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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献给你的礼物【正文完】

第73章 献给你的礼物【正文完】
余醉开心清单的第一项,是他用红色圆珠笔画上去的胖胖的爱心。

两周之后,他们收拾行囊,告别朋友,猫咪号重新启程,开始环球旅行。

出发的前一晚是在爷爷身边睡的。

这是兄弟俩从小养成的习惯,每开启一个新的人生篇章,都要来和爷爷报备一下。

今晚的南山很热闹。

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上,朦胧的光晕在空中化开,像一个落了灰的大灯泡。

山里的夜晚很亮很亮,亮到能拿出本书来读,山下村庄回荡着并不吵人的鸡鸣狗吠,山上树影草丛间是不绝于耳的咕咕虫鸣。

恍惚间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儿时的夜晚。

上次来南山是余醉开车,结果走到半路就出了事。

这次他们换了条路,从小时候常走的那条山路上去。

山上人烟稀少,小路也无人光顾,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羊肠小道两侧满是丛生的杂草。

这条路是爷爷带着他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

小的时候,偶尔在外面玩得晚了,爷爷就会打着手电出来找他们。

爷爷的喊声粗犷又嘹亮,充斥着一股再不回来你们就死定了的刺激感,哥俩听到撒丫子往回跑。

那时的草丛特别高,高到把他们俩完全埋住,把爷爷也埋住,那他们怎么碰头呢?

爷爷就把手电打到天上。

并不算漆黑的夜色被老人的手电撕开一道明亮的光柱,余醉就带着弟弟往光柱的方向跑。

三人成功会师,爷爷黑着脸扔给他们一人一截玉米。

“天黑了还不着家,大功臣呀,玩累了吧,快吃点东西补补吧。”

爷爷凶巴巴地说着阴阳怪气的话,却还是忍不住用粗糙的手掌揉他们俩的头发。

两个孩子像两根保龄球似的被揉得东倒西歪,啃着玉米慢悠悠走回家。

孩子们在前面走,爷爷在后面跟,手里的手电筒远远地打在前面为他们引路。

陈乐酩喜欢一蹦一蹦地踩手电筒落在地上的光圈,余醉就稳当一些,每一步都四平八稳的,边走边留神观察草丛里蹦出来的蚂蚱。

看到就抓了,攥在手心里。

走这一路他能抓到一小把,回家给陈乐酩炸着吃。

后来爷爷生病了。

他们就再也没有晚上出来玩过了。

后来的后来,很久之后的后来。

爷爷老去了,他们长大了。

这条路再没有人走过了。

它随着童年的回忆一起,在两人的心中荒芜。

“原来这个草才这么高呀!”

陈乐酩挤在被杂草盖住的羊肠小道里,用手比量堪堪只到自己胸口的草叶,眼睛亮亮地看着哥哥,“我小时候觉得它高得吓人,比天还要高,都能把我们埋住。”

余醉正拿着棍子挥打杂草开路,闻言随手揉揉他脑袋。

“小孩子就是会被草埋住。”

“那爷爷呢?我记得爷爷也被埋住了。”

余醉的动作停顿了下,轻声说:“因为我们遇到爷爷时,他已经很老了,人老了会变得很小。”

陈乐酩抿抿嘴巴,有点难过,扑上去抱住他。

“哥哥也会变老变小吗?”

“会的。”余醉坦然承认。

他不再畏惧向弟弟展露自己的脆弱,也不再恐慌他们之间不对等的时间。

因为弟弟有教给他,爱一个人不是爱他光鲜亮丽的强大时刻,而是即便见到他最不堪狼狈的一面,却不会嫌弃他那时的无能或怯懦,而是心疼他紧捂着不肯放开的伤口。

果然,弟弟哼哼哧哧地往他身上一跳。

“那等哥哥变小了,就由我来做哥哥吧,我给你抓蚂蚱吃。”

余醉失笑:“这么孝顺先从我身上下来呢。”

陈乐酩嘿嘿乐:“不下,哥背,我腿上给咬了好几个包。”

“让你喷花露水。”

“我喷了!”

