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老病孤舟
谢景行长身玉立, 站在见微私塾的牌匾之下,看向蒙蒙细雨之中走来的儒门三代弟子们。
为首者是风凉夜,正背着昏睡的陆辰明, 他看上去累极了。
司空娇手中握着弓,护在他们身侧, 眼眸光芒极亮,显然是经历了考验,被打磨出宝石的光泽。
司空彻跟在姐姐的身后, 静静地护着。
儒门的下一代经历此番历练,已经不再是微茫山上天真的孩子, 而是真正可以独当一面的修士了。
谢景行问道:“今天你们去城郊除妖, 收获多少,可有伤者?”
风凉夜上前两步,对谢景行道:“我们在城郊误入了人面鸟的巢穴,所幸得人相助, 才侥幸逃出生天。”
说罢,他心服口服道:“那位道友虽然话少, 但有仙人之姿,一路对我们颇为照顾, 甚至亲自把我们送回私塾……”
说罢,他转头看向拐角处, 笑道:“小师叔,我来引见,这是那位热心的道友……”
谢景行循声看去, 看见拐角处走出一名白衣墨发的青年,手中握剑,周身剑意凛然。
他抬眸时, 目光漠漠,仿佛穿过遥远的时间。
怪不得,天魂啊。
谢景行笑了。
人面鸟的巢穴现在全是妖物,哪里是最高修为不过元婴的儒宗弟子逃得出的地方呢。
但若有圣人谢衍的天魂保驾护航,妖祸再难对付,也不能伤到他的徒孙半分。
谢景行披着群青色外袍,内衬素色,自有一段风流雅致。
他面前白衣墨发的天魂,却是一尊孤高冰冷的神像,宛若皑皑山巅雪,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谢景行莞尔道:“并不是热心道友,是我师父。”
风凉夜的大脑空白了一下,小师叔的师父……
谢景行叫自己的魂魄为师时,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路过的张世谦与封原却被他的叫法惊住了。
他们目瞪口呆,道:“师师师——师父?什么师父,您的师父?”
“或者你们更熟悉他的名字,圣人谢衍。”
“……”
私塾门口多出了无数龟裂的石像。
谢景行淡笑一声,对始终未曾言语的天魂道:“来找我的?进来吧。”
“圣圣圣人——?”儒道弟子们疯掉了。
“圣人竟然还活着?不对,不是……红尘卷的话,他是圣人的历史照影吗?”
“那是圣人啊!圣人啊!活的,不对,实打实的圣人啊!有人语无伦次。”
“圣人怎么会在这里?”
也不怪他们如此疯狂,圣人谢衍曾是儒道修仙的最高梦想,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巅。
在他们小时候,谁没有听着宗门长辈讲述圣人的故事长大呢?
“不,他是圣人在红尘卷里留下的神念。”
谢景行早就想好了解释,道:“我之前已经碰见过师父,也得到了他的承认。今日,他是来找我的。”
“嗯。”天魂配合地颔首。
“书读完了么?试炼结束了吗?作业写完了吗?”谢景行佯怒,“没做完啊,还不快去?”
催作业的手段很有效,他身边顿时清净了些,估计是去交流这个大八卦了。
谢景行无奈笑笑,带着天魂向着里屋走去。
“他呢?”天魂问。
“住东南侧,原来我书房那块儿。”谢景行拢着袖,笑了。
“现在应该没醒。最近他不适合多动魔气,就让他好好睡着了。在魔宫时,需要他决定的事情太多,基本没多少休息的时间,现在也算是难得闲暇。”
修仙者早就不必睡眠,但殷无极不一样。他的精神损耗实在是太大了。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死活不给他进识海。
谢景行垂目,心里却想:帝尊的识海闭的紧紧的,和蚌壳一样,死活不放他进。他得想办法撬开。
“怎么样了?”天魂又问。
“情况不太妙,但我必须拿回修为,起卦,才能知道他的具体情况。”谢景行想起徒弟那作死的本事,微微冷笑。
“这小崽子,出息了。我一桩一桩逼问,他至今还没把秘密倒干净,尽是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惯的他!”
“你惯的。”天魂本就与他一体,闻言,却丝毫不给主魂留面子,声音清冷,“你若不是这么惯他,又怎会在分魂时,把最疯狂的一面藏在我这里?”
