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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1)

第72章 (1)
  这想家的大门不光在竹林中藏匿得很深,进了一扇带指纹锁的厚重木门,率先映入众人眼帘的竟是一沟曲水,绿如翠玉,河堤两岸尽皆花树,并不见屋宅,霜秋时节,唯有一株老桂独香,那老桂树下拴着一叶乌蓬船,有一头戴蓑笠的船夫打扮的人候在乌蓬船边。小方领着众人上了船,他们五人分坐于乌蓬船两侧,船夫执蒿行舟,水路曲折,百转千回,约莫十来分钟后,一间独栋的两层小楼才在一排碧柳后显露芳容。
  这时,小方却指着这小楼对岸的一个位置,说:“那里便是想宏图老先生的住处,枕流阁,取自休园。”
  怜江月朝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起先并没看见什么楼阁亭台,直到小船又打过两个弯,过了一座石拱桥时,他才看到一幢半身近乎悬空的临水小屋,琉璃黛瓦,粉白墙面,碧纱窗罩,菱花窗纹。船行又是十来分钟,小方介绍起了右岸一片花篱后的楼房群,那里既能见到两幢两层的小楼,还能看到两座凉亭,几间茅草屋顶的农舍,和此前的枕流阁类似,亭台楼阁亦都是飞檐翘角,古色古香的制式,只是这些楼房更显素朴,篱内还有几片耕田,闲养着些鸡鸭,篱后花树更多,皆是海棠,几棵瘦瘦小小的丁香挨着堤岸生长着。在那良田农舍间,能看到几个人了,都是年轻的男女,或在田里翻土,或修剪花树枝桠,或是在给鸡鸭喂食。
  一群灰鸭游过船前。青夜霜靠在船侧,此前怜江月以朋友的身份引见他给小方认识,青夜霜就问他能否借个地方落脚,怜江月便将他一并带入了想家。此时,他吹着微风,悠闲地说道:“怜江月,没想到你家这么有钱,这哪儿是家啊,这分明是园林嘛。”
  小方笑了笑,道:“那种了许多花的就是想孟仲老先生住的地方了,叫做蜀锦绣,老先生的发妻是四川人,走得早,老先生总是很记挂她。”Y、X、Z、L。
  他又指向前面的一座小山,那小山上可见一座仙楼,他道:“那便是从前想依依董事长住的地方了,想家于小东门染坊发迹,那处便唤作东门洞天。”
  青夜霜在额前搭了个蓬,远望着,道:“哇噻,住得高,望得远,不亏是干董事长的。”
  他们很快就经过了那仙楼,很快就行到了一潭静波中,远处荷叶簇拥,岸上假山环绕,势如蛟龙,山后又是幽竹林立,碧天澄澈,空气中清香不散。
  小方道:“这里就是给几位安排的住处了,忆幽水榭。”
  他说的便是一幢临湖而起的小楼,小楼分成两层,一楼露台就挨着那种有荷花的清湖。乌蓬船靠了岸,小方领着众人踏上一条回廊,这回廊蜿蜒向上,靠近了小楼,连上了一排十来阶的蹬道,那蹬道尽头竟是小楼二楼的厅堂,厅堂里挂着块素匾“忆幽”,左右柱上有两联,上联为“天下三分明月夜”,下联为“潭面无风镜未磨”。
  行山看了就说:“都是咏月的句子。”
  小方道:“这是想董事长十年前兴建这片园林时,特意打造的水榭。”
  他说到这里,全素雅从一展屏风后走了出来,后头紧跟着两个年轻女子,三人手里拿了许多水果茶点,在厅里的一张花梨木桌上摆开了。小方道:“那我就不打扰大家了。”就离开了。
  他一走,全素雅又是那个牵头的,热络地招呼道:“三师兄,四师兄,马师傅,坐啊。”
  她一看青夜霜,笑嘻嘻地打量着,问道:“这位新朋友是?”
  “这位是你三师兄的朋友。”行山道。
  青夜霜冲着行山一笑,先坐下了,抓了块琥珀核桃吃了,舔了舔嘴角,说道:“行山,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生分呢?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啦。”
  他就要用胳膊肘捅行山,行山笑着避开,在他边上落了坐。自打见到这青夜霜,行山心里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青夜霜没死,他的手上并不算多了桩杀孽,忧的是他搞不清这个青夜霜的笑面之下藏的是什么心思,更忧愁他会不会去和怜江月说些什么……
  那全素雅眼睛机灵地一眨,凑到了行山边上,道:“咦?这里有什么故事,快和我说说!”