“嫌味道大就喷那么两下。”

“之后还不是被你抓过去狂喷一通么……”

“哎哥哥哥快停下!我看到一只蚂蚱。”

“抓到啦!天呐它好肥啊!”

“不肥也不能被你抓到。”

“嘿嘿,哥你说爷爷会不会时不时过来吃个蚂蚱?”

“着火的时候应该能吃到。”

“哇!那很有口福了。”

…… ……

两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地爬上山。

好不容易从草丛里钻出来,远远地就看到他们家的别墅。

别墅旁边陷在清辉月光中的墓碑,像一个坐在树墩上抽烟斗的老人。

陈乐酩从哥哥身上跳下来,举着手里的蚂蚱边跑边喊。

“爷爷!爷爷我们来看你啦!”

“好久不见了我可想可想你了!”

“我还给你抓了蚂蚱!”

一只蚂蚱给哥吃又给爷爷吃,最后多半是进他自己的嘴,买卖做得可真不亏。

余醉在后面看着那倒霉孩子边跑边扭搭的屁股,特别想给他一脚。

就这么几步路陈乐酩就跑得气喘吁吁,临到跟前时还差点摔倒。

他顺势往地上一滚,给爷爷行了个大礼。

被哥哥揪着衣领滴溜起来。

“这么大了还没个稳当劲儿。”

钻半天草窠,陈乐酩身上已经脏得没法看了,好在他也不怎么讲卫生,拍拍屁股蹁腿坐在地上,翻出自己背的大包,“爷爷你睡了吗?没睡就出来吃宵夜。”

“睡了也出来吃宵夜。”余醉说。

陈乐酩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爷爷面前。

“猪油渣,我炸的,我现在炸得可好可好了,香喷喷!玉米和红薯是哥哥烤的,他手艺和我比就稍显逊色了,也就烤个玉米红薯吧。”

话音刚落就被某位手艺逊色的哥在屁股上踢了一脚。

陈乐酩舒坦了,揉揉屁股,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捧出来个东西。

“铛铛铛!!!”

爷爷酿的高粱酒,还剩最后半坛。

哥哥说过,这是留给弟弟的喜酒。

但他们第一次结婚是假的,没有喝喜酒。

第二次在酒吧,哥哥哄着他喝了一小杯,陈乐酩傻乎乎的只觉得好香好辣。

“这还是你以前酿的呢,爷爷。”

陈乐酩的情绪低落起来,头顶聚集一小团阴云。

他垂着头,摩挲着油亮亮的酒坛,又去摸墓碑上爷爷的照片,看照片里老人英俊的脸。

“我小时候生病,哥哥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连你的烟枪都卖了,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你的东西了,现在连这坛酒都要喝完了。”

余醉的心也跟着抽痛。

“小咪。”他把弟弟搂进怀里,亲亲毛茸茸的发顶,“别这样,他看到会担心的。”

“哦……”陈乐酩用力抹掉眼泪,又挤出个圆圆大大的笑脸。

“不过这是我和哥哥的喜酒呢!我们一起喝吧。”

他背包里掏出三个杯子倒上酒,余醉掏出三个木头小碗,倒上猪油渣。

三个碗上分别刻着小猪、小鱼和小树。

只不过不是他们小时候爷爷给做的木头小碗了。

那个已经破得没法再用,这三个是兄弟俩前阵子新做的。

他们蹁腿靠坐在一起,和爷爷喝酒聊天。

大部分时间都是陈乐酩絮絮叨叨,余醉和小时候一样,安安静静地捏猪油渣吃。

陈乐酩是那种很适合做汇报的小孩儿。

他随便拿出一本自己的开心清单就能说上一整天。

“爷爷,我和哥哥在一起了,真的在一起了,特别特别真的那种,我们还那个了。”

余醉一口酒差点呛出来。

“……这个不用说。”

“是吗?嘿嘿,这是最开心的事啊!”

