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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问柳(二合一)

第74章 问柳(二合一)
“你是中原人?”
少年拒绝朱柳递过去的剑鞘用作搀扶,自己撑着身子下了木笼,待上下打量过后面前的人,眸中警惕愈甚。
“说什么中原外州。”朱柳并不意外他拒绝自己的帮助,反而闲适地挑了处地方在那囚车上落座。
再望向不远处的山道,原先被他打趴下的几个人,早就一溜烟跑了。
回想他们离开时面上悲怆之色半分做不得假,声声念着什么妙手镇要亡。
“妙手镇?”朱柳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回,才将将站定的少年又立时警惕起来,瘦弱单薄的脊背紧张地弓起。
“怎么?”朱柳后背靠上车笼,好笑地望着他,“我记得是传说有个妙手镇,但从不医人,只为陛下治病送药 ,神秘得很。”
月色轻衫靠近,激得少年又后退数步,“难道你是妙手镇出来的?”
他问了句废话。
从方才那些汉子悲怆难受的模样,乃至他们的穿着,再到这少年人口口声声的“中原人”,
可少年还是再坚定不过地摇头:“我不是。”
“行啊,不是便不是吧。”
要说朱柳这人最难忘的,除了那笑颜含春明媚,愣怔间不慎瞧入了眼,没人会信这是个威名在外的将军。
更难以想象他这般慵懒从容之态,又是如何于沙场交锋之中手起刀落取人性命的。
就像春日里那枝明媚桃花,冷不丁溅上道血痕,又大赖赖地在暖阳下晒起来。
怎么想怎么别扭。
谢逢野瞧着那人畅快笑过,又扯着少年不许走,言说既然也不是妙手镇的人,便流氓不已地先下了定义,把两人都划分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
言笑之间,朱柳束在脑后的头发晃得开心不已,他一把勾住了少年单薄的肩膀:“既是都无家可归,我好歹还救了你一命,给个面子,陪哥哥我下个山。”
少年脸皮薄,禁不住这种上来就热络得不行的架势,涨红着脸要去推人:“我不认识你,你……你放开!”
朱柳哪管,利落地掉头一转,勾着人就走,笑里露出颗欠兮兮的白亮虎牙:“你好冷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懂不懂!”
“不懂!”
山间林深,将这般笑语同轻骂记了许多年。
总之夏日郎朗清光于顶,此时的山蛮子约莫在破山头里筹谋该如何去劫下傍晚便要行过的花轿,这边的深山道里,风流多情的将军救下了个无辜受伤的少年,不由分说地拐着人就要离开。
故事总是惊人的相似,年岁流转如无情车轮,总是窒息地碾过同样的心意。
某种莫名的情绪在此间夏日炎炎中升腾继而猛地发酵膨胀,无声地蔓延至云天尽头,最后消失无踪。
初相见总是再美好不过,但这份片刻美好拦不住少年成长的脚步。
尚且不知这问花妖吃过什么苦头,叫他成了天上地下独一份张狂狠戾的邪魔。
但身边的玉兰……
谢逢野静静跟了上去,没留意,手攥得越来越紧,直到手指之间已经被挤得退无可退,如同再用力就要换得刹那血肉交融。
痛意才姗姗来迟。
他后知后觉地松开手,却换来另一份叫人安心的回握。
“无事。”
成意偏头看他,短短两个字概括了太多话,其力量如山川,稳稳当当压下那些闹海的烦躁。
他们就跟着朱柳一行走走停停,前头两个人像是都不晓得要去哪里,只是日暮人该歇,他们才停在了一处无人的山野小屋中。
朱柳混账得很,路上没少拿着少年逗笑。
“哎,你为什么十七了才这么高点?”他故意抬手悬到少年头顶上好远,“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都有这么高了。”
男人至死少年,少年自有男人心性,调侃身高很要不得。
自然得不到回答。
“哎,那你说爷爷病了他们绑了你出来,你就不着急回去吗?”朱柳闲得无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火堆,上面烤了他刚从河里捉来的鱼。
没扒鳞,没清脏腑。
谢逢野很期待他们一会下口的表情。
“我说担心你就能放我走了吗?”少年抬手晃着截白皙腕子,上面粗糙地拴了根绳子,另一端就稳稳地捏在朱柳手里。
“那不能。”朱柳笑得明媚,“你走了我找谁去打趣?”
