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钟家诚接到儿子电话的时候还在外地出差,电话里钟起的声音很平静,说自己肩膀摔骨折进了医院,让他到时候回来以后来医院一趟,有事要与他说。
钟家诚再怎么不顾家,自己儿子还是要顾的。他忙和秦漫打电话,女人却尖刻地说他虚伪做作,不是忙着在外面养小老婆么,这种时候知道关心起儿子了。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男人摔了电话,在外面出了两天差,最后还是想不过,买了机票赶回去。
钟家诚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钟起就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着他。他一边胳膊绑了固定带不能动,沉默靠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见他来了,也没说什么。
钟家诚走过去坐在儿子旁边,“怎么弄成这样了?”
“摔的。”
“好好的怎么摔成这样……”
“爸。”钟起淡漠开口,“就不扯闲话了。我喊你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钟家诚微微怔住。这还是他和秦漫闹离婚以来,钟起头一次开口喊他爸。只不过语气冷淡,整个人也冷冷的,有心事一般。
他总觉得儿子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你说,什么事。”
“之前你不是让我大学毕业以后去你公司给你帮忙吗。”钟起调整一下坐姿,说,“我答应你。大学毕业以后我会进你的公司,以后公司也由我接手,不用你操心。从今以后你想和我妈继续生活还是离婚,想在外面找几个女人,娶谁,我都不管。”
钟家诚低喝一声:“你小子瞎说什么!”
钟起却根本不在意。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目光深黑,漠然。
“爸,你帮我个忙。”
夜色深深,医院灯火通明。光线昏暗的楼梯拐角处,父子俩面对面站在窗边,钟家诚低头抽烟,钟起垂眸看着窗外,沉默不语。
男人抽一口烟,弹掉烟灰,开口:“你让我给你同学找律师?”
“嗯。”
“我是认识很多厉害律师。”钟家诚吐出烟,皱眉看着钟起,“但是你同学家里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钟起无意解释太多,也没心思解释。钟家诚说,“你说他爸把他从楼上推下来,现在还躺在医院里。那让他们自己打官司去啊,你掺和个什么劲?我跟你说钟起,讲义气不是这么个讲法,这是大人的事,和你小屁孩没关系,你别瞎起哄。”
“他们自己打官司太难。我想让你请个好律师,能直接把他爸送进去,最好关个十年半载都别出来。”
钟家诚愕然看着他,连手里的烟都忘了抽,“不是,他爸是连你一块也从楼上推下来了还是怎么?”
钟起冷冷看他一眼,转过视线继续看窗外,“你就说帮不帮吧。”
“我要是不帮呢?”
钟起听了这话,忽然牵起嘴角笑一下。
他在他爸怀疑不定的目光中看过来,认真说:“那就只能我和他爸一起进去了。”
林时雨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第三天,依旧没醒。
他撞到脑袋,手臂被小刀捅了个洞,被抬下救护车时担架上全是血。赶到医院看到这一幕的林惠当场几乎晕过去。林时雨的姨妈也来了,帮着缴费,照顾人,派出所医院来回跑。李忠把学校的事暂时丢给副班主任,也跟在旁边忙上忙下,天天都要去林时雨病房门口晃一圈,看着病床上的人叹气。
钟起在接林时雨那一下被冲力撞折了肩膀,被强行拖去了另一个病房看护。七班一群人听说这件事后来医院看过他们,申子宜在病房外透过门窗看了眼躺在里面的林时雨,下楼后就躲在后门角落大声哭,毛思路和陶尘也站在旁边红了眼眶,冉志凯和高芥沉默靠在一旁,良久不动。
林惠醒来以后又哭了一场,之后便白天守在林时雨床前发呆,晚上还是回去把林晚月从学校接回来,照例给她买菜做饭,教写作业,哄睡觉,第二天一早把她送去学校,然后又来医院守着她的儿子。
白天黑夜,林时雨安静躺在病床上。仪器滴答滴答响,点滴一滴一滴落下。林惠就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捧着他淤青、清瘦的手,一遍一遍轻轻地摩挲。
“颅骨有骨折,有一定程度的脑震荡和出血,目前没有发现脑损伤。以及手臂和腹部都有不同程度损伤与出血情况,小腿在落地时骨折……”
“吴翔你疯了吗?他是你儿子!他是你亲生儿子啊!”
那天派出所里一片混乱,林惠从来没有那样失态过,她整个人疯了一样往吴翔身上扑,“你把他从三楼推下去!你要杀了他吗?!”
“林女士,林女士!您冷静一点!”