他美滋滋地啃一大口玉米,嚼嚼嚼,嚼半天,咽下去之后继续说。

“爷爷你放心,我和哥哥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蜜里调油,非常滋润。”

“我们有很多很多钱,还有很多很多爱,我很爱很爱他,也很会很会爱他。当然!哥哥也超级爱我,从一开始就爱我,因为我太招他喜欢啦。”

“我前两天过了二十岁生日,荣升成一位不怎么厉害但是很快乐的大人了。再不久哥哥也要过生日了,他……他三十岁了……”陈乐酩说到这里,浓黑的睫毛不舍地颤动两下,“我想他变成一个不怎么厉害但是很快乐的小孩儿。”

余醉抓抓他的后颈,喝了口酒。

“对了!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出事,爷爷你看到了对不对?有人欺负我们,你还给我们下雪。”

“不过你不用担心!”他左右晃晃哥哥的脸给爷爷看,“哥哥没有事,我保护了哥哥,我也没有事,就是撞了下手,把三角骨撞断了,但已经长好了。”

他又伸出自己的手腕给爷爷看。

“就是这个地方叫三角骨。”

“好玩吧,不知道是不是和鸡的一样香香脆脆的。”

香香脆脆的三角骨没有,但有香香脆脆的猪油渣,余醉估摸着弟弟差不多该饿了,往他嘴里丢了两块猪油渣,让他去一边吃去。

自从他们离开枫岛,远赴欧洲,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每年都会回来几次看望爷爷。

每次余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天生不是话多的人,感情不算淡漠但也绝不充沛,每次都是弟弟拿着本清单小嘴叭叭不停地说,说漏什么再由他补充。

有时余醉也会后悔。

他经常在某个大雪漫天的夜晚想起爷爷,想起他开着一辆白菜车把小小的自己接回家。

他和爷爷的相处时光比弟弟要多得多,但他那时候太麻木,太绝望,几乎从没有好好地坐下来,和爷爷面对面地说说话。

等他想要说的时候,爷爷已经变成一座不会说话的石头。

遗憾就是这样让人无可奈何的东西,像一颗蛀牙长在肉里,拔掉很疼,撕心裂肺的疼,不拔也疼,每个想起来的瞬间都伴随绵绵阵痛。

风吹过发梢,仿佛一只大手,温柔地拂过余醉的额头。

他闭上眼静静感受,从口袋里拿出个木头吊坠。

“我和他都有,给你也求了一个。”

一枚红绳坠着的木头小树,被余醉戴在爷爷的墓碑上,戴了一秒又给拿回来了。

“不是给你戴的,就让你看看。”

放在这儿一准被人偷走。

陈乐酩哈哈大笑,说哥你太坏了,又神秘兮兮地和爷爷讲:“爷爷,你有鬼魂吗?有的话就赶紧附到小树上,我和哥哥带你走。”

他始终相信这个木头做的牌位可以承载人的灵魂,等他和哥哥死后,要把三块牌位葬在一起。

“我们要结婚啦。”他耳朵红红还不好意思起来,“这次就不办婚礼了,我和哥哥想旅行结婚,去我们这些年走过的地方看一看,也带你看一看。”

十四年时光,五千个日夜。

他们陪伴了彼此有记忆以来的全部人生。

哥哥对弟弟的爱,是出离记忆和理智的上万个瞬息。

那么弟弟对哥哥的爱呢?

