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酒酿圆子
老爷叔虎虎生威,一声命令下去,大家依言照办。
纷争过去,安顿完两名中年人,夏天梁再回天天,王伯伯还没走。不止他,一群年纪稍小的围观群众也不离开,眼巴巴瞅着王伯伯。
老爷叔无奈,“当我这里故事会了。”
跟着手一挥,让大家坐下。
小谢也搬个椅子过来,心有余悸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胖阿姨发这么大的火气,吓死了。”
徐运墨包了两块冰,给夏天梁敷额头。夏天梁按住,闭着一只眼,问红福怎么样。徐运墨说回水果摊之后一句话也没讲,整个人木掉了。
胖阿姨也是。夏天梁轻轻叹气,扭头看身后。王伯伯不急着讲故事,反而先抛个问题出去:“你们这些小囡,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红福从来不会像我们一样管胖阿姨叫胖阿姨?”
听起来像句绕口令,却一针见血,众人后知后觉——是啊,仔细想一想,红福称呼胖阿姨,叫的都是“她”,或者“烟纸店的那个”,没喊过一次大众化的绰号。
王伯伯喝口茶,道出原委:“因为胖阿姨真名雅菱,红福私底下只喊人家叫菱菱。”
他又说,胖阿姨原来不长这样,年轻时的雅菱相当苗条,芙蓉面、杨柳腰,苏州口音糯多多,从她嘴里说出来,更是嗲得人骨头都要酥掉了。
“当时她家里开个烟纸店,正宗小家碧玉,过往多少男青年扒在店门口买香烟,都是为了偷偷看她一眼。”
老马插话:“真的,我也去买过,伊拉爹娘门槛不要太精,三块五一包的红牡丹敢卖五块钱。”
你讲我讲?王伯伯一眼杀过去,让他不要抢白,老马赶忙低头让位。
老头子继续道:“不是我吹牛,我们辛爱路,老早帅哥也不少的,什么类型都有,但是这么多人里面,雅菱唯独欢喜红福。”
众人问为什么。红福的码相与个性他们都有体会,精精瘦的脸上四条皱纹,配合立领POLO衫和多年做老烟枪遗留下来的粗哑嗓门,就算年纪减掉三十岁,也很难想象有多出众。
这我哪能晓得,不过欢喜一个人,看的不是感觉吗?王伯伯回忆,弄堂之花与毛头小子是青梅竹马,在遇缘邨住一头一尾,小时候他们不对付,经常争吵。雅菱跳格子,红福弹珠子,男女小孩各自一帮,争抢游戏地盘,拿粉笔在弄堂中间画一条三八线,谁也不许逾越。
后来成年,红福分配进锅炉厂,雅菱看顾家中店铺,三八线不知不觉淡了,倒是眼睛对眼睛里的一些东西浓厚起来。旁人不知情,只看得到烟纸店为晚归工人留的一盏灯,听得见弄堂尾窗户飘出的一首天涯歌女。
小谢托腮,哎呀一声,说虽然是地下情,但也太明显了,我帮我女朋友谈恋爱那会也一样。
沐浴过爱河的人都有类似感触,徐运墨替夏天梁换冰块,换完两个人的手又握到一起。
王伯伯点头,“是瞒不住的,三下两下大家都晓得了,可是恋爱是恋爱,真到谈婚论嫁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红福家境不好,雅菱爸妈又是小资产阶级,根本看不上他,之后的事情么……”
就如时代浪潮中的每一滴水。王伯伯解释,之后,家里亲戚给雅菱介绍了一名台湾富商,雅菱不肯,有段时间闹得整条弄堂都能听见她的夜半哭声。糯多多的女人性格却极为刚烈,下定决心要与红福私奔,车票都买好了,结果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她在新客站等了一个晚上,红福始终没有现身。
一气之下,雅菱撕掉两张车票,远嫁宝岛,然而那段婚姻也不顺利,她随之生了一场大病,等离婚再回来,人早已变样,成为如今的胖阿姨。
众人听完安静下来,小谢忍不住嘀咕,“那不能怪胖阿姨生气了,确实是红福阿哥薄情寡义辜负她。”
你不懂。王伯伯想说什么,停住了,身边的老马不知天高地厚地接话:“唉,要真的没感情,红福怎么会到现在还是老光棍一个。”
王伯伯摁住话头,总结:“算了,反正都是一笔糊涂债。”
他慢吞吞起身,说再去两家店看看情况,又挥挥手让众人散去。
这场闹剧过后,胖阿姨与红福在大家面前撕破脸皮,彻底不再来往。两个人在路上碰见,也不说话,一个眼含怒火一个垂头丧气,一条路都当两条走。
另一边,众商户的签约率则在慢慢提升——工作专班努力游说的结果,他们提出的补偿方案极具诚意,不仅保证迁回后的店铺面积只增不减,还罗列了不少移址选项,其中几个新铺位的地段都要优于辛爱路。
原本立场就没那么坚定的小老板们看后,很快响应。
徐运墨却未被打动,他的诉求很简单:99号两家店面不能分开,必须连在一起。
工作专班苦笑:小徐同志,你这个有点强人所难了。
面对如此固执的业主,他们也不得已先放一放,表示会尽量配合调整格局。
夏天梁的烦恼更加实际:改造动工,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天天若是开不下去,他必须早做打算,尽快敲定是另寻他处,还是等到改造后再迁回。
换个地方,他需要适应新的场地和新的邻居,相当于从头开始,可如果等下去,这段时间就是没有收入,他自己也就罢了,员工怎么办?