谢逢野和成意站的这处只能瞧见个少年的背影,却能将朱柳此时那些市井作态瞧得一清二楚。
若是这换成个姑娘,便是立刻下山叫了官老爷来拘了去也不过分。
想他来百安城那段时间,虽然也喜欢这般笑得欠揍,但总归言行之间还是有一朝大将的影子。
做什么为了好玩把人救了又把人绑了。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答复。
那群人就算落荒而逃,但杀人害命之心但凡生出,就再难消下去。
是以他们一路跟到了这处荒屋,但实际上他们成不了什么事,因为朱柳身份放在那里,且瞧他早已察觉有人跟踪自己。
可凡事最终要的就是那个万一。
恰如这个不着调的男人不仅磕破了头,时至夜半少年才发现他腰间有渐渗而出的血痕,刺目惊心地绽开在那身月白衣衫上,像极了一朵花。
不知是嘴硬还是压根就没打算讲,总之他哪里有道深可见骨的伤,一路从腰下皮开肉绽地延伸到肋骨。
叫人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不急着治伤,反而还悠闲且显摆地同人打了一架,绑了个少年来打趣一路。
被发现时,他才一把扯住人家查看伤口的手,紧着眉问:“你如果是妙手镇的人,定要帮我看看。”
“都说了不是。”少年奋力做了回无用功,没能从那只大掌中把自己手腕抽出来。
“——不,你听我说。”朱柳表情却越来越严肃,唇启唇合说话的间隙,一双虎牙跳动在少年眼底,“这很重要,你得仔细看看我伤到了哪里,你也知道,肾脏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哥哥我还要用它娶媳妇。”
这一句倒是把行伍中那些兵痞子行径表达得淋漓尽致。
命中注定见面就要打的人,果然能瞬时引起动拳头的心思。
谢逢野没忍住吸了口凉气,摇着头叹道:“我当时那拳,还是打轻了。”
明知外边还蹲着几个心思叵测之人,还有空关心自己未来幸福,饶是混不吝如冥王殿,都对朱柳叹为观止。
今夜唯一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就是:朱柳因伤而起了烧。
像是为了配合这场滚烫的急发之症,外间几个人商量之下选择了最稳妥的包杀方式。
纵火。
一把火将屋里屋外的温度烧到了最高点,浓烟滚烫呛人,寻门夺路地往人鼻腔里钻。
少年哪里搬得动这个睡死过去的高大男人,强推无果之后,举起了他的剑——砍断了牵连两人的绳。
“我可以跟你们走!你们把他救出去!”
他忍着咳意把人尽量拖到了门边,外面几个人封门堵路半个字听不进去,非要他们今日双双被烤死在这个野村荒屋。
“你们想……咳咳,救妙手镇,那你们想过今日之后,还能回去吗!”
少年被浓烟熏得浑身难受,还是竭力在同门外的人交涉。
谢逢野就好好地看着朱柳暗自把手握在了剑柄上。
“我也不知,你们为何非要取我性命……”少年无力地伸手拍了拍门板,脑袋贴着一路下滑,却没跌在地上。
外面的人冷声道:“你不用明白,你只用乖乖去死就行了!”
他实在太轻,朱柳一只手就把人扶住了。
“你还真没犯错啊。”
谢逢野算是明白了:这家伙是把人救了,但又担心人家是不是真的犯了什么非死不可的过错,可别救错了人。
这才一路……
就非要用混账行径去裹着那颗正义之心呗。
“嗐。”烈焰烧着旭日一般的光芒,灼人得很,浓烟越逼越近,谢逢野就瞧见朱柳颇为心大地挠了挠头,“你早说呀,你瞧这事弄的。”
“……”
门被哐当一声掀开,之后又是朱柳最擅长的打架,从一挑五打到了一对一。
他把少年圈在自己手臂里,另一只手扬剑戳上最后一人的下巴:“说说,你们这群大老爷们,做什么欺负个娃娃,人家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
“坏得很。”
身后火苗瞬时纵起几丈高,很快便连到了最近的一棵树上头,无数枝叶被瞬时焚成灰烬坠落,砸到他们脚旁边。
那个男人眼中泛着瘆人的癫狂之色,像是要借这漫天火光一路烧进地狱里。
他用诅咒一般的语气说:“你会后悔的,救了他,你会后悔的!”
