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又如日月不住空
当律师的,你到律协也好,司法局也好,顶尖律师事务所的高伙管委会也好,现成的随机逮一个,你去问一问,你们当中有谁没有行过贿,没有受过贿、没有给过介绍费、没有虚假宣传、没有承诺结果、没有私下收费、没有偷逃个税的,去看有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相比上面列举的行为,小何律师洁白,只不过就是有点“经济问题”,他又不做伪证,不承毒辩。申城的律圈里,大家普遍觉得他只是十分擅长权术之道。大忠似奸,大奸似忠,放之四海皆准。更有甚者认为他可以站在中国中上层社会的道德高地上随地大小便。
马主任起初也是如此坚信不疑,何律师算是个好人,除了他帮助你解决问题的办法是额外制造一大堆问题。
那现在地上这是什么?鼻孔还冒着热气的死人头,就像被拔掉刺的仙人球。
侯律师是给人活埋的。问他问题,答不上来,或者答得让人不满意,一锹子土就泼上来,一锹接一锹,活人就这么被土掖死,坑杀了。
“你看我这记忆力,都把这事给忘了,我正要跟你说呢。”何意羡回忆了一下,“刚刚就在这你站的这块地方,我说对不起侯律师,我下来时我领导一再交代不要为难群众,我今天一来就为难你了,恐怕以后还要继续为难你。”
马立东崩溃大叫:“何意羡!我和你无冤无仇啊!”
何意羡点点头:“是这样的,我们今天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吧?但是你下田种过大地就该知道,秋天了,地里的庄稼没有收完,天还不是说下雨就下雨?而且,我这个人是蚂蟥性格,不出点血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就问侯律,你知道打乱专案组的计划,后果有多严重吧?他说怎么了何律,我真的不知道哎。哎,这是不是就叫‘这年头傻瓜供过于求,聪明人个个变了糊涂,顶着个没有思想的头,只会跟着人依样葫芦。’侯律他就非得拉扯上你,你不来就不说话。而且他只负责传话的角色,不帮着编瞎话。既然大家都这么敞亮,我也不能差事啊。我直接直说了,你和马立东,你俩的事,其实是一件事,任何一个成了,另一个也就不远了。现在我把你带来了,团聚了,你们两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话?”
马主任倒在地上两腿直抻剧烈哆嗦,抖得像害了疟疾一样:“绝对不可能!据我所知绝对没有!哪个竟然这样丧心病狂诬陷我?诬陷我们单位?”
“说到单位,那我先问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马立东,你是个警察,那你当过法警吗?负责枪毙死刑犯的那种。”何意羡举起了手枪,枪早已经上了膛,“所以你的嘴巴要张大点,否则我真的听不见。”
法警执行枪决的时候,通常会让犯人张开嘴巴,好让子弹干净地从后脑勺呈水平线射出嘴里,保持遗容整洁,上路时尽量完整一些。
马立东虽然被吓得眼前一片昏黑,但脑袋里还有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紧紧绷着:这案子要翻了,“翻”的可不只是他个人,“翻”的还有当年弟兄们的集体二等功啊!再往上头翻,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自己一个人上了黄泉罢了,老婆孩子却也不可能有任何活头了。
于是马立东除了哮喘似得之外,脸上竟然再没给出生动的表情。
这时,突然两个黑衣人从他胳肢窝下各自左右一夹,拖行十几步,带到山崖边上。何意羡垂眸望着下面那个锅底状的崖底,对他说:“现在你有了两条路。”
马立东从来没记得这一个小乡还会生长着一片悬崖,但是现在看起来它深如天坑,望不见底的绝壁深涧。悬崖之间长出的尖棘毒草,风一吹爪牙就会勾连在一起。看见那奔腾的溪水,还有几只飞翔的鸟儿,他的双脚好像被铆在了地上。他的假发好像也被飓风吹走了,一头荒凉没有毛发的皮肉裸露着。
坑底往日只散落几户人家。但今晚热闹非凡,下面的土地庙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好像是庙会。这要是倒插头掉了下去,该成为人人眼中怎样的奇观?百年以后还是佳话。
何意羡说:“人要知足,你已经很幸福了,有远见,子女老早都跑国外去了。你看下头这些人啊,基本上都是家族式腐败,儿子女儿都进去了,出来后也没人管,意味着流落街头。所以我强烈支持他们直接全部判死刑,这完全合理合法。因为我猜,人民群众应该不想听到虚假的忏悔,只想听到正义的枪声。你也做过警察,一颗子弹是不是很贵?”
