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为妖·十七
殷回之和谢凌入了拍卖场,前面的拍品都没出价,只等最后的压轴。
和他们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可见这株“通心莲生”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然而当后一件拍品升上来,满座哗然。
拍卖台上展示的根本不是通心莲生,而是一尊巨大的炼药炉。
很快就有人质疑:“怎么回事,不是说通心莲生压轴吗?这是什么鬼东西?”
“说话小心些,说不定只是临时加的拍品。”
殷回之和谢凌迅速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里都知道这绝不是临时加上去的拍品,而是真正的最后一件。
而且……台上那件,明显是姬无阙的遗物。
八十年前他们在鬼市拍下的第一件商品,也是姬无阙的遗物,想必连这也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看来这次拍卖,本就是为了引他们而来的一个局,通心莲生到底存不存在,还不好说。
有人认出了药炉上的金印,窃窃私语:“这是第一炼药师姬无阙生前用的‘紫金炉’?居然在南海宫手里……真的假的啊?”
与他结伴的另一人道:“当然是真的,当年姬无阙那颗涅槃化骨丹也是在这拍卖出去的,南海宫手里估计还有不少配套的东西。”
这些算不得秘密,那两人也没遮掩传音,是直接说出来的,旁边有个年纪小些的声音传来,奇道:“这怎么说,为何卖出去就一定是真的,万一两件都是假的呢?”
“你不知道,”那两人倒也没怪他插嘴,压低声音,语焉不详,“当年那枚化骨丹是卖给了死在城里的那位……假的他能买?包真的!”
年轻魔修反应了一下,当即把剩下的质疑都咽了下去,显然没少听“那位”的事迹。
他下意识疑惑:“那位买化骨丹做什么?魔修又不需要重塑灵根。”
“他是不需要,但宝贝徒弟要啊,那会儿姓殷的仙尊可是刚被观澜宗赶出去,要是没这丹药,后边能结丹?”
不知是谁掩在人群里飞了句:“收到那种徒弟,真真倒了八辈子血霉,简直是农夫与蛇。”
“呵,他也是活该,养虎为患,要是他当年把那劳什子仙尊杀了,鬼域也不会是今日这番光景。”
“少说几句,这儿可不只有鬼域的人,而且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他的话不难听懂:鬼市鱼龙混杂,虽处鬼域,却并非只有魔修前来,说不准这就有观澜宗和其盟友的人。
再说,鬼市是南海宫的地盘,到处都是沈宫主的眼睛,堂而皇之地聊沈宫主的旧主,不是找记恨吗。
众人也知晓这个理,收了声,不再多聊。
殷回之和谢凌的位置很不起眼,在拍卖场的右后方,恰巧在这群话密的魔修后头,听了全程。
他藏在面具之下的脸掩在面具下看不出神情,只有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只一下,手背就被另一只与他极为相似的手覆了上来,指节明晰,带着融融暖意。
谢凌目视前方,将他的手收进掌心,轻轻揉搓。
暧昧不多,怜爱有余,像长辈在慰抚情绪低落的晚辈。
殷回之盯着那两只交叠的手,奇异地平和了下来,而后更紧地扣了回去,从被包握其中变成了十指相扣。
谢凌嘴角噙起一点笑意,在他掌心挠了挠,然后抽出手指,故意又换成了刚才的握法。
殷回之蹙眉,又扣回去。
他们动作幅度不大,但实在不算隐蔽,加上两人幻术加身,看上去魁梧非凡,周遭顿时多了几道被辣到眼睛的表情。
殷回之:“……”
台上拍卖师恰好开始讲解:“诸君请看,此物名为紫金炉,绝胜古今第一药师姬无阙的本命法器,这便是今日的最后一件拍品。”
大家立刻把前域主的轶事抛到了脑后,变了脸色。
起先是后边有嗡嗡的埋怨声,随后前排有人敲了桌子:“我的消息若没出错,今日的最后一件拍品本该是通心莲生吧。”
拍卖师歉意道:“这正是我要说的。抱歉,诸君,准备拍卖的那株通心莲生于昨夜无故枯亡,我们尽全力也没能抢救回来,只能临时替换了拍品。”
台下的窃窃私语一下子变成了骚动,原本顾忌着得罪南海宫的人也不客气地站了起来:“这台上的炉子跟通心莲生可不是一个等级的东西,一句临时替换就想糊弄过去吗!”
“对啊,这不是在耍人嘛!”