  行山忙转移了话题,板起了脸孔,道:“你来和想孟仲学画画就算了,怎么还跑来帮着想家的人招揽你怜师兄?他们从前对他不闻不问,现如今想依依立下那样一份遗嘱,他们才将他视作贵宾,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人跟红顶白的本事吗?还跟着瞎掺和,怜师兄平时白疼你了?”
  全素雅眨巴着眼睛,挥退了那两个年轻女子,捧着脸,看着行山道:“四师兄,三师兄还没生气,你生什么气啊?”她便朝怜江月努了努嘴,忽而声音一高,说,“不对不对,是不是不能称呼师兄了啊?大师姐之前打电话和我说了……”
  怜江月摸了摸全素雅的头发,挑了个颗樱桃吃,说道:“随你怎么称呼。”他看了看行山,“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行山倒也并非生气,只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就想把话题从青夜霜身上绕开,才没头没脑地数落了全素雅那么一通。
  全素雅一笑,给大家斟茶,分着盘里的蜜饯糕点。马遵也就坐下了,喝了一大口茶,说道:“我倒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平常只听说想家是扬州名门,没想到家业竟然这么大,也算开了眼了。”
  早先青夜霜就从怜江月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世,如今见了想家这深宅大院,他不由和怜江月说道:“你就赶紧继承这家业算了,你要是个败家子,你败个一辈子你的家业也败不完。”他的眼珠一转:“你说这家里都是些这么年轻水灵的打杂的,我看这想家男丁的基因是真的不行。”他笑着又道,“你要不是喜欢男的,能给他们生个一男半女的吗?”
  怜江月没接他的话茬,问全素雅:“住人的地方再哪里?”
  全素雅道:“三师兄的卧室就在后头,其余人的在楼下,我带各位去看看吧。”
  她便带着众人去看了看了各自的房间。二楼只有一间卧室,宽敞明亮,乃是布置给怜江月的,一楼收拾出了三间客房,显然是匆促之下安排出来的,三间屋子紧挨着,分别是行山,青夜霜和马遵的住所,房间外隔着一道走廊就是水榭,要想出去,须得回上二楼,经过那厅堂。
  青夜霜看了一圈后,揉着膝盖和怜江月吐起了苦水:“要出这个楼还得爬上爬下这一通走,我的膝盖实在受不了,痛得厉害,我能和你换个房间吗?”
  怜江月并没意见。全素雅道:“你这是烧伤吗?还缠着绷带,是还没好吗?需要我找个人服侍你起居吗?”
  青夜霜笑着道:“没事,生活起居我自己能行,就是每天必须要换药,那时候有些麻烦,不过还是算了吧,不想吓着人。”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也就没话了,跟着众人回到二楼,在那大厅坐下,那身影显得有些落寞了。
  日头尚早,全素雅就提议,由她带众人在想家游览,青夜霜积极响应,行山自然是不肯离开他寸步,也答应了,怜江月没有意见,马遵到底谨慎,担心想家耍请君入瓮的把戏,暗中设陷,便也跟着去了。
  马遵还特意嘱咐怜江月道:“这里树多,还有假山障眼,又是想家人自己的地盘,万事还要小心。”
  他还说:“那剑你不如常带在身边防身吧。”
  怜江月却道:“那剑是对付无藏通的,对付人,恐怕没什么用处。”他又说,“至于他们会不会对暗中下什么毒手,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感觉我没那么容易死。”
  说完,他一笑,指着一处凉亭问全素雅:“那地方有什么名字吗?用来做什么的?”
