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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72、花花公子

第72章 72、花花公子
厚重的红地毯、暗淡的灯光、谈笑风生的绅士名流、盛装打扮的名媛淑女……多尔切斯特饭店的鸡尾酒会和任何一场以社交为主的宴会一样枯燥无聊。
詹姆士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慢慢啜饮着一杯鸡尾酒,有些百无聊赖,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产生了临阵脱逃的念头,想要逃回他的录音室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去。
今天这场鸡尾酒会主办方正是自己的东家百代公司,应邀前来参加的都是音乐界的知名人士以及穿梭于伦敦上流社会各个社交场所的红人。
他最近在母亲的撮合下与一名外交官的女儿尝试开始交往,女朋友听闻百代公司即将举办一场年终鸡尾酒会,会邀请许多她仰慕的名人,便央求他带她前来参加。酒会期间,她兴奋地加入到社交的人群之中,于是,詹姆士成了这种酒会最多余的那一个。
不多时,门口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詹姆士闻声望过去,随即一怔,他竟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莱恩——那位如今在伦敦音乐界炙手可热的新星,那位气质出众为人低调的年轻钢琴家,虽然这个鸡尾酒会他定然是在被邀请之列,公司也向他发出了邀请函,但詹姆士没想到莱恩真的会来。
莱恩是跟着著名指挥家布尔特先生以及皇家交响乐团的几位同僚一起来的,布尔特先生很快就被认识他的音乐学院教授和歌剧院的负责人簇拥着坐在了一旁的酒桌上,几位同僚也各自去找了相识的熟人聊天,只剩下戴维和莱恩,两人接过侍者端上来的鸡尾酒,靠着一张铺着白桌布的酒桌站着,小声交谈。
不多时,原本与一群名媛淑女聊着天的两个年轻人注意到了他们,便端着酒杯朝那两人走去,跟着他们一起过去的还有三四个打扮得非常时髦的年轻女士。
詹姆士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那群人,那两个走上前与莱恩攀谈的青年他都认识,一个叫爱德蒙,是一位银行家的儿子,另一个叫托比,他的父亲是一名税务官。两个白人青年都是乐于交际也善于交际的,他们风趣的谈话惹得女孩们笑声不断,气氛轻松愉快。
莱恩眉眼沉静,一直没什么情绪,大多数时间都端着酒杯站在一旁默默倾听,时不时啜一口酒,附和一两句,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所有的女孩都望向他,因为他极少出现在这种公众场合,对于那些常年流连于各种酒会与舞会的名媛们来说,他是一个神秘而陌生的存在。
女朋友从黑压压的人群中走了出来,脸上明显带着兴奋的红晕,对詹姆士说道:“亲爱的,你看到了吗?李先生竟然也来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他本人,他真的很英俊!”
詹姆士只得无奈地笑了笑,两个月前,在萨里郡弗吉尼亚湖畔,莱恩对他吼出那样的字眼,已经导致了他们的友谊破裂。女朋友拢了拢头发,整理着衣襟,拿出小镜子检查自己的妆容,然后鼓足勇气,向那群年轻男女走去。
一位女歌剧演员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詹姆士,她提着裙摆朝他走过来,詹姆士认得这位女伶,便与她一起喝了杯酒,随意攀谈了几句,这时,他听到大厅里传来一声惊呼。
詹姆士立刻站起身,就看到那群亮眼的年轻男女们中间似乎发生了争执,银行家之子爱德蒙满头满脸都是酒液,愤怒地指着莱恩,莱恩只是冷冷地与他对峙,片刻之后,他将手中空了的酒杯放在桌上,拂袖而去。
爱德蒙再也维持不了他的风度,接过托比递来的餐巾,一边擦着脸上的酒一边骂骂咧咧地走了,詹姆士远远地跟着他们,一路跟进了洗手间。
“我早晚会收拾他!”爱德蒙低头洗了把脸,愤怒地吼道。
托比在一旁火上浇油:“他不过徒有其表,再加上会卖弄,女士们通常都青睐这样的人,这没什么,她们迟早会认清他的真面目。”
爱德蒙愤愤不平:“那个该死的杂种,身上居然流着中国佬的肮脏血液,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他有什么资格得意?按照局势来看,战争一触即发,日本人一动手,中国就要完蛋,你知道吗,那个腐烂的民族就快完了,真是大快人心!”