“有些人未免架子太大,把来客都当傻子看。”
拍卖师的脸上依旧挂着淡笑,只是笑意微僵。
旁边管事也悄悄攥紧了传令符,以备异动出现能够第一时间唤动侍卫。
正气氛紧绷之时,一道声音遥遥穿进拍卖厅。
“紫金炉不够格的话,南海宫再奉上姬无阙生前留下的全部丹方药籍,如何?”
一人缓缓走上台前,手持檀香木黑漆描金骨雕扇,腰佩玉带十三銙,石青色袍服绣着沈氏主系标志性的夔龙纹,端的是一派华贵万千、温其如玉。
场内俱是一静,然后为来人的话瞪掉眼珠。
“全、全部?”
“是的,全部,皆为姬无阙亲笔所撰。便算作……”沈宫主展扇颔首,笑道,“赠品?”
“……”
只听说过买椟还珠,没想到还有买椟赠珠,这下场内不满的声音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本来通心莲生死了也不是人能控制的事,叫嚷者多是怀疑南海宫临时反悔藏私,沈宫主的话一出,这些怀疑根本不成立了。
一株死后未必能用上的通心莲生,和天下第一药师的毕生所研,孰为贵者不言而喻。
如果不是通心莲生真的死了,沈宫主何必将这等好东西拱手托出?
就算是仍然不满的,看见沈宫主亲自前来,也只能按捺下来。场内的焦点变成了被争相竞拍的紫金炉和孤本赠品。
传言沈宫主那双富贵金玉眼,从来不会看向没有价值的东西,物如此、人亦是。
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大家发现,紫金炉拍卖时有好几个瞬间,沈宫主的目光都落到了竞拍场右后方那块最不起眼的位置。
有心思多疑的,跟着转头看去,却并未发现有什么起眼的。
拍卖结束,人群陆续散场。
沈宫主却并未离去,而是折扇一合,亲手拦住了混在人群中的两个黑衣男子。
他语气自然得仿佛见了老友:“二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妨来我府中坐上一坐,吃个便饭。”
谢凌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这副做派的“沈知晦”,饶有兴趣地站在原地任他拦,倒是殷回之冷了目光,不大友善地跟沈二对视了一眼。
他们在此之前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沈二当然看得懂殷回之的神情,却偏不收手。
“怎么,不愿赏沈某这个脸?”沈二笑看殷回之,语气却不友善,像是只要殷回之拒绝,他下一秒就会直接叫出他的大名。
身后的人被他们堵着,一时也无法退场,皆神情各异地往这边打量,有道行深些的,已然猜出他们是幻术假面示人,再拖下去也是个麻烦。
“好啊,”殷回之也笑了一下,只是笑容带着冷意,“就怕沈宫主请不起这顿饭。”
沈二笑容不改:“我既然敢开口,就不会请不起。”
说完,他便悠然收回了拦人的折扇,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两个随身的办事者,一副任君自行考虑的架势。
堵路的是没了,周围的人却没立刻离开,犹在若有似无地往这边瞧,谢凌轻轻拍了一下殷回之的手臂,传音:“走。”
殷回之却没动:“不走,去沈二府里。”
谢凌微顿:“真要去?”
殷回之“嗯”了声,携着他跟上沈二留下的人,传音道:“听他语气,通心莲生肯定还在他手里。”
谢凌沉默了一下,侧头看他:“这么尽心力干嘛?”
“不是你说的吗,沈知晦对我挺不错的,”殷回之步履平稳,淡道,“而且这次不去,你肯定也要偷偷撇开我跑过去,很烦人。”
“怎么拿还没发生的事冤枉我,”谢凌笑起来,“我才不会,我一辈子缠着你。”
说话的功夫,沈家的侍从已经将他们带到了沈二面前。
并非南海宫中心的沈家主宅,而是当年他们第一次落脚时,沈知晦为谢凌安排大的府邸。
沈二就站在当初一模一样的位置,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合,只是他的神态、衣着都和当初的沈知晦大相径庭,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他站在高阶之上,如主人家招待来客,含笑迎他们进门。
殷回之打断了他的动作:“叫我来想说什么。”
沈二的手微顿,然后慢吞吞收了回来:“仙尊,你还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
殷回之道:“大费周章做这么一出局引我过来,你觉得我应该有多少耐心?”