  全素雅便将那凉亭的命名和来历娓娓道来。于是,这一下午,众人就是游山玩水,听典闻故,傍晚时,回到那忆幽水榭,一个船夫等在岸边,梢来口信,说是想家两位老先生邀怜江月去吃顿家常饭。
  青夜霜听了就笑了,道:“家常饭恐怕是没我们的份了。”他就往水榭回去。
  行山看了看怜江月,小声嘱咐:“师兄,小心着些,饭菜之类的东西等别人先用。”
  马遵亦比了个慎重的眼神,怜江月便跟着那船夫走了。
  这顿家常饭在蜀锦绣吃,确实家常,桌上只有想宏图,想孟仲和怜江月三人,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并有桂花酒一壶。
  “都是自家种的小菜,闲养的鸡,鲜捞的鱼。”想孟仲坐在主人位,提起筷子说道。
  虽是家常小菜,却是色香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怜江月捧起了饭碗就夹菜吃饭。想宏图斟了三杯酒,分到各人面前,道:“这酒是我带来的。”
  怜江月又喝了一口酒,清冽甘甜,他道:“好酒。”
  想孟仲这时又说:“江月啊,我是很能理解你的心情的,你在外漂泊二十多年,我们对你是不闻不问,如今却因为一份遗嘱接纳了你,你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挖苦我们,我们也能理解。”
  “挖苦?”怜江月吃着葱烧鲫鱼,一看想孟仲:“我和你们说过的话没有任何挖苦的意思。”
  想宏图笑着又给怜江月倒酒:“其实嘛,这个喜欢男的女的和能不能养育下一代没有什么关系的。”
  怜江月看了看两人,道:“看来两位已经统一了阵线。”
  想宏图一看想孟仲,抚了下掌,对怜江月,道:“好,你心直口快,那我也开门见山了,这遗嘱的事你是怎么想的?说到底,我们是一家人,你做任何决定,舅舅都支持。”
  怜江月问二人:“你们有想花浓的照片吗?听说这是十年前才兴建起来的园子,想必没有她住的地方吧,我想去她以前住的地方看看。”
  想孟仲道:“老房子早拆了。”他拄着拐杖起身,道:“老照片还是有的。”他就走出了饭厅。
  想宏图喝着酒,忽而是泪眼婆娑了:“大姐,我是记得的……”
  他擦拭眼角,又闷了一杯酒,道:“她的手工很巧,最得父亲欢心,可她也是……伤父亲的心最深的孩子。”
  怜江月吃着碗里的栗子炒鸡,道:“因为她未婚先孕?”
  想宏图看了看他,一手拍在膝盖上,道:“你们这一辈或许并不能理解这种事情,你们年轻人的顾忌很少,活得很自由,”他拍了拍怜江月的膝盖,“江月,我知道你不会想被一个地方困住,你离开卞家后,走南闯北,你也是个自由的人啊,就像大姐……”
  “或许也像无藏通吧。”怜江月说道,“他也是不愿意被剑鞘束缚。”
  想宏图皱起了眉头:“不提了,旧事就不提了吧。”
  他举杯,怜江月也举杯,两人干了一杯,这时,那想孟仲拿着一张黑白照片回来了。这是张全家福,一大家子人分列成两排,第一排全是孩子,第二排站着些面貌相似的男人。
  照片里只有两个女的,一个是站在第二排正中间一个神情威严的中年男子边上的中年女人,低着头,笼着手,一个是站在第一排最右边的一个瘦弱女孩儿,也是低着头,笼着手。
  “哪个是她?”怜江月问道。
  想孟仲说道:“大哥把花浓的照片和画像全烧了,你看这后面的塔楼,这就是她当时住的地方,我看了看,隐约能看到个人影。”
  怜江月看了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继续吃菜,喝汤。想孟仲和想宏图交换了个眼神,想宏图一笑,道:“今天就是吃顿团圆饭。”
  想孟仲也一笑,带着几分苦涩:“以前多大一个家族啊,如今却只剩下我们三个了,这数百年的基业难道就真的要断在这里吗?”
  怜江月再没说过一句话。
  此时,行山等人正一块儿在忆幽水榭的二楼用餐。全素雅抓着马遵问道:“听说您和禾师傅在泯市要带我三师兄回卞家,结果他狂性大发,要不是你们拦着,他差点杀了人?”
  马遵道:“当时的情况有些复杂,气氛剑拔弩张,我们双方确实都有杀意。”
  行山看着全素雅,不由为怜江月辩护:“你从哪里听来的?还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一面之词。”
  青夜霜道:“我听怜江月的意思,他有一阵是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说不定真有狂性大发,杀人的时候,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马遵就道:“据我所知,他没有杀过人。”
  行山道:“那还不是在他影子里的无藏通害的,师兄怎么可能会存杀人的心思。”
  青夜霜拱手求饶:“行山师弟,你说得对,你师兄干什么都是对的,他不可能犯错,不可能想过杀人,也不可能杀过人。”
  他这一张嘴动不动就是“杀人”,“对错”,行山听着只觉心惊胆战,竟有些无颜面对他了,就低了头,不说话了。
  全素雅轻轻说道:“也不知道三师兄想没想好。”她一看行山:“行山师兄,三师兄喜欢男的,你早就知道了吗?”