“……”
“你考虑到,返魂后很可能还会见他。你不想在再见面时显得那般疯,才做如此安排。”
天魂戳穿主魂心中最难堪的一面:“你希望自己看上去光风霁月一些,而不是一个压抑冰冷,一心只想把他困在身边的伪君子。”
“君子啊,自从我第一次对徒弟下手时,这个词早就与我绝缘了。”谢景行笑而叹。
“哪怕当年是为了救他的命,但引他走向这条师徒不伦的路,到底还是师长的错。”
可他想起时,半点也没觉得后悔。
他坚守的是克己复礼之道,骨子里却是放浪不羁的天问先生。礼教、纲常、乃至世人眼光,皆不能束缚他生而自由的心。
何况,殷别崖是他身上落下的骨肉,他怎么可能放手让旁人去夺?
这段关系极度扭曲,在漫长的时光里,变成说不得的秘密,他们之间甚至连像样的名分都没有。
五百年过来,殷别崖磐石不转,他亦然情劫未消,已是极其执着。
如何放手,如何解脱?
“还好你返魂时境界低,情劫受修为限制,不严重。后来入了红尘卷,境界刚至化神,你的反噬就来了。现在,是不是连我问起他,你都不乐意了?”
天魂与他徐徐走在竹林小道里,只是扫了他一眼,就见他脖颈处有些明显的红印。
天魂伸手,撩开谢景行遮掩的发,淡声道:“双修了?”
“倒也不至于,你的话……”谢景行先是尴尬了一下,最后发现自己还是瞒不过自己。
他阖了阖眸,无奈道:“是,所以还是合魂罢。他见你就缴械,我心里吃味儿呢。”
他清楚,天魂只是承载他不到百年记忆的容器,一切行为逻辑遵循圣人当年的意志。
但情劫影响,谢景行才化神境界,就没法冷静思考了,甚至开始自己吃自己的醋。
倘若圣人修为一朝之内全数返回,境界连破,他这情劫得该得多严重啊?
不过,他兵解了一次后,那难以言喻的偏执好了不少。至少不会把殷无极再关一次,加个三百年刑期。
天魂的声音不带情绪:“双修之后,淬体了没?合魂会很痛苦。”
谢景行谈起双修之道,早就不会像年轻人一样脸红心跳,坦然地道:“别崖替我淬过了,现在灵脉的情况……”
他想了一下,笑了:“虽然这具身体的根骨与我上一世最相近,契合度也高。但是这脆弱的凡人之躯,想要淬成圣人道体,灵脉估计得断裂又修复个几十次吧,比想象中好。”
谢景行说的轻描淡写,其中却极为凶险。
以凡躯承接圣人修为,该有多大的风险,又该有多痛?
当年飞升之前,圣人的状态已经极其不对劲,冷静的疯狂藏于冰面之下。所以,他寻求兵解转世,向死而生。
对当年圣人而言,六成修为已经是能保留的极限。
当年剥除与天道相关记忆,孤身渡天劫的主魂,若是少于四成修为,根本催动不了天劫。
天魂被当年圣人以修为与记忆承载容器的形式剥离出来,藏于红尘卷。他偏执疯癫,于是将情劫催生的黑暗的一部分剥出,藏于天魂中,不仅规避天道规则,更是为躲避那摧心的三劫。
他仅仅是四成修为就能引动天劫,当年圣位巅峰的谢衍有多强,没有人清楚。
“向死而生……”天魂低低重复。
“还好如此,道劫已破。”谢景行炼心之途绝非表面这样简单,天劫或许也是其中一环。
“天道要圣人无情无欲,那我不修他的道了,还不成么?”
当年的圣人深寒如山巅雪,毫无波澜,可那完美的神像之下,困着的是个情劫已至、道心皆破的魂魄。
这天下之道已有万万年,他却不向祂称臣!
他白衣长剑,孤身探天路。
果不其然,天道已入魔!
