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与妻书(二)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边拓在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在瞿都遇见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高楼之上,起舞惊鸿。北气凌云的骠骑将军,变得像个懵懂的孩子,在朔风拂过面颊的时候,惹上了那一抹桃红。
自此,北都北凉城,落了一席温柔乡,定北侯府里,种了一棵梧桐树。
可惜红颜薄命,梧桐树刚长到两人高,人间梦殁,韶华成了空。
俗世樊笼,就这么困了边拓一辈子,自此没有再娶。
她留下的孩子很乖,没有母亲的陪伴,边子濯也依旧长成了个小大人。
小边子濯很喜欢那棵梧桐树,他在梧桐树边练武,玩耍,总是嚷嚷着要爬到梧桐树的最顶端去。
不想边拓一次攘敌归来,从天雍带了战利品,本想给边子濯一个惊喜,回府时却看到孩子赤脚站在梧桐树前的雪地里,低声喊:母亲。
身为人父,因为不愿续弦,边拓对于边子濯,总是有亏欠的。
因此,边拓尽可能地保护边子濯,包容边子濯,但尽管如此,内心的亏欠却依旧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边子濯在瞿都遇刺,他仓皇赶到府上,看到了边子濯看向鸿景帝的眼神。
他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只是少年时的希冀。所以很快便向鸿景帝请了辞,带着边子濯回了北都。
可事实并非如他所愿,少年人的爱意是干柴烈火,一烧起来,便是燎原之态。
边拓知道这不对,但每每看着边子濯,总能想到爱妻的脸,对这孩子的亏欠与懊悔,更是让他开不了这个口。
他开始试图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时间可以冲淡掉少年人的懵懂与无知。直到在那年的暴雪中,他带兵打马行过乱葬岗,看到了那个趴在无名坟头,几乎要被白雪覆盖住的孩子。
孩子的眉眼,极似鸿景帝。
无可挽回地,边拓拉停了马匹。
“孩子。”他听见自己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犯了一个错。’
边拓在信笺里这样写着。再劲透的笔力都掩盖不住一撇一捺之间的颤抖。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还是将那孩子带回了府。’
‘濯儿如我所想,与他很是亲近。’
‘我看到濯儿经常带他去策马练武,但这样不对,我该怎么跟濯儿说……我要对离儿更好些。’
‘濯儿答应了我,不会欺负离儿。他不知道我特地强调这件事的原因,但我相信他肯定会做到的。’
‘孩子们成长的很好……三妹,我做的对吗?’
“啪嚓”一声,暴雪已至,院内的梧桐树竟被雪生生压断了枝丫,颓然落到了雪地里。
赏伯南沉默地抚掉身上的雪,将伞收好,用清冷的眸子环视了一下院内,道:“这府上的下人呢?怎么都不来扫雪?”
张哲道:“阿离不喜人伺候,府上人本就不多,现下应是出门采买还未归罢。”
赏伯南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人呢?卧房里怎么没有点灯?”
“元昭说他回来了啊……”张哲疑惑地看了看,正准备走到卧房前去看,余光却瞥见了半掩着的书房门。
书房门开了一半,透过漫天的雪花,他似乎看到房内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背对着他,艰难地扶着桌子站起来。
“阿离!”张哲连忙跑了上去扶住他,嘴里喃喃着:“唉哟这屋子里怎么这么冷,你心疾犯了,怎么还这般……”
张哲剩下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却猛地便僵住了。
他定定地看向姜离的脸,后者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泪早已落了脸颊,他眸子淡淡的,带着迷茫与痛楚,沉默的令人心头发颤。
“……阿、阿离?你怎么了?”
刚进屋的赏伯南听到了张哲有些慌乱的声音,不禁抬眸去看。
只见姜离依旧那么站着,他微微垂了垂脑袋,柔顺的发丝划过肩膀耷拉下去,遮住了他半边脸颊。
“张哲。”姜离依旧在流泪,可声音一字一句,教人听得异常清晰,他伸手拂过那摊开的信笺,轻声道:“你曾在北凉城行医,我爹……边拓,可有与你说过,我长得像鸿景帝?”
“这……没有啊……”张哲一愣,他从未听姜离直接唤过边拓的大名,内心不由得一惊,他刚想继续问什么,转头却瞥见了信笺上的一行行字,整个人僵住了。
“你知道,那年,他为什么会把我捡回去吗?”姜离说着,嘴唇不禁轻微颤抖,直到他开了口,内心那无尽悲伤才像是真正将他击溃,他终是泪如雨下,伸手猛地攥紧了桌沿:“一切,都因为我与鸿景帝长得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边子濯喜欢鸿景帝!”