是始终坚定在记忆和血液里的无数个瞬间。

他们不想再用昭告天下的方式来证明彼此相爱,只想告诉过去这上万个瞬间里的哥哥和乐乐一声,他们终于得偿所愿。

从爷爷的墓地离开时,山上飘起了小雪。

余醉都牵着弟弟走出很远了,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折返回去。

陈乐酩看到他用跑的冲到爷爷面前,直愣愣跪下来,抱住爷爷的墓碑。

十年前,弟弟确诊脑瘤那天,余醉也曾这样跪在爷爷的墓碑前,问他自己该怎么办,求他把自己和弟弟带走,不要再活着受苦。

十年过去,余醉比那时高了很多,也壮了很多。

当时他能把额头抵在爷爷的墓碑上,现在只能用下巴枕着它。

他抱着爷爷,指尖摩挲照片,声音是那么柔软依恋。

“你让我好好活着,我做到了,活着挺好的,爷爷……不用担心我了。”

“还有,乐乐说你之前给他托梦了,这么多年怎么都没给我托一个呢,抓紧时间安排一下吧。”

陈乐酩鼻头酸酸的,眼眶潮湿。

他把哥哥扶起来,轻轻拍掉哥哥膝盖上沾的土,两人往回走时,山间忽然刮起一阵大风。

陈乐酩手里的木头小树被吹得向后一扯。

陈乐酩愣住了,余醉也愣住了。

两人不敢置信地看看吊坠,又看看爷爷。

“哥……”

“嗯。”余醉嘴角勾起个很小很小的小弯,他幼时偶尔会这样笑,“走吧,他跟上来了。”

两人回到山顶别墅。

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启程前往他们本次旅行的第一站。

雪并没有下起来,细沙似的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

陈乐酩费了好大劲才收集到一小把,捏了条小雪鱼放在掌心。

“哥哥是不是忘了什么?”

余醉接过雪鱼,看着他。

陈乐酩就笑起来:“我还没和你求婚呢。”

他牵着哥哥的手站在别墅门口的穿衣镜前,还没来得及开灯,只有雪反射进来的月光。

薄薄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他背对哥哥,开始脱衣服。

余醉哭笑不得,“说了今晚不做,不然你明天起不来。”

“没有要做。”

话音落定,陈乐酩脱下最后一件衣服,浑身赤裸地站在哥哥面前。

余醉瞬间呼吸凝滞。

胸腔里响起一下下震耳欲聋的鼓声,指尖想要抬起来却几次都没成功。

他看到弟弟背上,看到影影绰绰的光下,浮动着一只蝴蝶。

陈乐酩在自己背上纹了一个青色的蝴蝶结,横亘整截腰。

“那天你说,我是你养大的,就该是你的,从头到脚都是你的,是老天爷不忍看你在烂泥中痛苦挣扎这么多年,补给你的礼物。其实我并不认可。”

他可能是有点紧张,也可能是冷,白皙的肩背可怜地颤动着,带动起那只蝴蝶,似振翅欲飞。

夜色那么昏暗,他的眼睛却那么明亮。

他从镜子里看着哥哥,每一寸肌肤都被冻得打颤,却又像一团炽热的火。

“和老天爷有什么关系呢?它没有一次站在我们这边。”

“小时候我快被饿死时,爷爷带我回家。那天下着大雪,从山下到山顶的路长得看不到头,我连条裤子连双鞋都没有,赤着脚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你说不要我,我也没走远,我在家外面的小狗窝里趴着,等你来救我,或者等自己被冻死。”

“后来我们滚下山,你的腿摔断了,我怎么拉怎么拽都拽不动你,你说别管你了,让我自己跑。我没有跑,我想如果大雪非要把你埋掉,就把我一并埋在你身边。”

“再后来,我爱上你了,我一次次和你告白,你一次次拒绝我,你不是不爱我,你是不想活。我那时候没看出来你不想活,我只知道你不爱我我就会死掉。”

“所以你看,老天爷什么都没做。”

“我靠近你的每一步,都是我拼命走过去的。”

他声音哽咽,月光下滚落的眼泪像珍珠。

余醉从后面将他拥进怀里,掌心温柔地托着他泪湿的下巴。

弟弟的蝴蝶结,烫着他腹部的“卍”字疤。

他听到陈乐酩说:“哥哥,我不是老天爷补给你的礼物,是我自己,陈乐酩,献给你的礼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