察觉到有人走近,托比转过身,看到詹姆士站在他们身后,吃惊道:“詹姆士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詹姆士一步步走到爱德蒙面前,毫无预兆地抡起拳头,一拳正中他的面门!爱德蒙哀嚎一声,双手捂住口鼻后退了几步,血液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来。
“我跟他一样,流着中国佬的血液。”詹姆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但你不一样,你浑身上下都流着肮脏的脓水,你的嘴巴跟粪池一样臭气熏天,你让我感到恶心!现在,请你从多尔切斯特饭店滚出去,滚回你的银行家爸爸怀里去!滚!”
戴维陪着莱恩站在安静的阳台上,沉默良久,开口说道:“嗨,莱恩,我们得谈谈。”
“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难道我就应该什么都不做保持微笑吗?”莱恩抬眼看他。
戴维无辜地举起双手:“不,我不是说你泼了爱德蒙一脸鸡尾酒,我是说,你用那样的方式对待那些淑女,有些不妥。”
“……”
“看来你对于和女士们交流毫无经验,刚才,艾格尼丝小姐邀请你去参加她下周的生日宴会,你答应了她,薇拉小姐邀请你周末陪她去游园会,你也答应了她,你不应当同时答应她们,这会让人以为你是一个轻佻的花花公子。”
“所以我该怎么做?”
戴维低头思忖了一下:“我还是觉得,你不该那样假意敷衍她们,你没看到吗?刚才那位詹妮弗小姐与你说话的时候激动得都快哭了,她们喜欢你。”
“我没有心情像你那样怜香惜玉,戴维,我与她们聊天使她们感到心情愉悦,借此机会,我从她们身上套取对我有用的消息,各取所需,这很公平。”
“别这样,莱恩,她们是真心实意地爱慕你。”
“爱慕?不,她们爱慕的并不是我。一个外表光鲜漂亮同时又有那么点才华的年轻男子,换做是谁,她们都会一样爱慕。”莱恩凄凉地笑了一下,“当你一文不值,被人羞辱、毒打、最后失去一切希望,像具尸体一般躺在监狱的角落里即将死去然后腐烂生蛆的时候,仍然有个人愿意拯救你并且不求回报,那才是爱。戴维,你没有经历过,你不会明白的。”
“可你这样利用她们,这不是一个绅士所为。”
“绅士?”莱恩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你是指像爱德蒙那样,外表冠冕堂皇,却在酒会上公开发表那种言论的人吗?他竟然说鸦片是合理合法的,并且把那些毒物带给一个民族的苦难作为酒桌上的笑谈,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每天都在对着这样一群衣冠禽兽弹琴!”