对此,童师傅倒是没什么。他放过话了,如果天天关门,他转头就揪着赵冬生回浦东三林,给对方好好闭门修炼。
最焦虑的是严青,自从得知改造的消息,她常有失神,手脚也不复往日爽利,几次面对夏天梁都是欲言又止。
夏天梁读出这份担忧,让她放心,说那天老马过来开小会也是一样的态度,抹着脑门上的汗,试探着问自己,如果天天不准备开了,严青的工作该怎么安排。
他当时的回答,与现在都是同一句话:我会帮她找下家的。
谢谢谢谢,老马握住他的手,说当初幸好介绍她来你这里。
他还关心这件事呢。严青听过,觉得有些好笑,说老马做中介,做得已经很到位了,能得这个老同学帮忙,她一直心存感激,只是像她这样的背景,换个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被接受。
夏天梁原想让她不要那样悲观,可特殊时刻,他自己都没考虑好下一步该怎么走,做出哪种安慰都显得太过轻飘。
征询进入白热化阶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难以相让,时不时都会爆发一两次争吵。王伯伯与小谢奔波于每场居民之间的小型战争,辛爱路本就不多的活力日益衰退,连带天天也是氛围黯淡,吃饭的人更加少了。
一些老客人不免感叹,还以为来天天是找到了最后的港湾,不曾想现实的海啸袭来,终将淹没这里。
未来我们又能去哪里吃饭呢?
他们提问,却没有答案。
夏天梁心中寂寥。他还记得天天刚开时,如何从起初不被大家看好到后来的门庭若市,它的热闹是所有人的功劳,是所有愿意进门坐下吃顿饭的客人共同交付的信任。那些东西彼此作用后发酵,才造就天天饭店四个字。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开张迎客。夏天梁下定决心,无论征询结果如何,天天都会开到最后一刻,如果它的生命注定只有短短两年不到,那么应该让它在剩余的时日中彻底燃烧。
又是一个午市,店内小猫三两只。
夏天梁在后厨点库存,等回外场,严青指着柜台,说小夏,你手机刚刚一直在响,估计是谁锲而不舍地打来电话。
他拿起一看,陌生号码,不过还是接了。
接通后,对方讲明身份,是天培在北京那边的大学辅导员,一上来说天培晕倒了。
夏天梁愣两秒,恢复反应后,急得要死,还以为他弟生病出事。那边赶紧解释,说是打了几种疫苗产生的副作用,校方陪着去医院检查过,没大碍,告诉他是因为按照规定,学生出事,必须通知紧急联络人。
打的是什么疫苗?夏天梁不理解。
辅导员说黄热病、流脑还有霍乱,去非洲嘛,这些疫苗都是必打的。
非洲?夏天梁一怔,他去非洲干什么?