十几条枪对准了他。山风徐徐地吹过,马立东的肚皮一阵阵地收缩,接着裤裆一阵温热。泪水也一直流个不停,哭的原因是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面对着何意羡,活了这么久。
他妈的!不就是欠债吗?再欠债也不要把自己也欠进去了!
那张泪脸啊,让他抹得一塌糊涂:“我说!我现在就说!我全部交代!”
这时南潘从黑暗中走出来,偎在何意羡耳边充满呼吸感地轻语了些什么。紧接着马主任的答案道来,南潘只觉得连带着身体一冷,不觉远了远何意羡,那儿就如大雪封山后,一整个冬日里的寒彻与寂然。
“绝对不是楚卫民,最大嫌疑是那个女的!楚卫民鬼迷心窍,他是主动顶罪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深冬的某一天,下班时刻,木厂的大门前,身着深蓝色工装的人们如鲫而出,此起彼伏叮叮咣咣的自行车铃声,把这座边陲小镇都吵沸腾了,但那宛如也是整个时代的晚钟。
三十多岁的楚卫民骑着父辈传下来的破旧自行车疲惫地下了班,但想到家里等待他的妻儿,就觉得这日子也挺好。大家形容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听来是贬义。可他却想道,不就是安稳的意思吗,这有什么不好的?
哎,真有一个不好,眼睛没了一只以后,他在厂里也不能上流水线。整天跟着老师傅拧螺丝,给机器上油,工装上从来都是油脂麻花的,就没清爽过。一个养家的男人,脏点累点算什么?但是换岗之后,薪水只有不到原来的三成,这才是最可怕的。
可是又想,儿子楚茗回回考试第一名,联考比市里第一还多两分。读书人跟我们泥腿子就像隔座大山那么远,儿子自从读书读出名以后,村长有段时间连看到他说话都放低了声量。小荷那姑娘孝顺,也没啥自己的主意,就说听爸妈公婆的。生活有了盼头,他又忽的什么都不烦了。所以下个月发了工钱,他计划买辆倒骑驴,安装一个棚子,下班以后去做车夫赚钱。
那天的楚卫民买了一瓶啤酒、半只烤鸭,心里充充实实地站在路口,看着车来人往,夕阳晃人眼的,却突然不知该往哪里走。只因为感到一圈一圈都是浓郁的香气,全都是风带起的眩晕,全都是不曾触摸过的柔软,时间也慢得没有尽头。那个女人就在鹅黄色的花圃中,雪盖枝撑如伞。
楚卫民听说过,村里人秋末时就见过一个女精神病,精神出了问题,四处游荡,用被子包了个荞麦枕头当孩子,哄得可来劲了,后来又转悠到别的村去了。
女人根本不像他们口中说的疯癫。楚卫民蹲下来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找孩子。楚卫民说,小孩丢了多久了,怕是不好找。女人淡淡地笑,翻来覆去地美丽叹息,满目诗意地说,那万一真的让我再见了呢?这世界也不大,我们兜兜转转。现在人都健忘,才几年不见,大街上迎面走来,就和陌生人一样。咦,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我的孩子,只是你轮回了,你忘记了?
那天冷得出奇,冻死了好多人。楚卫民把女人带回家,回家以后他和老婆互相也不提,背对背装睡过去。老婆的床头放着女人手腕褪下来的翡翠镯,乖巧的儿子从此就叫女人阿姨。楚卫民的嘴巴恐怕说不清楚什么叫作命运,但他朴素的生活经验是,一旦当你开始回避它了,你就已经遇上了它了。从那天之后,他不可否认全家的命运就牢不可破地发生了扭转,全是被无穷多的不幸所支配。
“要不是为了一帮孙子升官发财,打死我都不敢说是楚卫民,想都不想就报到上头去啊!一开始那个强奸案,我就第一个提出来,太怪了,难道这强奸犯胆还挺肥,强奸完还敢把人往回送?哎,乡里乡亲都知道,楚卫民是个好人,好人没好命!”马主任涕泗横流,后面阐释细节的部分语无伦次,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了。
南潘说:“何先生很忙,你不要啰唆,简单说一两句话就行了。”
马主任停不下来地磕响头:“领导时间宝贵,我只说一句话,领导万岁!”
何意羡说:“你说错了,你才是这里最大的领导,万岁应该属于你。”
马主任连忙说:“不可能!最大在彭城村!”