“莱恩,我觉得你变了很多,你看,现在我都说不过你了。”
“因为我失去了一切,每天都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就跟溺水一样,每时每刻都感到绝望和窒息,所以现在我明白了,懦弱和沉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该强硬的时候要强硬,该抓紧的东西要抓紧。”
“对不起,两位,”詹姆士站在门口,朝阳台上的两人摊了摊手,“我知道我不该偷听你们的谈话,但是我想知道,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莱恩转身走到詹姆士面前,与他对视。戴维以为他俩又要用中国话吵架,慌忙跟上来,挡在他们中间,看着两人,表情如临大敌。
莱恩向詹姆士伸出手,认真道:“对不起,那天是我的错,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詹姆士一怔,随即微笑了一下,垂下头凝视着他的手,伸手和他握在一起。
“我没有生你的气,看到这一年多以来你过得不好,我感到很难过,不敢再去见你。我发誓,那是我迄今为止做的最坏的一件事,我无时无刻不在为那件事感到悔恨。”
“都过去了,别往心里去。”莱恩说道,说罢他看到艾格尼丝小姐在大厅里朝他招手,便对詹姆士道:“我先失陪一下。”
詹姆士诧异地看着莱恩朝那群名媛们走去,接着与她们开始交谈,不解地问戴维:“他怎么了?”他记得莱恩是最讨厌这种社交的,虚与委蛇,空耗精力。
“说来话长。”戴维将詹姆士拉到阳台上,将老侦探弗兰克先生的调查结果以及莱恩的计划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詹姆士沉默着听完了一切,末了戴维向他求助:“虽然我也觉得那些鸦片商真是太可恨了,莱恩做得很对,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帮我劝劝他,詹姆士先生,他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他现在这样很容易得罪人,葬送自己的前途。”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戴维,因为我也是一名坚定的反鸦片运动支持者,我会始终站在他那一边的。”詹姆士微笑着说完,走向被女孩们簇拥着的莱恩。
戴维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喃喃道:“这一个两个的,疯了,都疯了……”
莱恩与艾格尼丝小姐结束了愉快的交谈,并答应下周一定会准时参加她的生日宴会,最后执起她的手,弯腰在她手背亲吻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詹姆士朝他走来。
“莱恩,你不该那样。”詹姆士的脸色不太好看。
莱恩淡淡地瞥了一眼站在詹姆士身后的戴维,心里明白戴维已经把他们的计划对詹姆士和盘托出。他低声问道:“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不,我是说……”
莱恩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想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我。”
詹姆士气若游丝:“我是说……艾格尼丝小姐,是我女朋友……”
“……”莱恩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尴尬,“你怎么不早说?”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真是太好笑了!”戴维在一旁笑出了眼泪,笑毕他又有些悲伤,走过去一手一个搂住了他最好的两个朋友的肩,“我阻止不了你们,只有奉陪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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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入夜,大马路已是灯火通明。
临近年关,虽然刚刚下了一场薄雪,天气十分寒冷,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寻欢作乐的好兴致。
华懋饭店的舞厅里,男男女女拥抱在一起,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音乐停下来之后,男人们牵着方才舞伴们的手,找到各自原来的位置分别落座。
“薛先生,你的华尔兹跳得真好!”白玉珠坐在沙发上,微微有些气喘,对她的舞伴发出由衷的赞叹。她十六岁便在这里当舞女,非常欣赏像薛时这样姿势标准舞步精确的客人。但同时,她心里又微微地有些失望:舞跳得好就不需要她费力去教,就没有机会去更进一步接近他。她朝坐在薛时对面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想想办法。
“白小姐,过奖了。”薛时淡淡应道。他跳了一阵舞,觉得有些热,便解开领结,一旁的岳锦之非常适时地将一杯冰水推到他手边。
坐在对面的男人年约四十岁,也是一身西装打扮,此人乃是一位从山西来的参谋,姓卢,以前与薛时做过交易,所以薛时猜测,他此行也是为了军火而来。
虽然心里这么猜测,但对方不先说明来意,薛时便不开口问,这是他做生意的原则。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拿了根香烟叼在嘴里,白玉珠立刻拿来打火机打出火苗,一手拢着送到他面前,薛时看了她一眼,将香烟凑上去,吸燃了,吐出一口白烟。
卢参谋与坐在自己身边的孙副官对视一眼,知道眼前这个军火贩子虽然年轻,却相当有手段,只得先开了口:“我们省长派我前来,是有事相求。”
薛时又看了一眼手表,漫不经心道:“要枪?还是要子弹?卢参谋,我们是老朋友了,您知道的,我做生意一向爽快,只要您直接说个数,钱到账了,我就用卡车给省长大人送过去。”
卢参谋摇了摇头:“不,其实是这样的,我们省长最近热衷于发展实业,省里也创办了兵工厂,但是产品一直不过关,次品很多。我们拆卸了以前从薛先生那里购置的军火,觉得你们的枪械质地十分精良,所以能否请薛先生屈尊莅临,为我们指导一下生产。”
薛时正在埋头喝冰水,听闻此言差点被呛到,他忙放下杯子,咳嗽着说道:“卢参谋这一趟到上海,敢情是来挖墙脚的?”