辅导员惊讶,问天培没和你说过吗,他申请了一个NGO的海外实习项目,暑假就要去了。
天培和天笑今年都是大四。夏天梁存了一笔钱,想送两个小的毕业之后出国读书。之前问过,两个人都没有回复,他也吃不准他们今后的规划,现在突然听到这个信息,实在吃惊。
追问之下,辅导员才讲明,说天培今年跟着学校去云南支教了两个月,帮当地建民房,觉得很有意义,这次是推了几个事务所的实习offer,选择去非洲做一年的非盈利性建筑项目。
原来还发生过这些事情。夏天梁听完,心渐渐变凉。他什么都不知道。
辅导员也嗅出点所以然来,没再多说。挂断之后,夏天梁给弟弟拨电话,一连几个过去,没接,他再也按捺不住,直接留言给天培,说我现在就来北京找你。
天天的生意暂时交给严青,让她帮忙早晚开关。回家碰到徐运墨,对方了解完事情经过,蹙眉说正好这两天没事,我和你一起去。
夏天梁本来不想让他搅家里的混水,还是徐运墨坚持,说一定要陪,他才妥协。
当天的航班时间都太晚,两个人改坐高铁。途中,夏天梁很安静,但徐运墨感觉到他神经高度紧张,全程都在无意识咬手,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强硬地制止,两只手掰过来一瞧,果然,从手指到虎口全都是咬出的一道道齿痕。
不疼啊。徐运墨帮忙揉,夏天梁沉默许久,突然埋头到他肩膀,隔着衣服很轻地咬了他一下。
那一口落在肩头,牙齿磨着衣料的感觉有些痒。徐运墨下巴蹭到夏天梁的头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谢谢你陪我。
徐运墨动了动肩膀,让夏天梁靠得更近。只要有需要,他当然会陪着他,哪怕放弃一些东西。
四个半小时到站,北京已是傍晚。
学校那边给了医院地址,两人赶到住院部,查询病房号之后,坐电梯,上升到一半之后,夏天梁又开始咬手。
这次徐运墨也拦不住了,到病房,正好有人出去,门开着。角落病床躺着一个男孩,人有些虚弱,一头卷发也是乱蓬蓬的。
床边坐着天笑,徐运墨见过,对她有印象。女孩低声问了男孩什么,对方摇头,扯着嘴角回一句话,换来女孩皱眉,惩罚似的打他一拳。
打完好像消气,两人笑起来,双胞胎虽然一男一女,但长得足够相似,两张笑脸像在照镜子。
双份笑容在看到病房门口的人时,同时撤去,床上的天培率先移开视线,天笑则沉下脸,表情写满不欢迎。
夏天梁路上焦急,恨不得立即下一秒就飞去北京。然而真的到了,他却止步不前,站在病房外面一动不动,还是徐运墨在后面推推他,他才仿佛醒过来,慢慢往里面走。
踱到离病床四五步的位置,夏天梁不再靠近,隔了一段距离,问:“身体还好吗?”
天培垂眼不看他,只发出一个嗯字。
一旁的天笑发现徐运墨也在,用上审视的目光,大概猜到了他作陪的用意,将其理解为夏天梁的同党,嗤一声,态度并不友好。
三个夏家人都没说话。隔壁床倒是热络,本地一对小情侣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京片子流利,正在讨论出院之后去哪里吃顿好的。
这给了夏天梁一点不入流的灵感,他轻声问:“吃过饭了吗?”
天培不做声,是天笑代替说了:“你来干什么?”
“学校那边打电话给我,说你要去非洲做公益项目,打了疫苗身体——”
“对,但现在没事了,天培有我陪着,你也看过了,可以走了。”
天笑不让他解释更多,直接下逐客令。讲的时候,天培抬头看了她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表达出相同的态度。
这让夏天梁进退两难,他张嘴想讲话,却还是憋了回去。
“他坐车过来四个多小时,你们连四分钟都不准他待?没这种道理吧。”
说话人声如冰雪,徐运墨冷着一张脸。当他死的啊,原本想讲得更难听一点,看在是夏天梁家里人面子上,已经尽量容忍,调整成了柔和版本。
饶是如此,这句话的语气仍旧很不客气,天笑当即拉下脸,对夏天梁带点讽刺道:“你又哪里找来人帮你撑腰了?”
他不是,夏天梁先做了否认,随后静了几秒,“他是我对象。”
隔壁床传来两声咳嗽,天笑听见,脸色一变再变,她起身帮天培理好被子,扭头面对夏天梁,“出去再说,天培现在需要休息。”
三人转移阵地,到外面,徐运墨借口买水,留这对兄妹交流,以免自己听了,又要忍不住喷两句。
他找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矿泉水,想了想,又摁按钮,再买了两瓶,拿着回去的时候,病房外面传来抬高的说话声音。
夏天梁与天笑起了争执,两个人明显辩过几句,面色都不好看。
“——我没要求你们事无巨细都要告诉我,可是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天笑抱着手臂,“你不满意?觉得他应该出去读书还是工作?天培有大爱,他愿意为陌生人无私奉献,我还以为你会表扬他呢,怎么了,喜欢把心放在外面,这不是家族遗传吗?”