修为尽散,神魂缺损,记忆不全。五百年浑噩后,他终于找到了一线机会,转世重生。
一场局算到古今五百年,置死地而后生。
圣人谢衍,才是真正的赌徒。
“红尘卷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外界现在也不太平,现在,宋澜正在向飘凌与游之发难。届时,仙门格局改换,这些孩子若要立起来,还需要你多费些心。”天魂道。
“料到了。”谢景行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通天衍之术者,若是见到这等天命,也会惊叹他为何能活到今日,只因那薄命之相太明显。
这位胆敢欺骗天道、偷换气运的悖逆者,却丝毫没把这残命当回事,温雅笑道:“能教多少教多少,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且看小辈吧。”
“风雨如晦啊。今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天魂叹息。
“离乌国灭国还有约莫一年,换算成红尘卷的时间,也至少还有二十五天。快些合魂,修为恢复快些,主动权便在我手中。”谢景行道。
“记得双修。”天魂淡淡地道,“对他好也对你好。他体内那颗灵骨都快裂了,再不多修几次,等他疯了再去心疼,有用吗?”
谢景行顿了一下,道:“知道了。”
天魂道:“先去准备一下吧,我回头去找你合魂。”
在路过殷无极所住的别院时,天魂的脚步顿了顿,道:“在那之前,我去看他一眼,说两句话。”
“去吧。”谢景行沉默了一下,终于颔首。
圣人天魂转身,沿着走廊来到私塾的东南角。
百年榕树上悬挂祈愿的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秋日晴方好,葱茏树冠遮挡出一片阴凉,树下落了一地的秋叶。
玄袍魔君斜倚在树下,手中握着刻刀,正在斫琴。
横放在他膝上的琴,漆面黑红相间,琴面桐木,翠玉琴轸,背面龙池刻“独幽”二字,精致华美。
他轻轻拨弦,其音清正,绝不输白相卿之“太古遗音”。
一个阴影笼罩在他面前,是熟悉的白衣。
“来合魂了?”殷无极抬头看他一眼,笑道,“没找到师尊?”
“找到了,待会就去。”
天魂负着手,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别崖,吾擅作主张,来问你一句。你是否想知道,当年圣人谢衍飞升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年之谢衍,并不想你知道一切真相与他毕生隐衷。但吾觉得,你绝不会甘心被隐瞒。”
琴弦铮一声,骤然断裂。
“……怎么可能不想。”
帝尊低哑地笑了一声,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的漆黑眼睛,道:“仙人啊,为我指路吧。”
*
凛冬之风吹拂水面,雾气已茫茫。寒江尽白。
玄衣少年端坐于小舟之上,他睁开眼时,凄凄雪落在他的肩头。再极目看去,四面是水,无岸可靠。
“醒啦?”身边传来清雅的一声唤,带着笑。
殷无极侧眸,看见那手执酒盏,盘腿坐于他身侧的白衣圣贤。
他不像端坐于仙门高位时那样威严凛然,反倒衣襟松散,墨发披散,白色衣袂尽落于这孤舟之上,衣衫浸着水的清寒。
如此,放浪形骸。
他身侧的矮桌上,有一壶正温着的酒。
醇香四溢,宛若梅雪相拥。
好似这数千年的圣位,并未磋磨当年红尘行走的天问先生,教他身上,仍然存在行文讥笑诸天神佛的凛凛傲气。
“既然醒了,就陪我说说话吧。”
他的态度,像是对待一寻常少年。
殷无极再看去,却见圣人眸色虽是深黑,却凝不出神光,只是漠漠一片,好似照不出任何影子的死海。
少年帝君沉默地看着他,似乎要从记忆之中翻找出他的轮廓,对应描摹。
往日剑出山海的圣人,依靠着神识,纤长的手指在矮桌之上摸索酒盏。
他没有知觉,被火烫了都感觉不出,直到指尖被灼出一簇红。
殷无极咬紧牙关,压抑住自己的悲声。继而,他双膝跪在这摇晃的小舟之上,直起腰,替他倒酒。
他手一抖,还是稳住了。
“……先生,您的酒。”他声音沙哑。
“好孩子。”谢衍笑而叹,用温和的口吻夸奖。
殷无极像是怕碰碎了什么,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将酒盏完全递到他的手中,然后牵引师尊的指节,一点点地拢在杯盏外侧,直到他完全握住。
“这酒烈吗?”殷无极的目光落在谢衍如新雪的手腕上,问道。
“不烈。”谢衍轻笑着,回答道,“正适合这场江上雪。”
谢衍握着酒盏,酒液沾唇时,唇色一点绯红。
烈酒穿喉,他的神色却淡淡,半分也不变,好似饮下寻常白水。
他的五感是残缺的。
至少,视觉、味觉、触觉,这三者皆不在。
殷无极虽然知道,但是当这样冰冷如刀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会肺腑皆痛。
还好谢衍看不见,他的表情有多痛苦都无所谓。
殷无极沙哑着嗓子,道了一声:“好,陪您聊什么?”
