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妈妈不能再拖累你了
电话响起的时候,汤珈树刚从医生那儿出来,手里攥着一份CT片子,人是懵的,步伐是机械的,大脑暂时停止了思考,只会循环播放着几个词,什么“脑胶质瘤”、“体积较大”、“尽早手术”,这在以前的他看来离自己很遥远的东西,就像一枚导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进他的生活。
汤父跟上来,将片子从他手里抽走,一张苍老疲惫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在这儿守着你妈,你回去睡一觉,晚上再过来。”末了又提醒一句:“手机响了。”
汤珈树走到病房外的开水房附近接起电话,他下了飞机就直奔县城中心医院,沈玉英是头天傍晚在厨房做饭时突然晕倒的,汤父电话里语焉不详,汤珈树吊着一颗心,超24小时没怎么合眼,精气神儿都熬没了,刚刚又被坏消息当头一棒,整个人浑浑噩噩,太阳穴一根血管突突跳着疼。
“喂?”
他刚一出声,电话那头的季与淮就问:“嗓子怎么哑了?”
汤珈树于是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比刚刚好点,但还是哑,从上了飞机到现在滴水未进,能不哑么?
“我这会儿在医院。”他说。
“情况怎么样?”
“检查结果刚出来,”汤珈树用了陈述语气,“脑胶质瘤,医生说要尽快动手术。”
季与淮没料到会这么严重,沉默了好几秒,才道:“那你——”
“我打算带她去S城,再找权威点的专家重新诊断。”汤珈树语速飞快,像跟季与淮强调什么,更像在说服自己:“万一是误诊呢,你知道的,老家医院的水平一直不怎么样。”
季与淮顿了顿,顺着他的话道:“那就来吧,正好我认识一些医生朋友,去问问他们——”
“不用,淮淮哥。”汤珈树打断他,带了点较真儿的口吻:“我妈的事我自己处理,你不用管。”
季与淮分秒间弄懂了他这么说的用意,有点窝心又有点无奈,缓声道:“珈珈,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他叹口气,话锋一转严肃道:“可你这样想,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冷血吗?还是说忘了咱俩是什么关系?这种时候,你越不让我管我心里才越别扭。”
汤珈树被他斥得愣了愣,说:“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季与淮不容他反驳道:“当务之急,是你先去吃点东西,我知道你在飞机上肯定什么都没吃,昨晚一夜也没合眼,尽在床上翻腾,我都听见了,你这两天还得照顾病人,自己不休息好怎么行呢?”
汤珈树被他这样软硬皆施的一番话说下来,根本没有还嘴的余地,便不再坚持,“那你帮我问问认识的医生,我待会儿就把这边出的检查报告拍照发你。”
“好,你记得吃饭,”季与淮悉心叮嘱:“我没在身边,替我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汤珈树转个身,迎面瞧见汤父从病房里探出的半丬身子,不知道站那儿偷听了多久,父子俩视线对上,当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一声不吭地缩了回去。
汤珈树将手机锁屏揣进兜里,深呼吸一口气,抬脚进了病房。
这病房是个双人间,沈玉英就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导致她昏迷的原因是颅内肿瘤破裂出血,医生给开了降颅压的甘露醇点滴,已经输了三瓶了,人却迟迟未醒。
空出来的那张床位暂时没有病患入住,汤父挨着床头坐着,汤珈树走过去,听他问自己:“谁的电话?”
汤珈树弯下腰来,边把沈玉英打完点滴的手掖进被子里,边回答:“季与淮。”知道父亲故意要问,索性就满足他,想了想,又补一句:“我男朋友。”
身后果不其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紧接着听他爸掷地有声道:“伤风败俗!”
汤珈树直起身,转头看向父亲,一脸平静道:“没办法,谁让我们家欠季家一条人命呢?把我赔给他,也算理所应当。”
“你——”
当年的事,汤父虽不是直接过错方,但怎么着也算“共犯”了,对于酿下的大祸,他心里头的愧疚不比沈玉英少,也因此被驳得哑口无言。
汤珈树四两拨千斤地跟父亲抬完杠,见好就收,又扮起乖来,“爸,你也累一晚上了,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我不困。”汤父硬邦邦抛来仨字,站起身把床铺给他让出来,“倒是你,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趁你妈这会儿还没醒,抓紧时间眯一会儿去。”
汤珈树确实困得眼皮子打架,就没跟他爸犟,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脑袋刚沾着枕头,神志就开始混沌,但迷迷糊糊间还是听到他爸重重叹了口气,说:“冤孽……”
他阖上眼睛,鼻腔里充斥着病房消毒水的气味,不算太难闻,反而有种催眠效果。
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汤珈树意识刚回炉,就闻见一股诱人饭香,饥肠辘辘了一整天的胃非常配合地咕噜一声,还挺响。
他捂嘴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汤父正背对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抱着手臂打瞌睡,听见动静睁开一双困倦的眼。
“醒了?”