朱柳也干脆利落地一刀了结了他。
少年就呆呆地被他圈着不能动弹,被这猝然的血腥场面吓得手脚冰凉,脸侧却慢慢泛起温热,在火烤火烧之下尤为明显。
朱柳也不管自己腰侧伤口蹭了人家一脸的血,利落甩剑抖落上头的血水,还把人又往自己身上拢了拢。
大步越过几人的尸身往前,放任身后大火一直烧到了天头。
“哟,小脸凉的,吓着了吧。”
“别动了,正好给我捂捂伤口。”
谢逢野和成意再次跟了上去,扑面而来的夜风里带着夏日的燥,被烈火烫成了颗炸药,随着将军步步远去,火线越来越远。
成意忽地开口:“我记得他说过,无论是战场上还是其他地方,他从不给人留机会,不做多余的事。”
“嗯。”谢逢野点了头,毕竟当时百安城清理叛军时,求饶之声喊成一片,那些围城的叛军本就算得上热血上头,一拍脑门便揭竿而起。
前无支援,后无靠山,若非误打误撞遇着个无力反抗的百安城,若非恰好赶上皇城动荡,他们也不能那么苦哈哈地围城数月。
风雪天寒,他们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
最后行刑时,个个蓬头垢面骨立身瘦,唯有一双眼含泪声声祈求一个生的可能。
朱柳当时杀他们,可是眼都没眨一下。
像是瞬时抛了他那些恣意风流,更像是终于寻得了个发泄口,把堆积已久的怒火尽数撒了个干净。
终于是到了山脚,他的血浸进少年发间红绳之中,让那些原本鲜艳明亮的细线,被一种晦暗不已的颜色浸染。
他终于把人放开,靠着棵树坐下。
笑起来还是那样的弧度,但嘴唇却因失血过多,几乎就要同他的虎牙成一样的颜色。
他咂咂嘴,笑着叹气:“这种时候,有口酒就好了。”
说罢还舔了舔干巴巴的嘴皮,最后才问还在身边像根木头一样站着的少年。
“干什么还不走?等我再绑你一回?”
少年背对着月光,深林没能送出半分光来照亮他的脸,瞧不清什么神色。
只能借着一层银银月辉,看他肩膀正急促地上下起落个不平。
终于,他笃定地说:“你根本就没想活。”
朱柳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摸索着树根给自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把头靠在树窝里,笑弯弯的眼睛盯着星辰。
很短很轻地应了一声。
“你根本就没想活!”少年忽地扑到他身上,拳头像急雨一样猝不及防,让朱柳挨了好一顿打。
也顺利让他脸上除了那欠揍的笑容之外露出些别的神色。
“疯啦!”他诧异地捏住少年的手腕,“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你是个什么小蛮子啊?”
少年不回答,呼吸依旧急促,眼里像是亮起些水光。
最后用另一只手“啪”地给了朱柳那颗欠揍的虎牙一拳,抽出手来跑了。
留朱柳一个呲牙咧嘴地舔了半天压根,最后又闷闷地躺回了树根旁,郁闷道:“小蛮子。”
他脸侧身上都站着刚才的浓烟,腰间伤口愈发眼中,很快便染湿身下一块泥地。
这人浑身伤重得不行,却依旧闲闲地仰头看天,就差把“等死”二字写到脸上了。
身后树林里几声脚步靠近。
“将军。”
“做什么。”朱柳头也不回,闷闷地应声。
“您当真不回去了吗?”
“回什么,我这都在等着下地府喝汤了。”朱柳困劲上来了,懒洋洋打个哈欠,“怎么找到我的,那个火?”
“嗯。”身后那人从阴影中现身,看服制是军中高级将领。
“将军,朱大帅的遗物……送到我们营里了。”
“烧了吧,我一会下黄泉路上带上,正好见了老师当面聊。”朱柳闭着眼,面上却没他话语这般闲适,急来的病痛显然在一点点蚕食他的意志。
“你是来杀我的?”朱柳问他。
“末将替您将这一路的截杀之人都解决了,我这就走了。”那人在朱柳身旁放了个包裹,跪在他身边禀告说,“军内凡有传递消息者,我们都清理得差不多了,今日我没见过将军。”
朱柳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偏头看他:“说了几遍不要跪我。”
几句话的时间,他已然说漏了好几个音。
也是通过他们这些话,谢逢野大概还原了下这个将军做什么离家出走。
话说朱柳本就是一个孤儿,被一名朱姓军士捡到,恰好当时这个娃娃就睡在斑斑垂柳之下,便应景地取了这么个名字。
但他本人很不喜欢,尤其是有人叫他老朱的时候,总让他觉得下一刻就要被拉去红烧。
他也不想认爹,便折中唤了那人师父。
那位朱将军也是个极有本事的,随着胜仗不断积累,功勋也越来越高,这对朱姓将军在沙场上无可匹敌。
最后分别于圣人旨意,各守南北,也算相安无事了几年。
实在些来讲,朱柳心里确实没有多少家国大义,打仗也不是为了黎民苍生。
因其天赋过人,又从小被带着四处出征,久而久之对于打仗杀人平敌这件事成了习惯,烙在他骨血里。