何意羡早就有所耳闻的样子,没有一丁点讶色。这场酷刑似乎就此结束,他另有去处。要走的时候,传来了南潘正了正枪,仿佛准备就地处决的声音。
何意羡回身说道:“天都黑了,你看不见吗?我的观点,应该跟午时斩首一样,该迷信还是迷信点好,中午太阳烈,有利于魂飞魄散。”
南潘却恶形恶状地笑了笑,她显然并不是每条指令都听从。这个雌雄同体的泰国人,好像生下来就缺少同情和悔意,这就意味着她可能会因为一时冲动,就拉你入伙去找些极致危险的乐子,但在有人断头流血时她只是耸耸肩而满不在乎,对她来说艺术当然就是爆炸。
“嫂子是不是在家给你包饺子,现在正在?”何意羡忽然对地上的马立东问道。
“南潘,屠宰场处理瘟猪都还知道向农户提前通报呢,你们那迦怎么连个屠宰场都不如?还有,不要以为你在监视别人的时候就没有人监视你。”何意羡的语气开始凝重,但是也笑着说道,“今天的不开心就到此为止,对了,我是不是还没有收过你的费?”
南潘不愉快地停下来点燃烟卷,何意羡让人也给马主任来一支。马立东刚吸一口就咳得流出眼泪,却是欣喜的泪,直说大岭镇的人民永远像感激白求恩、陈纳德一样感激你,我爱戴的何主席,搞辩证法唯物主义的人是不可以信仰神的,但是我会把你就供在镇政府人民大会堂马恩列斯毛刘周朱的画像下面,等等。
他知道的所有线索,能吐的都吐了:“对对,这些就都是小作坊汽油店的秘密地址,请您交给白组长过目,不知道有用没有用,可石头砸进水里总有鱼跳出来啊!而且我现在立刻马上回去得写个材料交上去,越快越主动,保质保量……”
何意羡离开这里,去到王瑛璐的住所。
房门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只要有游戏打,王瑛璐陋室也可以过得馨美。而且装修简约很好,不像在家里,王母就爱给一切家具都套上蕾丝口水巾,客人从门帘一进来当场就变成新娘子。
何意羡敲门不得入,王瑛璐一半因为刚开一把不好退出,一半因为生气,你俗的无味雅的轻狂,我真希望能把对你的所有感觉都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王瑛璐心情不好,只顾哼了一句,想打何意羡一套太祖长拳。
“今天上班没有什么事情做,有些无聊,有点想你突然打电话给我,陪我说几句话。”
王瑛璐就像吃了一口大蜂蜜,笑逐颜开,手机一扔冲到门前。
想了想,突然机智得像阿拉斯加的棕熊,晓得什么季节能吃到鲑鱼,不开门才好谈条件!可殊不知这真是自损八百的做法,因为他何意羡最大的魅力,恐怕就是你的想象力。
“开门可以,但我想向你提个,嗯,比较非分的要求。”王瑛璐把着门,保持了某种战略定力,接着一个问题像蘑菇一样冒出来,“结束以后你和我一起去美国好吗?”
“嗯?我哪里能去美国,英文不太好,学的是中国法律,我想我在那边连生存都困难。”
“但是美国的空气比较自由嘛。英语不好可以学,不做这个律师可以改行,那个,毛主席说过,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主要心态一定要豁达,豁达就是先得我们自己过舒服点才行,剩下的见机行事!天塌了砸的是高个子。再说了,我年轻,经搞。”
讲白了,王瑛璐就是和家里闹翻了,回家很不好看。无所谓,心里有一匹野马就不缺茫茫的大草原。
“嗯,我也认识到我不适合做律师,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搞学术。这一行要和五花八门的人打交道,我应付不过来,很发忖跟人冲突。”
王瑛璐必然也含有Y染色体的劣根性,听到这话,忽有一种千帆看尽,对方终于改邪归正、倦鸟知还的感觉,是不是往后余生都要做好饭放好热水等他下班啦?
猛然男子的精神壮硕起来。嘎达一声,门锁开了。
“好吧!但是你这人死没正经,花心,我要好好考虑!嗯…何意羡,你听好了,记住了,在美国我的名字叫伊维里欧斯·王。”
王瑛璐人并没有出去,而是浪漫地伸出一只手,你买不买我这个千金的帐?如果现在你为它套上一只戒指的话,或许可以免了单膝下跪!
谁知屋外黑压压的,哦呀?好多人啊,且这男人到哪、干什么都要讲排场哈——不对!何意羡在哪?!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谁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猛拽出来摁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