汤珈树点点头,他这一觉睡得挺沉,跟断片儿一样,又癔症了好几秒钟,才翻身下床。
汤父朝床头桌子上一努嘴:“盒饭里有饺子,还热着,你吃点。”
汤珈树往隔壁床铺看去:“我妈还没醒?”
“刚你睡着的时候醒了一小会儿,人有点虚,医生说了,她这个病就是嗜睡。”
汤珈树出去洗了把脸,回来拿起桌上盒饭跟一次性筷子,揭开盖子开始吃。
猪肉白菜馅儿的速冻水饺,温热的,汤珈树一整天没吃饭,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塞到一半有点噎着了,动作慢下来,一抬头,汤父握着保温杯,面无表情地递给他。
汤珈树喝口水顺了顺,觉得时机可以,开口跟父亲商量起正事:“爸,我打算带妈去S城治病,家里医院的技术水平我不太放心,眼下医生初步判断是脑胶质瘤,良性恶性还不清楚,如果是……”他嗓子眼发紧,怕一语成谶,不敢说出那个词,转而道:“……保险起见,还是去大医院吧。”
汤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闷声不吭地等了一会儿,才道:“我问过医生,这手术做下来,加上后面的放疗化疗,杂七杂八的,少说得个四五十万——”
汤珈树一愣,瞪大眼睛打断父亲的话:“甭管多少钱,病肯定得治啊。”
“我没说不治。”汤父看他一眼,道:“我是想说,这个钱不用你出,我手里还有点积蓄,你妈的医保也能报一部分,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卖了。”
“爸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最后两个饺子再也吃不下去,汤珈树把筷子往碗里一搁,忍无可忍道:“我不是家里的一份子么?凭什么我妈病了不用我管?”
“你说凭什么?”汤父也带了气,瞪着他:“你不是把自己赔给季家了吗?那我只好当没你这个儿子,以后我跟你妈的事,都不用你插手。”
汤珈树气到极点,竟有些想笑:“哦,那你干吗又打电话叫我回来?不用我插手,说得轻巧,可惜这话只能代表你自己,代表不了我妈。”
汤父被儿子的话刺得白了脸色,胸口剧烈起伏。
却这时,从两人身后的病床上载来一道虚弱的劝架声:“好了……你俩别吵了……”
父子俩同时一愣,忙鸣金收兵,将注意力拉回沈玉英身上。
挨着床畔的汤父弯下腰贴在她耳边问:“你还有哪儿不舒服,我这就去叫医生过来看看。”
沈玉英费力摇了摇头,“哪儿都不舒服,叫医生也没用。”她说一句,要歇上几秒喘口气,再继续:“帮我把床摇起来,趁我还有点力气,跟你们父子俩说会儿话。”
汤珈树立在床尾,听了这话心下一窒,弯腰将床头慢慢摇起,然后拉了张椅子坐下。
沈玉英躺在那里,像被嵌进床铺的标本,整个人瘦小又干瘪,被面上几乎没有身体起伏的弧度,汤珈树记得她明明有一米七几的个头,此刻却完全看不出来。
“你们刚刚说的那些,我都听见了。”
她说着,将手从被子下面伸出来,指关节蜷了蜷,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汤珈树盯着她的动作,一言不发地握住了那只手。
沈玉英缓慢地深呼吸一个来回,像是在攒力气,然后先对汤父道:“你以后别再骂珈珈了,他谈男朋友这个事,我作为母亲已经接受了,这世上歧视同性恋的人那么多,我们当爸妈的,不能再让孩子寒心了。”
汤父目光一震,神色复杂地看着病床上面容憔悴的妻子,“你这是……”
沈玉英执着地与他对视,声音非常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你答应我。”
汤父咬紧牙关,如同在做艰难抉择,良久,他终于松口,颤声道:“好,我答应你。”
沈玉英露出释然神色,眼球转过来,看向汤珈树。
记忆里,沈玉英很多年都没有用这样温柔的眼神看过他,曾经也是有的,在汤珈树上小学的时候,那会儿学业压力不重,沈玉英也还没有变成后来那副望子成龙的极端模样。
“珈珈,听妈一句劝,咱别浪费这个钱,S城我不去,手术也不用做,你听我说完……”看出汤珈树张嘴意欲反驳,沈玉英出言阻止,接着道:“我都这个年纪了,就算动了手术又能怎么样?我上网查过这个病,如果是恶性肿瘤,术后复发的几率很高,珈珈,妈妈不能再拖累你了,你也体谅一下妈妈的心情,好不好?”