“你找我要钱,打我、骂我就算了,你还想打死你儿子!”林惠披头散发,把所有能摸到的东西往男人身上砸,歇斯底里尖叫:“以前你要把女儿丢到江里,现在你又要弄死你儿子了是吗?那是我儿子,是我女儿,我每天辛辛苦苦养着,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你就把他们往江里扔、往楼下扔!他们不是你的孩子!是我的!我的啊!”
派出所里的人都倒吸一口气,申警官和另一名女干警哄着劝着,抱着林惠坐在一旁竭力安抚,林惠哭得嗓子都哑了,缩在椅子里浑身发抖,凄惨悲哀的模样让所有人都不忍心去看。另一边被按在椅子上的男人却一脸麻木阴沉,好像他曾经的妻子和儿女再如何都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我对不起小雨,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林惠掩面崩溃大哭,“我就不该给你钱,就让你直接打死我算了,不然小雨也不会来找你……是我害了他……都是我,都怪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林时雨从一片黑暗的虚无中一点一点抽回意识,渐渐有了神智。他仿佛一觉睡了很久,久到以为时间都变慢了,面前一片模糊不清的光点,他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觉得周围似乎偶尔有人说话,有人时而握住他的指尖,时而摸摸他的脸,有时是冰凉的皮肤,有时又带着熟悉的微烫。
他觉得不舒服,想动一动,不高兴地想要挣扎,忍着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和无力感不断尝试,努力,几次三番下来,深深呼吸,知觉终于归位。
林时雨睁开了眼睛。
他茫然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闻到医院的消毒水味。接着手边一阵慌乱的震动,妈妈消瘦的脸闯进他的视野,带着喜极而泣的泪水和笑容,“小雨,醒……醒啦,终于醒了,宝贝儿子……”
林时雨睁着眼睛望着她,“嗯”一声,嗓子哑喉咙干,说不出话。林惠手忙脚乱按铃叫来医生,又在旁边不断摸他的脸颊和头发,说话语无伦次的,“醒了就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妹妹可想你了,每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别动别动,让医生给你看看。”
医生和护士在床边忙碌、询问,林时雨头晕得厉害,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检查完没过一会儿,又窝在被子里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身边的人换成了姨妈,正坐在床边拆装饭的盒子。见他醒来,便把他扶着半靠在床上,“正好要喊你起来吃饭,给你买了粥,来。”
姨妈端起碗要给他喂,林时雨怪不好意思的,想拿过勺子自己吃。姨妈避开他的手,“哎呀,姨妈喂你吧,你手臂还伤着呢。”
姨妈一勺一勺给他喂粥,喂完后把碗放到一边,拍拍他的手背,无奈叹一口气。
“小雨呀,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傻事了,听到没有?”
林时雨低着头不说话,姨妈略显责怪,“你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妈妈怎么办?她还活不活得下去?你一个人去找你爸……找那个不是人的东西,你才多大呀?你能做什么呀?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你妈想想吧,是不是?”
姨妈与他絮絮叨叨一通,叹着气走了。没过多久,老李提着一袋水果晃进来,和靠在床上不舒服拨弄手臂上纱布的林时雨对上视线,林时雨心虚垂下视线,老李拿手指指他,无奈往床边一坐。
“林时雨你就是专门来气我的。”老李没好气坐在一旁削苹果,一边说,“一没看住你就往外瞎扑棱。你说你一小孩,去找人成年人打什么架啊?打又打不过别人,还撞了脑袋,弄得身上到处都是伤,你说你是不是傻?”
林时雨小声嘀咕:“我打得过。”
老李“啪”地把刀往桌上一拍:“还顶嘴是吧。”
林时雨闭嘴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找大人帮忙,敢情我这么大个班主任在你眼里就是个摆设?咱俩这一年多了就压根没培养出半点感情出来呗。”
“不……不是。”
“那你还一声不吭跑出去,啊?课也不上了,一个人去找你爸要钱?不是,那钱是你一小孩能要回来的吗?做事前怎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呢?要做什么事都像你这么冲动,那干脆大家都别讲道理了,一起你揍我我揍你,最后决出第一名引领全人类得了。”
林时雨被教训得一声也不敢吱,低着头局促用手指揉被子。老李削好苹果一把扔进他手里,又不好敲他脑袋,只能敲敲床板,恨铁不成钢地,“你以为你伤成这样,痛的是你自己吗?痛的是你妈妈呀,是你身边关心你的人!你妈妈天天白天守着你,班也不上了,晚上还要回家照顾你妹妹,还要跑派出所做笔录,你知不知道申子宜来看你的时候哭成什么样了?毛思路他们几个天天扒着我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学校上学,一放学就想来医院看你,作业都不好好做了。你以为你受了伤就是你一个人的事吗?这么不珍惜自己,不会保护自己,真以为没人心疼你了是吗?”