直白点来说,征战沙场,爽。打了胜仗,更爽。
那老朱将军把这孩子捡去,教他行军布阵,教他武艺,却从没刻意教过什么家国大义。
每逢问起,只说这般心怀苍生的品格,不是别人三言两语能教得会学得成的。
只有等时间到了,明白责任,也就明白黎民之重。
朱柳是记进去了,横竖除了军营他也没家可去,就这么打了许多年仗,但扪心自问,这些胜仗里没有任何一场是为了所谓君王,所谓家国。
然朝堂风云际会,老朱守在南面,海啸一样的箭雨伤不了他分毫,却让这位明白了何为家国大义的老将军死在了朝堂谏言之下。
一纸斥责他造反的旨意快马加鞭送到,再以主帅受罚,余下兵将可免罪为刀,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斩了一朝良将。
消息传到朱柳这时,圣人递来了另一封旨意。
说是每逢百年,要派当朝将军进妙手镇取药进献。且不得耽误过今年之期,否则唯他是问。
要问责什么不晓得,但好似皇帝很急在今年拿到药,再想想那些先前那些风声,朝中奸臣为乱,或许圣人急需什么灵丹妙药来救一救自己的命。
没人知道这个霹雳桀骜的将军那夜坐在帅帐里,伴着一烛长明灯枯坐一夜时都想了些什么。
但他翌日清晨招来副将,简单转达了两点意思。
第一:这药我不去拿,就让那老皇帝病死,若有要原话传递者,大可直接回去。
他没甚牵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第二:他烧了圣旨,还有进妙手镇的地图。
这将军他不做了,谁爱做谁做,若有敢阻拦者,来几个他杀几个。
朱柳是说到做到,他是拼命打了许多年仗,但这狗屁江山,他不在乎。
史书上圆得漂亮,只说将军跌马失踪数月,实则是朱柳拍拍手跑了,顺便被追杀了几个月。
眼瞧着就离老师身亡之处越来越近,没承想半道遇上截杀之人,才刚刚打过一场,掉头又瞧见有人要害命。
“你说救吧,我这把身子可能要死,万一他又是个什么罪大恶极的娃娃,你说不救吧,那也过不去啊。”
朱柳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也不知在对谁讲。
“也没给老头弄个坟堆,不晓得一会见了面该怎么骂我……”
清风捎来凉意,也送来几声车轱辘滚动,不轻不重地在山道间越离越近。
那难逃的命,又一次碾了过来。
朱柳没见到老朱将军,他再睁眼,见到的是蓝天白云。
一颠一颠的,有道轻微的喘息声卖力在前,似是体力不济,时不时就要歇一下。
朱柳意识稍微回来了点,才发现这是当日少年被绑走的囚车。
——这家伙竟是原路返回去拉车回来接人了。
见他醒了,少年气嘟嘟地绕过来,取下水壶闷声说了句张嘴,拔开塞子就给他灌水。
朱柳被呛得好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这是朝我发哪门子火?”
“我没发火。”
“嗯,没发火。”朱柳人在病重,魂在乱飞,一双眼挑着笑止不住地盯着人瞧,问他,“为什么要回来救我,真打算以身相许?”
少年正抹着额头上的汗,闻言难以置信地转身回来瞧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什么。
朱柳一眼就瞧见他肩上那些因为拉车而被绳索划破的衣衫,斑斑点点的赤色被太阳烤干,又被汗水打湿。
“哭过?”他声音有些哑,“疼的?”
抬手用指尖点上了少年发红的眼尾,碰到那毛绒绒的长睫,竟有痒意透过手尖的薄茧传了过来。
这痒意怪怪的,叫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混账将军忽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自有奥妙,如夏风送蝉声,如星明见月辉,天大地大,总爱在人猝不及防的告诉你一些顺其自然的道理。
恰如此时,朱柳就只想问一声他叫什么名字。
少年避开他这般毛手毛脚,几声银铃清脆:“凭什么告诉你。”
朱柳乐了:“凭我救过你,你又救过我,我两都得以身相许。”
回答他的只有一件贴了银色花片的衣衫劈头盖脸地兆上来,正好送来些阴凉。
听着少年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胡说八道。”
朱柳又是笑得一阵肺疼。
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歇息过后,少年又跳下去捡起粗绳咬牙拉着车往前。
朱柳可太想劝他放下自己了,但扛不住头晕脑胀,就这么被一路带进了妙手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