谢衍笑问:“少年,春夏秋冬,你爱四季中的哪一景呢?”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只看,与何人共赏。”殷无极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烈酒入喉,竟觉通体暖热,仿佛大梦千年。
他怔了半天,道:“如果非要说,大抵是秋日吧。”
“为何是秋日?”
“文人骚客,何人不悲秋。”少年帝君抬起眼眸,扬声一笑,却隐带悲慨,“这秋之寂寥,这秋风落叶扫,如何、如何……”
他说不下去了。
殷无极根本没法装作不知,与这样的谢衍,像曾经那样谈论风花雪月。
谢衍是圣中之圣,本该高居群山之巅,受万千人崇敬爱戴。
如今,他却落魄到屈于这天地一舟楫中,五感残缺,不动灵力,近乎自我流放地饮尽这江风。
这漫漫天地间,他何处都可归,又何处都不归。
“你这年纪,悲什么秋啊。”白衣圣贤叹息一声,无奈笑了。
“天地樊笼,求出不得。”少年帝君亦然叹息,好似思及自己的一生。
他道:“我年少时悲秋,不过是人云亦云,为完成先生布置的文章,强自说愁罢了。”
“待到生命即将枯竭之时,蓦然回首,才知我这一生,爱的,恨的,皆挽留不住。我亦然要走进凛冬,成为不归人。”
“我不愿走向寂静,我要一生都如热烈的火。哪怕是死,也要死的最壮阔。”
江雪飘落,天水皆白,宛如梨花开。
殷无极侧头看去,圣人仍然含笑,盘膝而坐。
这舟楫于江中摇晃,竟是这般孤寂。他宛如仙神临江的身影,伶仃的像是天地间的放逐人。
“您呢,您喜欢什么?”殷无极跪坐着,仰头看他。
“咳咳咳……”谢衍骤然唇边溢出一丝血,他像是毫无感觉,和着酒饮下,笑道,“这四季轮转,时序变换,我都喜欢。”
“我爱春雨的生机与缠绵,爱夏日红莲的灼灼热烈,爱这秋日萧萧肃肃的风,哪怕是一簇火在冬雪中冰封,我依旧爱他的冰冷之下的沸腾。”
“……”
“衍最初之所求,也很简单。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一红尘知己相伴,观四季轮转之盛景,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不必悲秋。”白衣墨发的圣贤笑道,“你瞧我,圣人谢衍的声名最辉煌时,仙门归一,天下朝圣。如今世人攻讦,我亦老病孤舟,五湖漂泊,却不得一人说。难道我不该悲秋,不该伤逝?”
“……老病孤舟。”他咬紧牙关,似乎按捺不住悲声。
少年帝君蓦然抬眸,眼中星芒迸溅,道:“你胡说,你根本不老!你是最年轻的圣人,你高居巅峰圣位,你是最有希望成仙的……”
他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他说不下去了。
“不,我老了。”谢衍淡淡笑道,“我在此界,代替天道做了那么久的无情天。我是仙门的天,天怎能有偏私?”
