污浊,便留不得了。阁下愿意代劳,求之不得……”承曦克制着视线与声调,“省得脏了本君的手。”
少年瘫软的身子隐隐一颤,双方视而不见。
承曦转身大踏步离开,容礼在身后悠悠启齿,“殿下慢走,十二个时辰之后行刑,恭迎观礼。”
倏地,幻门闭合,天庭上空一暗又一明。须臾间,晴空乍现,万里无霭,好似之前的闹剧不过是一场梦魇泡影,梦醒之后,荡然无存。一干看客事不关己,稀稀落落,做鸟兽散。
容礼收回沾了血污的手指,掏出帕子一点一点擦拭干净。他嫌弃地用脚尖将遍体鳞伤的少年踢翻在地,“废物。”
少年奄奄一息,“……呸。”
暗处旁观的龙王少不了风凉话,“废棋不留,婆婆妈妈,多此一举。”
“殿下此言差矣,”容礼不屑,“我只是在物尽其用罢了。既然战神殿下的心头血求之不得,那么,十二个时辰,熬干多少算多少好了。”
龙王沉吟片刻,“倒也不必弃之敝履。”
容礼转念之间心领神会,他瞥着半死不活的小狐狸失笑,“差点忘了,汝之砒霜,彼之蜜糖。”
无忧一路跟随,小殿下步伐并不快,但行至天帝寝殿之外,小侍童顿住脚步。他不知殿下意欲何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踟蹰间,已失了契机,只得望门兴叹。
“殿下随我来。”先一步而至的丹灵真君站在内院等候,他遣散了寝宫本就不多的内侍,亲自将承曦带往后殿的小花园。
天帝正躬身为一株化了形的人参滴灌玉露,他耐心十足,一瓶仙露徐徐泼洒渗入,人参娃娃憨头憨脑,手舞足蹈。
天帝拍了拍娃娃脑袋,“乖。”
成了精的人参倏忽一赧,钻回土中。
天帝起身,随意地坐在旁侧椅子中,挥了挥手,“都坐吧。”
承曦未动,丹灵真君知晓他脾性,硬着头皮周旋,“陛下爱护殿下凤体未愈,您便……”
承曦直接打断,“臣请陛下恩赐,望陛下成全。”
老神君愁眉苦脸地往天帝那边望了一眼,搓着双手规劝,“殿下莫急,不要伤了身子。陛下向来将您当眼珠子般疼惜,自当倾力相助,咱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天帝尚不待开口,承曦上前一步,撩起衣摆直直跪了下去。虽是跪拜的姿势,但其骨傲背直,不卑不亢,“殿下宽心,承曦心头精血系六界安危,非私物,断不敢妄动。承曦在,封印在,即便哪一日臣身灭魂散,心头血亦顷刻化为乌有,消弭殆尽。”
“这,这……”丹灵真君团团转,“殿下,您这说的是哪里话,这不是剜陛下的心吗?”
“然,”承曦坦诚,“除去心头血之外,臣浑身上下,骨肉精气,皆无不可舍弃之物。”他郑重一叩,“请陛下看在臣自幼孤伶的份上,恩赐破解魔族幻门之信物。”
“殿下慎言!”丹灵真君急了,上来便要将承曦扯起来。小殿下这一句,是把那不可言说的禁忌摆到了桌面上。陛下若是应了,那便相当于铁证如山。
“罢了。”天帝摇头。
“陛下……”老神君欲哭无泪,就差跪下撒泼打滚拦着了。
无用,这两个祖宗,他一个也拦不下。
天帝仰首良久,缓声吩咐,“取来。”
“陛下三思。”丹灵真君徒劳规劝。
“我,说,取,来。”天帝威重。
“……唉!”丹灵真君重重地跺了一脚,转头去往天帝寝殿,不多时,取出一只墨色的锦囊来。此物色泽暗淡,针脚粗糙,天帝接到手中,却如珍似宝。
他抚了抚,递给承曦,“拿去吧。”
承曦双手接过,“谢陛下,臣告退。”
望着介于少年人与青年人之间的背影渐行渐远,天帝轻轻叹息,“真君,大约是朕错了。”
老神君已然不知说什么好,断了瞒了憋了这些年,终究一场空。他眼睁睁瞧着,心疼又无力,不得不归结为,天意不可违。
“陛下无谓苛责,当初您也是迫不得已,没法子啊。”丹灵真君悲叹。
“没有吗?”天帝虚凝着承曦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明明有的。”
老神君殷殷宽慰,“小殿下尚年少,一腔热血,难免思虑不周。”
天帝笑了,“彼时,朕也未老。”
“陛下!”真君无奈至极。
天帝自嘲,“错了便是错了,由始至终,掩耳盗铃罢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隐藏副CP:天帝与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