“不敢不敢!”卢参谋没想到薛时这么直白,额头上登时开始冒汗,“就是请薛先生去一趟山西做客,住上个两个月就回来了,怎么能说是挖墙脚呢?”
“呵呵,两个月?”薛时笑了笑,拿起搁在烟灰缸旁边燃烧了一半的香烟,“我女儿刚刚开始学说话,整天喊着要爸爸,我要离了她两个月,恐怕她抱都不让我抱了,这损失,省长大人赔不起。”
“可以把尊夫人和千金一起带过去小住,山西虽比不得上海繁华,可是自然风光好啊,而且我们省长一定会以最高的规格款待贵宾的。”
薛时听了这话,心里想笑,但他面上没表现出任何鄙夷,只是在烟灰缸里碾灭了香烟,然后又看了一眼手表。
坐在卢参谋旁边的孙副官和和气气地问道:“薛先生一直在看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当然。”薛时朝他们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即一把搂住一直坐在身边的舞女白玉珠,将她抱了个满怀,定定地望着她道:“这天底下,唯有春宵与美人不可辜负。”说罢,便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径直走出舞厅,搭电梯上了楼。
卢参谋与孙副官面面相觑,两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彼此心照不宣:看来这薛时并不如传闻中那么难对付,一个女人,就能让他露出真面目,这人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花花公子。
岳锦之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笑微微地对两人说道:“时哥歇下了,天气这么冷,两位也请早点回去,有什么要紧事明天可以再商量。”
黑暗的房间里,白玉珠被扔到了床上,薛时立刻压了上来,埋首在她脖颈处,她用一条腿勾着他的腰,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背,另一只手缓缓下移。
这时,薛时突然抬起头,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闪电般地钳制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的手中握着一支细细的针剂,正准备把针刺入他的皮肤。
薛时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她,低声问道:“是卢参谋派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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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面色不善,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急匆匆地从房里走出来,看到岳锦之等在外面,急道:“快,备车,我要迟到了!这帮王八犊子,尽浪费我时间!”
岳锦之体贴地给他围了条围巾,冷静地说:“车已经停在楼下,我会打电话去静海公馆告诉黎叔你今晚醉酒,在我那儿歇下了。”
“嗯,好。”薛时满意地点点头,觉着岳锦之这两年办事越发靠谱周到。
“房里的女人,怎么处置?”
“我给她扎了一针,这会儿人事不省,让何越在暗处守着,等那两个丘八进去了,就来个瓮中捉鳖,捉到了,找个地方关起来,给省长大人发个电报让他拿钱来赎人,这样他就知道上海滩到底是谁的地盘。”
“好的。”
薛时坐进车里又看了一眼手表,一脸悲哀地叹道:“我要迟到了——”
汽车一路驶出了繁华的大马路,穿过几个街区,驶入了海关路,经过一间间报馆,最后停在一处公寓门口。
从车里出来,薛时一路小跑进公寓,匆匆上楼,熟门熟路地右拐,敲响了一扇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留着卷曲的短发,面目和蔼的白人女性。她开门看到薛时,微微一笑,用英文说道:“密斯特薛,你又迟到了。”
“我很抱歉,密斯玛丽。”薛时搓着冻红的双手,口里哈着白汽,用英文回答。
“那么,按照规矩,上课之前,迟到的人要念一首诗。”
玛丽小姐是个英国人,在附近一间报馆当记者,业余也会辗转公共租界各处,为一些英国家庭的小孩担任家庭教师,而薛时,是她半年前收到的最特殊的一名学生。
此时,她微笑着,看着她的学生拿着一本英文诗集,煞有介事地翻开,认真开始念他最喜欢的一首诗。
“我不能给你人们所称的爱情/但不知你能否接受这颗心对你的仰慕之情……”
薛时发音准确,声情并茂地念着,飞快将诗集翻了一页。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又如黑夜追求黎明……”
他是一个很好学的学生,不管是诗集还是英文课本,他总是急于翻页,好像每翻一页,人生就向前跨了一步,如此,距离那人便又近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即便相距天涯海角,也总有一天能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