  青夜霜就用筷子敲着碗,笑着道:“小师妹啊!你行山师兄对你三师兄的心意,你还看不出来?”
  行山脸一绿:“你胡说什么呢?”
  青夜霜就去看马遵:“马师傅,你说,不然这个小兄弟干吗满世界找怜江月,找到了就一直跟着,也不回去卞家上班做工,和块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难道就是因为师兄弟的情谊?你也上江湖中人,恐怕也有师兄弟,你说说看,换成你,你……”
  马遵面对这话题,一阵尴尬,没听完青夜霜的话,咳了两声,起身说是要歇息了,就下楼去了。
  全素雅看着青夜霜:“那你和三师兄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你好像对他的事情很清楚嘛。”
  青夜霜笑眯眯地抱着胳膊,道:“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以前可是花容月貌,唉,你说我和你三师兄要是去国外登记,他要继承了这么大一个家,算是夫夫共同财产吗?”
  “听你的意思,你们的关系……”全素雅看了看行山,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个答案,可行山闷声吃饭,眼皮都没动一下。
  青夜霜又一拍全素雅,道:“小师妹,你再和我说说这想家到底是做什么的,都涉及哪些业务啊?”
  这青夜霜倒确实有心摸清想家的来头,他盘算着,这答应元君繁的事要做,怜江月这儿要是有些甜头,他哪有放着不管的道理?世上还有什么比钱更好,更贴心的东西吗?
  他就拉着全素雅问东问西,他伶牙俐齿,自有一番套话的本事,和全素雅是聊得热火朝天,行山渐渐是被两人冷落了,随意吃了些饭菜就离了席。他到了一楼,进了自己那屋,稍作洗漱就关了灯在床上躺下了。没多久,听到隔壁传来响动,他知道是怜江月回来了,他又注意听着楼上的动静,稍一有脚步声响起来,他就害怕了起来,生怕是青夜霜要下楼来找怜江月诉苦。
  那脚步声一时起,一时收,扰得行山辗转反侧,难以静心,脑海中都是白天青夜霜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仿佛他的每句话都有言外之意,每个动作都是有深意的,都在暗示着什么——都在暗示着他抓着他的这个把柄,能将他拿捏地死死的。只要青夜霜活着一天,他将没一天安生日子可过……
  行山的手机震了一下。又是曲九川,又是无藏通——他问行山,你考虑好了吗?
  行山坐了起来,抓着手机,坐在黑暗中,紧紧抱着膝盖,打了个哆嗦,内心一阵害怕。他怕的不是无藏通,他怕的是青夜霜会去和怜江月说他在实验室里松开他的事,他害怕怜江月从此将他视作一个歹毒的杀人犯,师兄会对他失望吗?会从此再不理睬他吗?
  师兄就算被无藏通霸占了影子,被无藏通控制时也没有杀过人……而他,他竟然轻易就起了杀心,还付诸了行动。
  行山急喘了一声,他忽然又想到,这个青夜霜早就该死了,看看他双手的绷带,看看他那走起路来痛苦的样子吧,看看他那吃饭时只能稍微张开的嘴,只能稍稍抬起来的手腕吧,看看他回避着水池,回避着任何一个能照见他形象的反射物的样子吧。他活着也是痛苦,活着也是被自己现在丑陋的样子折磨,死对他来说或许是个解脱!
  行山顺着这个思路是越想越激动,他再坐不住了,轻手轻脚溜出了屋,上了二楼,从走廊的一扇窗户翻出去,爬上了屋顶,掀开了瓦片,跳下房梁,蹲在房梁上往下看了看,青夜霜已经在床上睡下了。他便下了地,行山的轻功可谓一流,这一路摸爬都是悄无声息的,到了青夜霜的床边,他摸出了那在石头村得来的匕首,可转念一想,又从床边滚开了,翻到楼外,折了根树枝,翻回屋里,倒吊在房梁上,一手捂住青夜霜的嘴,一手一划,那树枝割开了青夜霜的喉咙,青夜霜蓦然惊醒,瞪大了眼睛要去抓行山,张大了嘴要喊,可他什么也没能抓住,什么也喊不出来。他很快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失血太快,太多。青夜霜翻着眼皮,瞪大了眼睛,这次是真的魂归九泉了。
  行山又翻出了楼,把树枝扔进了水里,检查了下身上并未沾染到血迹,就回到自己屋里,平静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