林时雨捧着那颗削好的苹果一动不动坐在病床上,过了好久才开口,“……对不起。”
老李看他半晌,那目光又是无奈,又是生气,又是心痛。他真想把眼前这总是一意孤行的小屁孩拎着耳朵拍醒,但他又心疼得厉害,明明是个善良、温柔也听话的好孩子,偏偏落得那么一个爸,把好好一小孩逼成这样,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伤,还要低声和他说对不起。
李忠的目光温和下来。他换了个话题,问林时雨:“知道自己从三楼掉下来吗?”
林时雨点头,“听我妈说了。”
“还是钟起跑过去接了你一下,你才没直接摔地上,不然指不定摔成什么样了。”
“……妈也和我说了。”
“哎,我还第一次见钟起跑得那么快。”李忠笑了笑,“当时我们都以为没办法了,结果钟起不知道怎么就一下子跑过去,还真把你接着了,把我和申警官真吓得够呛。”
林时雨抿紧嘴唇,抬眼四处看一圈,终于忍不住把心里话问出来:“他……人呢?”
李忠抬手朝身后门一指,“一直坐门口呢,动都没动一下。”
病房的门打开,又关上。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钟起终于出现在门口。他一边胳膊吊着固定带,身形依旧高大,修长,安静站在门边,脚下一道静默的影子。
白日午后的阳光浅淡微凉,落在病房的地板上。林时雨转头看向钟起,两人沉默对视,半晌林时雨的视线落在他的胳膊上,喉结轻轻一动,眼眶渐渐红了。
钟起走到床边坐下。林时雨努力掩饰表情,清了清嗓子,有些无措四下看看,把手里一口没动的苹果捧过来,“吃苹果吗。”
他不敢去看钟起的眼睛。房间里很安静,阳光在他的身上笼罩一层淡白光晕,照着他苍白皮肤上尚未痊愈的伤痕和淤青。
“看我。”钟起说。
林时雨抬起头,看向钟起。他们目光相接的一刻林时雨忽地生出短暂的窒息感,他无法忽视钟起肩上的纱布和固定带。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糟糕的过去和恶劣难驯的性格反噬到了他最在意的人身上。他被拖进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世界,一旦灾难降临,这个小小的世界会与他一同承受伤害。
如果他依旧冲动,愚蠢,独自离开,世界就会损坏。
一片甜甜的苹果片碰到嘴唇。林时雨茫然回过神,见钟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过他手里的苹果,单手切成片,喂到他嘴边。
林时雨张嘴吃了,他吃一片,钟起就喂一片,很快一个苹果吃完。苹果很甜,把林时雨嘴里莫名苦涩的味道冲淡了。
钟起把盘子放到一边,坐在床边看着他,半晌低声开口,“你知道我看着你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林时雨一怔,看向钟起的眼睛清亮,澄澈,一如那天转瞬间滑过视网膜的天光。
钟起垂眸看着这双眼睛,抬手抚上林时雨的脸颊,指腹轻轻碰过他嘴角的擦伤,靠近时带来冰冷如云间雨的熟悉气息,严丝合缝裹住他。
“我在想,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林时雨。如果让他摔在地上,世界上唯一的林时雨就没有了。”
林时雨放在被子上的手捏紧了,他忍了又忍,眼眶还是不可扼制地愈来愈红,泪水在眼睛里积聚打转,打湿了颤抖的睫毛。他紧紧抓住钟起的手,手指抚上那厚厚缠起的纱布和绷带,像抓着心头最痛的一块地方拼命不愿意松手,眼泪从脸上一滴滴滑落,越掉越多,晕湿了被子。
钟起把人抱进怀里,低头亲了亲他湿漉漉的眼角和耳朵,“哭吧哭吧,我男朋友哭起来也这么漂亮。”
林时雨呜咽一声,抱着他的腰埋在他怀里哭得喘不上气。他像只在外面流浪了很久的野猫终于被人捡了回去,积攒在心里太久到快烂掉的所有苦闷、委屈、痛恨和疲惫,他无可言说的心事,张满刺的外表下不堪一击的脆弱内里,在钟起有力震动的心跳声中全数变成眼泪落下。
林时雨想,他的一生里也只有一个这样的钟起。
说他再也不会让他坠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