“这天若有情,天亦老……你瞧,我都有白头发了。”
说罢,人间的圣贤撩起自己的一缕墨发,微微倾身,让跪坐在他身侧的少年去看。
殷无极握住他的一缕发,看见他曾经亲吻过无数次,极爱的如水墨发中,竟是掺杂了深深浅浅的灰白。
他忽然就哽咽了。
九幽之下没有光,每一次他看见谢衍,都是他提来的灯照出他的脸。
他看不出谢衍的神情是否疲倦,看不出他的墨发中是否掺了霜白,因为那幽冷的灯火下,他们哪怕身体纠缠,也暖不得对方分毫。
他疯魔,谢衍比他更疯魔。
他一身魔骨,带着他的师父一同落下十殿森罗。他用最灼烈的火,搅动那冰封数千年的寒潭深水。他用全部的张狂,去撕咬他、去憎恨他,正如当年爱他一样痴狂。
谢衍把当年被穿胸一剑、心魔侵体、元神近乎碎裂的爱徒带回九幽时,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你动情了,你为什么会动情?”少年帝君握着他的手腕,微微起身逼近。
他长发垂落,双眸流动着火,怒道:“他有什么好的,恣睢、狂悖、疯魔、癫狂……你把他那层漂亮的人皮剥了,你去看看他心里头那些不堪的欲念、那些肮脏的心思……他烂透了,烂透了啊……”
他的声音在颤抖着,痛苦着。
“殷别崖有什么好的……”
“他辜负你那么多的心血,连半点都还不了你,还害得你一直往他身上浇灌心血,予他修为,为他换骨,续他的命……”
“他丝毫不念感恩,他欺师灭祖,他玷污你,强迫你,破你的道,还要把你一起拉到地狱里去。他早就坏掉了,你一剑杀了他就好了啊,为什么要把他修好……为什么啊……”
殷无极倾下身,玄色衣摆落在雪衣上,纠缠在一起。
他的脸上无论有再多悲郁之色,也印不到圣人的眼中,他甚至失控地想要去用唇触碰他的薄唇。
但是当他看见谢衍漠漠的目光,意识到自己在这段过去中,不过是一名少年。
不,那段记忆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少年。
他当初的心情,无人可诉说。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谢衍顿了片刻,才通过神识牵引握住他的手腕,把那快哭了的少年拉进怀里,细细抚摸他的脊骨。
圣人环着他的少年,要他如曾经那样伏在自己肩头,温柔道:“因为我是师父,因为他唤我一声师父。这个答案,足够吗?”
“师父又如何,这天底下,互相辜负的师徒有那么多。你与他,为何不是其中一个?”
谢衍对他摇头叹息,用温柔的语调道:“我看着一个孤直的少年长大,看着他跌倒,再站起来,对命运拔剑。我看着他走向我的大道,救众生于水火。我看着他身怀剑骨,力敢屠龙,有千钧胆魄……”
“我看着他披荆斩棘,不断向前,直到追上我,与我并肩。我看到我对面始终空空如也的高峰,经历了千余年后,终于站上了另外一个人……”
“再见之时,他意气风发,对我笑着说,好久不见。”
“什么样的师父,才能残忍到……看着这样的好孩子去死?”白衣圣人叹息着,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不能呀。”
少年模样的帝尊靠在他的怀中,压抑着胸腔里沸腾的悲恸。
当年以后,他们已经是一道至尊,表象声色是最好的宣泄。
大道那么冷,得片刻相拥便好,何必肝胆皆剖,讲这些说不得。
那些说不得,最后成了一辈子的说不得。
“殷别崖是我的好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也是让我最骄傲的徒弟。”
谢衍把他抱在怀里,用雪白的长袖替他挡住了外界的漫漫风雪,让江上的狂风尽数吹拂在他的身上,直到风雪染了白头。
他为他的徒弟承着无数的风霜刀剑,哪怕付出的是他数千年的清白声名,他也要徇私一次,把他元神都快碎了的徒弟,捡回来,一点一点地拼好。
哪怕他手段激烈疯狂,不配为人师表。
哪怕殷无极恨他入骨。
哪怕道心皆破。哪怕三劫齐动。
他也要救。
若是这样都救不得……
圣人看向九天之上的通路,决定去孤身闯上一闯。
为人师长者,哪怕是天道夺他,他也要拿起剑,去试一试能不能斩了这天道,还他一个自由。
“我收他做徒弟的时候,想着:孔圣弟子三千,颜回为其中最出类拔萃者。上古圣人有颜回,我亦然想要个颜回。”
“后来,我再也不想了。他不是颜回,我亦然不是孔圣。”
谢衍长叹一声,揉过怀中少年脑后的发,微微笑道:“我不要我的徒弟死在我前头。”
殷无极埋首在他怀中,长发低垂,看不清神情。
他听到谢衍说:“师父是什么,是师,也是父。”
“我是师父,天生该燃烧自己,化成他的一束光引路。”
“他渡万魔,我渡他过河。”
“无论前路有多少风浪,我走在他前头。哪怕是山海,我也得为他平。为人师长者,自然要比旁人更强,护不住徒弟,算什么师父。”
帝尊伏在他的肩头,仗着他看不见,已是泪流满面。
谢衍继续用温柔的口吻,对他道:“你问我,为什么是别崖?”
“我看向这天穹之上的通路,他扫这四海八荒的沉疴。他是我遗留在人间的大道,若我破不了这万万年不可破的天路,若我的剑斩不平这天命,若我被这不公天道也燃尽——”
“他就是我留在这个人世间,唯一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