回刺得很精准,夏天梁闭上嘴,许久才说:“我不是反对他做这些,只是这种事情是不是应该找人多商量一下?”
“商量?找谁?你吗?”
天笑像听见笑话,冷哼一声,“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这么做过,所以现在我们也不会再指望了,这种小事情,不劳烦你这个大忙人操心。”
“这是小事情吗?”
夏天梁吸口气,他一张脸阵红阵白,明显情绪起伏剧烈,是在逼迫自己压抑,“选的学校、专业,认识了哪些朋友,碰到什么困难、烦恼,这些你们不愿意告诉我也就算了,但是这种大的人生规划,如果不是因为天培进了医院,学校打电话给我,你们是不是也就不准备说了?去非洲一整年,不是去崇明岛一日游,你们居然连通知都不肯通知我一声,天笑,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们——”
喉咙哽咽,那两个字他没说下去。
天笑无动于衷,“通知你有用吗?无论你是哪种态度,天培都不会因为你而改变选择。不管你同不同意,他都会去,你的意见不重要,我们也不想知道,至于以后我们过得怎么样,也和你没有关系。”
这句话讲得太重,激起了夏天梁的反应,“什么叫没有关系?我们还在一个户口本上,就是一家人的关系!”
哈哈,一家人。天笑重复一遍,接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很委屈,是不是?你一直努力赚钱,辛辛苦苦把我们养大,还省吃俭用要供我们去国外读书,所以你觉得自己很不容易,而我们很没良心,对吧?”
她停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冷漠异常:“但夏天梁,你搞清楚,我和天培从来没有要求过这些,这只是你一厢情愿,在自我感动而已。从上大学开始,我们没有问你要过一分钱,所有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和天培自己打工赚的。至于从小到大,你在我们身上花的那些钱,我们一笔一笔都记得很清楚,你放心,这些我们都会成倍还给你,两倍不够就五倍,十倍,二十倍地还给你,我们绝对不会欠你。”
说完,她呼出一口气,似乎有点轻松道:“所以刚才,我说得也不准确,因为要等到全部还清的那天,我们才算真正没有任何关系。”
夏天梁没接话,他绷紧嘴唇,许久之后,从里面挤出两个字,“不行。”
“做什么,这时候来管我们,和我摆大家长的姿态了?不好意思,太晚了。”
女孩转身要走,夏天梁没有允许,想要握住天笑肩膀,被她立刻避过去,眼神透着戒备。
两人一时僵持,忽然,天笑嘴角撇一下,她捋起刘海,以此作为回击的武器。
那道陈年伤疤仍旧留在女孩额头上,十多年过去,它变成了浅红色,却在白净的皮肤上显得更加狰狞。
“说什么一家人,一家人不会给家里人留下这种东西。我不会原谅你,当年不会,现在更不会。”
蛇行般扭曲的不止旧痕,还有漫漫成长路,那上面铺展不是少女玫瑰,而是残酷的真相——夏天梁太忙了,忙着工作、挣钱,他不会知道有些人只是因为好奇,想看一看自己想隐藏的这道伤痕有多惨不忍睹,会故意拿一桶水浇到她头上,以此取乐,起哄喊一声疤婆。
还有更多的,瘌痢头、丑东西、小宗桑,许多双箍住她脸颊的手在梦中都不散去。天笑放下刘海,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够了夏天梁的愧疚,她冷冷说:“你拿什么赔都不够。”
夏天梁失语,半天才找回声音,“我只想……我只想再进去看看天培。”
天笑盯着他,忽而笑了,“好啊,那你吃我一记耳光,我就让你进去看。”
她本意挑衅,哪知夏天梁没生气,只深深看她一眼,说那你打吧。
这种退让教她烦躁不已。十岁甩出去的那个耳光,每次回想起来,她都觉打得不够响亮,理应再重一些,更狠一点——是不是多打一次就可以发泄完所有怨气?夏天笑扬起手,犹豫间她闭起眼,再睁开,手已经不由控制地落下去。
然而这个巴掌没挥到夏天梁脸上,有人先一步代替他站到前面。
四瓶矿泉水滚落在地,徐运墨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她的手不再是小孩的手,这一掌用的力道极大,打得徐运墨脸颊立即肿了,但他面色极其平静,正视对方,问:“现在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