沈二道:“可我手里毕竟是有仙尊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殷回之直视他:“沈宫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二只说了四个字:“通心莲生。”
殷回之并不意外,淡淡道:“东西,条件。”
穿着青绿锻子的侍从碎步上前,呈上三盏茶,沈二掸了掸干干净净的袖子,道:“这么急做什么——这是南海宫今年刚收上来的明前新茶,在别的地方可喝不上,不如边喝边聊。”
殷回之手中的盖沿在茶汤上方轻轻拂了拂,茶种是他和谢凌都喜欢的,但他没有喝,而是道:“聊吧。”
“不愧是无情道修,真够不给人面子的,”沈二笑着摇了摇头,“仙尊,你上回找我问了一通那个夺舍鬼的事,这回又为了通心莲生带人找到鬼域来,容我猜一下——你该不是要复活那个夺舍的阴魂吧?”
殷回之搁下盖子,瓷盖碗发出一声脆响,他没有回答沈二,而是道:“他若真借通心莲生复活,便可同你再无瓜葛,不是很好?”
“这话真叫沈某诧异,一个对我了如指掌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与我毫无瓜葛?”沈二缓缓道,“我记得我上次跟仙尊说过其中道理。”
“他对你了如指掌,你就不是吗?”殷回之抬眼反问,“他过去都没有杀了你直接取而代之,之后也不会,你能得到的权势财富,他也能靠自己得到,不会觊觎你的。”
沈二神情不佳,可能是这些年被人捧得久了,第一次听到这种直白的话。
殷回之收回目光,继续道:“你也未必真想杀了他,否则叫我来这里的意义在哪。”
沈二重新挂上笑:“仙尊的确洞察人心,我愿意将通心莲生拱手奉上,但有个条件。”
“——我要仙尊将复活后的‘他’交给我。”
殷回之直接否决:“不可能。”
沈二的笑容微滞,声音沉下几分:“仙尊不是知道我不会杀他吗,为什么又不愿意了。”
“不杀,也不见得就有好事,”殷回之只道,“而且我没有拿人谈生意的习惯。”
沈二呵了声,手中茶盏重重放回桌上,“启微仙尊好大义凛然,你们倒是情深义重了,我被抢走十年就活该自认倒霉吗?”
溅起的茶渍落在石青色的袖摆上,多出点点深痕。
殷回之一时没说话。
旁边的谢凌原本一直安静喝茶,权当自己不存在,这会才抬头看向沈二:“你冲他发什么火,他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你要真生气,就等沈知晦醒了自己找他问罪去,或者直接来找我算账,夺舍是我安排的。”
谢凌在沈二冷硬的视线下微微一笑:“来,清算吧。”
沈二早就心有怀疑,这下直接咬着牙道:“……是你?……回来了?”
“是我,”谢凌嗤道,“连沈知晦欠你十年这种话都能说出来,还真是娇生惯养的沈二公子。”
“沈二公子不会以为,如果不靠他,自己能在沈家几房手底下活到你所谓的‘十年’吧?”谢凌的话语堪称刻薄,让沈二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谢凌淡漠道:“不会,你会死在那几个人的权斗中,他们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我不会救你,因为我已经救过一个沈知晦了,”谢凌看了一眼旁边的殷回之,“那个也不会,我不让。”
沈二目光如刀,狠狠瞪着他。
谢凌走到他面前,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垂眸问:“你是不是觉得他活了一辈子,还要抢你的人生,特别贪心?”
沈二冷冷道:“难道不是吗?”
“看来他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念叨旧事,”谢凌便笑了,然后道,“沈知晦,就算加上那十年,他的年纪也才只有你一半大。”
“……”沈二脸颊紧绷了一瞬。
“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他再也没有以后啊?”
谢凌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沈知晦,又像是透过沈知晦看到了别的什么。
半晌,沈二嗤了声:“他给你当狗,我可不是,少说教我。”
“说的这么真情实感,你拿什么做的对照,”沈二的目光越过谢凌肩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殷回之,又嗤了一声,“乱|伦之恋?”
他们刚才的对话有意不让殷回之知晓,殷回之也没强行探灵识去窃听,但最后几个字却是沈二故意说出来落进殷回之耳里的。
殷回之拧着眉,目光如刃般划过沈二,最后阴冷道:“沈宫主,缺乏伦理常识就去读书,别在这胡言乱语。”
“我可没说是谁。”沈二拍拍袖子,“二位再坐一会儿吧,通心莲生一会儿我会差人送来,还望二位以后记得还我这个人情。”
殷回之原以为那二字是衅弄,没想到沈二居然改了口,一时怔然,下意识看向谢凌。
谢凌冲他翘起嘴角,又眨了一下眼睛。
沈二都懒得看他们,挥手叫人上来换了热茶,喝了一口又想起来什么:“哦,恐怕要不止一个人情了。”
他看向殷回之:“你是不是得罪天机阁的人了?我这可听说,天机阁那边算出天劫将至,说你是劫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