汤珈树从病房出来,脱力般地靠在门口墙壁上,仰头望着走廊天花板惨白的吸顶灯,眼神空茫。
那灯罩蒙了经年累月的灰,里头还有几只飞蛾尸体,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才伸手从兜里摸出手机,低头划开解锁。
有两个季与淮的未接来电,他指尖挪过去,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然后回拨。
对面秒接,像是一直守着手机在等他的电话,“喂?珈珈?”
“淮淮哥。”
汤珈树攥着手机,心口堵得慌,又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听见季与淮声音的那一刻,终于又找回了一丝力量,让他得以振奋精神,从纷乱的思绪中拎回理智。
电话那头,季与淮容他缓了缓,才道:“珈珈,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听着。”
汤珈树慢慢蹲下,后背抵着墙根儿,手机举在耳边,道:“淮淮哥,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上S城比较权威的脑肿瘤专家,问问对方怎么才能最大程度降低手术风险?”
“能。”季与淮没什么犹豫道:“你先把脑CT片子发给我,不过就像你说的,最好还是直接过来。”
“嗯,我会带我妈过去的。”
汤珈树说这话的语气有点怪异,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味道,季与淮听出他情绪不太对,可眼下人不在身边,他不清楚情况,只能口头上尽他所能地安慰:“珈珈,这个病不算什么疑难杂症,能治,你别太忧心,也别钻牛角尖,记得万事有我呢。”
挂了电话,季与淮回到餐厅饭桌上,他今儿在山月居爸妈家吃晚饭,一家子人吃到中途,他出去打个电话,回来被几双眼睛一齐看过来。
沈玉英得病的事,来之前季与淮就在电话里跟姜兰心说了,大家也都知道他这个电话是谁打的,所以都在等下文。
季二叔也在,他前阵子来S城办点事,被姜兰心叫到家里开导他大哥,索性就小住了几天。
季二叔这人脾气一贯随和,不像季父倔起来天王老子都拿其没辙,听说季与淮跟汤珈树在一起,惊讶归惊讶,倒也没那么难接受。
季与淮拉开椅子坐下,目光从几位长辈脸上一一扫过,道:“都看着我干吗?”
姜兰心忙给他使眼色,未果,只好主动问:“刚是小汤的电话吧?”
“嗯,他这会儿还在医院陪床。”
“唉,所以沈玉英那个病,是真的很严重?”
“脑胶质瘤,得动手术。”
母子俩跟唱双簧一样,你问我答,那边季父终于忍无可忍,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厉声道:“行了,你俩不就是说给我听的吗?一口一个沈玉英沈玉英,这饭还让不让人吃了?”
季与淮看了他爸一眼,直白道:“爸,您是不是想说这都是报应?”
季父沉着脸瞪过来:“我没那么没人性,但是她沈玉英的事,跟我们季家无关,有什么好提的?”
姜兰心跟季二叔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刚准备开口,就听季与淮道:“她欠着我们家一条人命,您现在希望她用自己那条命来还吗?”
这话实在太过直接且尖锐,不止姜兰心和季二叔变了脸色,连季父都愣了几愣,才又拧紧眉头道:“还不还,那是老天爷的事,我管不着。但你季与淮,要是打算插手他们家的事,先想想你在天上的爷爷。”
当爹的怎么不知道儿子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上来一句话就把路堵死,根本不给回旋的余地。
姜兰心眼看这天聊不下去,正要帮腔,却听季与淮又道:“爸,死了一了百了,活着赎罪才更痛苦,我知道因为爷爷的事,您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沈玉英,但恨归恨,您真没必要让自己变成她。”
季父怒目以示,“你不用在这儿给我上课。”
季与淮不疾不徐:“我摆事实讲道理,没跟您上课,您要是不爱听,那我换个说法,爸,我这辈子注定了是个同性恋,也注定要断子绝孙,与其去祸害其他人,祸害你仇人家的儿子,岂不是更好?”
话音落,桌上彻底陷入死寂,片刻后,被季二叔哭笑不得的声音打破:“大侄子,虽说是话糙理不糙,可你这话也太糙了点……”
吃罢晚饭,季与淮照例没留下来过夜,汤珈树刚把沈玉英脑CT的片子发过来,他约了F大附属华山医院神经外科的一位专家,为表诚意,明儿一早亲自去医院拜访。
前脚刚迈出主屋大门,姜兰心追了过来,对他道:“儿子,你跟小汤说一下,等回头沈玉英来S城住院动手术,我就不过去看望了,妈这么做不是说对小汤有意见,是怕——”
季与淮打断她的话:“妈,我知道,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说着又抬手搂了楼姜兰心肩膀,补了一句:“姜兰心女士,您真的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