心口的疼痛愈发明显,脑海里乱作一团,恍惚间,姜离看见边拓对他笑,教他练武,抱着他在定北侯府里看梧桐落叶,看北都的冬去春来。
那时候的边拓什么都宠着他、护着他,有什么好东西,若是两人份的,他与边子濯一人一个,若是独一份的,边拓都会给他,边子濯总是拿不到。
姜离曾觉得,边拓就像是他的亲生父亲,是那个真正对他好的人。
以至于北都事变后,他就算被边子濯误会,被定北军抛弃,被关在瞿都像一条狗一样活着,姜离也牢牢记着要帮边拓复仇,也会在痛不欲生的时候,对边子濯说,你们都欺负我,只有爹对我好。
就连刚刚,他也对幻想中的边子濯说,你若是欺负我,我就去跟爹告状。
姜离突然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告状?告什么状?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一刻,物是人非,他成了一个真正被抛弃的孩子,失去了义父,失去了家,成了一条没人要的野狗。
——多么荒唐。
骤然间,胸口那处一阵尖锐的疼痛,姜离闷哼一声,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直直栽倒下去。
张哲“欸”了一声,连忙将人扶住,赏伯南见状不好,眼疾手快地扣住姜离的肩膀,抽出银针封住了他的几处大穴。
“扶他去床上。”赏伯南寒声道。
“不准碰我!”姜离大喝一声,他紧咬牙关,聚集内力,愣是将赏伯南刚插入的银针逼了出来。
银针掉落在地,赏伯南脸色一黑,寒声道:“心疾复发成这样了,你还乱用内力,不想活了!”
胸口疼的锥心,喉间已隐隐有了些血腥味。姜离紧咬牙关,一下子甩开张哲的手,就要往外走。
“阿离!”张哲一个太医,半点武功都不懂,哪里拦得住姜离。
倒是赏伯南横跨一步挡在姜离身前,冷声道:“你做什么去?”
心脏在不停的收缩,姜离痛的连呼吸都开始困难,他已没有力气再与赏伯南说道,只伸出手一把推开他,径自往门口走。
赏伯南咬了咬牙,再度追了上去,挡在姜离身前,狠声道:“你想去找边子濯?就你现在这样,还不到紫禁城,心脉就会爆裂而死。”
姜离完全不听他的话,一把抽出刀架在赏伯南脖颈上,通红着眼睛,用含着血腥味的声音道:“让开。”
赏伯南皱眉瞪着他:“我好不容易给你治好,你就这么想找死!”
“让——开——!”姜离怒喝,刀刃瞬间在赏伯南的脖颈间留了一抹红。
“二少爷——!”
正在这时,元昭忽然跃入府中,正要说什么,看到几人目前的架势,呆住了。
赏伯南反应极快,趁着姜离分神,一把抓住姜离的手腕,冲元昭喝道:“元昭!过来抓住他!”
元昭一愣:“……什么?”
“放开我!赏伯南!”
“他现在心脉不稳,不配合治疗。”赏伯南快要压不住姜离,怒喝道:“快点!”
元昭还没搞清情况,他顿了顿,看向站在一旁的张哲,在看到张哲冲他点了点头后,这才跃到姜离的身边,控制住他的双手,道:“二少爷,发生了什么事?”
“放开我!元昭!赏伯南,你们都是混蛋!”姜离胡乱挣扎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整个人疼的像是要被人从中间劈开,身子颤抖地像是风中的落叶,一下子便被元昭制住了。
赏伯南抽出银针,抹了一把冷汗道:“抓好他,我要施针了。”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骗的我好苦!”姜离崩溃大哭,字字泣血:“你们把我当什么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张哲听的心都要碎了,眼泪也不禁在眼眶里打转:“阿离,阿离,我们先治病好吗?你这心疾拖不得呀……”
赏伯南眼疾手快,一针扎入姜离颈后。
“呃!”姜离疼的瞳孔猛地散开,浑身开始抽搐。
元昭吓了一跳:“赏伯南!”
“噤声!”赏伯南额间冷汗直落,用内力生生将那银针逼了进去,道:“他心脉太紊乱了,快将他放到床上去!”
后劲处的大穴直接封住了姜离的心脉,姜离浑身无力,任由元昭将自己放到了屋内的床上,赏伯南以最快的速度烧了针,一把扯开姜离的衣服,在他胸口的伤痕处迅速扎了几针,然后从袖内掏出一颗药丸,放到姜离嘴边,但后者嘴唇紧抿,怎么也送不进去。
赏伯南皱了皱眉,劝道:“唉,姜离。”
姜离侧过头去,闭上眼,不说话。
赏伯南叹了口气:“疼成这样,至少把药吃了罢?”
姜离依旧不吭声。
赏伯南没办法,只好将药丸递给张哲。
“我要见边子濯。”姜离突然开了口,他声音脆弱地像是有什么东西没了,碎了,终是不剩下一点。
“带我去。”他说。
元昭站在姜离的床边,垂首道:“二少爷……”
姜离的声音冰冷刺骨:“他在哪?”
元昭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这才道:“……暗卫找到了明德帝的踪迹,他被兀良哈部族的小萨蛮绑走了,世子正带人在追。”
姜离闭了眼,又重复道:“带我去。”
元昭低着头不做声,脸上的寒铁面具闪着银光。
姜离侧过头来,用一双空洞的双眸看向元昭。
元昭蓦的一阵心惊,他突然本能地意识到,若是现在拒绝了姜离,或许姜离,再也不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二少爷。
元昭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双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踌躇不安地看向姜离。
他终是紧紧咬了咬牙。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