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切的真相
*白行玉视角
真相是何物。
谁偷了剑谱、谁派遣衰兰抓捕自己、盟主与衰兰到底是何关系……
白行玉都不清楚。
昨夜小雪, 在那张小小的床上,他们耳鬓厮磨,两只小兽一样胡乱地相拥, 古鸿意问他, 真相, 重要么。
白行玉怎么可能不想知道真相。
他的前半生一片雪白,什么都不清楚,不清楚为何要用剑,不清楚盟主与师尊, 到底在利用自己做什么, 不清楚自己的父辈又是何人……他本受够了, 像一具牵丝戏傀儡一样活着了。
那剑谱就是真相, 铁证如山, 出现在盗帮老巢,古鸿意的卧房里。
但, 在他因那剑谱战栗时,古鸿意缓缓从背后抱住他,温柔地说:“我爱慕你。”
然后,霜寒十四州一亮, 帷幕缓缓落下,一墙铺天盖地山穷水尽满满当当,少年心意。
那一墙画像宽广无边, 他们依偎在丹青下, 小小的。
此真相是真。
彼真相, 为假。
古鸿意的心意, 是一天盛大的春水,碧波倾倒而来, 把他柔和而坚定的裹挟。
一刹那,他觉得真相不重要啊。剑谱、盟主、师尊、叛徒、落风尘、黑衣人……虚虚实实,看不清楚。
清楚的只有古鸿意山川一样缓缓压来的眉眼,和温热的薄唇。
万一真相是个坏结果呢。
那,他只想糊涂地活,和古鸿意好好过。
被古鸿意压在怀中,吮着他的唇瓣时,他轻轻的、有些贪恋地勾住他的脖颈,深深索求,古鸿意的气息温柔又强势地渡入,他想,这是天下唯一的真相。
脚尖悬了空,被折叠、推到床上。
“小白,我们还有一辈子……”
“哈。小白。……好乖。过来。”
白行玉被吻得头脑一片水雾,呢喃应他,跨坐到他身上。
“自己来。”
“唔……”
白行玉被哄着坐稳。眉眼压下羞耻,认认真真按他的话……自己摇晃。眼帘轻轻合上,咬住嘴角屏声。直到眼睫无意识抬起,一片失焦。
交臂立誓忠诚,古鸿意押上了夜明珠般的大盗的眼睛。……但次日,他真的失明了。
回到汴京城,满城通缉纷飞,定罪衰兰偷了剑谱。……但剑谱,也确实在盗帮老巢。
一切线索都指向古鸿意。古鸿意好像和这一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都没关系。不用弄清楚真相了。
古鸿意的一句爱慕足矣。酒楼坐次间,白行玉托腮盯着他斗笠毛边下隐约的漂亮眼睛,一时看愣了神,他忽然想到,自己未曾对古鸿意直言过一句爱呢。
江湖路远,这是唯一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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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喧哗。
“呵,通缉我?”古鸿意单手压下斗笠,只露出一双薄唇。
他特意遮住了完全混浊的眼睛,不让白行玉看见,怕白行玉伤神。
“我当真百口莫辩,那剑谱就在老巢,甚至是我的卧房……污蔑我做甚?”
古鸿意蹙眉分析着,心中忽然一警醒 : 他早该意识到,自从黑衣人派遣他去捉拿白幽人起,他便被拉入了局。
可是,浩荡江湖中,衰兰送客手只是个不入流的贼,到底为何要拉衰兰入局?
是谁拉自己入这滩浑水?
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
古鸿意竟冷笑出声,不过,于千万人间选中了自己,那这个“黑衣人”倒挺有眼光。
“走。”古鸿意垂下眼去摸索着寻白行玉的手背。
“我们去何方?”
“先回一趟家,然后我们便逃亡,汴京呆不下了。”古鸿意慢慢说道,回家……他有一个猜测,要亲自问师父。
斗笠被轻轻抬起,贴上一阵冰凉。是白行玉的指尖探入,轻柔抚上混浊的双眸。
“古鸿意,你的眼睛……”白行玉声音很轻很轻,有些哀伤。
“无妨。”古鸿意倒没什么伤神的表情,那双黧黑眼睛虽一片混沌,眉宇却肃穆依旧,甚至,他掀起羽睫轻笑了一声。
如果,按他那个猜测,他的眼睛坏不了。
古鸿意舒展笑笑,他决心去亲口问问公羊弃:
师父,为何要偷走梅一笑的剑谱?又为何要……假扮黑衣人,派您的弟子我,去抓捕白幽人?
古鸿意牵起身边的白行玉,两人便快步出了酒楼,另一手按在腰间悬挂的剑上。
两人头戴斗笠,身着满是补丁的半旧衣衫,步履又快,俨然一对通缉犯模样,所行之处,游人堪堪避开,不敢近二人的身,待二人走过,却又好奇回首。
白行玉牵着古鸿意,当他的眼睛。
二人一路无话,匆匆行过龙王庙、大相国寺、朱雀桥……古鸿意失了明,使不上轻功,这一路显得格外漫长。
漫天通缉令飞舞,泛黄纸卷枯叶般飘摇而下,行人接住通缉令,纷纷议论传入耳畔。
“盟主率兵来了城门下,正对战那个盗帮呢!”“只是还找不见那衰兰……”“哎,那一群贼造得什么孽啊!”
“不要听。”白行玉按一下他的腕心。
“习惯了。”古鸿意没什么在乎的神色。
白行玉却蹙起眉,自从落风尘以来,他也受过无数攻讦,连残月之流都来践踏他,说他是叛徒、贱人。
而古鸿意总是盖世英雄般从天而降,那样潇洒快意,自己竟忘了,古鸿意过这样千夫所指的日子,足足二十年了。
白行玉心口轻轻的难受。
古鸿意察觉到他有些不自然夹紧的指尖,反按住他的腕心,温声道,
“小白,莫担心我。这不算什么,整个盗帮谁不挨骂。
平沙雁师兄是拐走千金小姐的采花贼,袖玲珑师兄是对战绣阁的疯子,跛子刘师叔是瘸子乞丐,师父更是盟主的宿敌……”
白行玉摇头,“师兄师叔不是那样的。”盗帮众人真心待他好,一次又一次救下他们俩……
古鸿意的声音忽地轻了一瞬,“嫁给我,就这样日日逃亡了。没有这什么剑谱,也会有下一次。”
他自己习惯了恶名与逃亡,但他不忍白行玉跟着受苦。
白行玉配得上最洁净的高台。
“我想办法,还你清誉。”白行玉突兀说道。
古鸿意,江湖不许再攻讦你,万水千山,我们自由自在地去看,不要再无休止地逃亡……
“我们不当亡命鸳鸯了?”沙哑粗粝的嗓音轻轻笑道。
“不当了。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一对侠客。”
“可我名声很坏。”
“我们俩有剑,有剑就有办法。大不了你我提着剑,杀去剑门,你去对战盟主,我去对战师尊。此后,再无人敢欺负你我。”
清冽的嗓音镇定响起,破开万民喧哗议论。
古鸿意愣神。
衰兰送客手最擅长逃亡,他以往觉得,只要轻功够快,就能把万事万物远远甩在身后。管他们呢。
但白幽人说,不必逃,他们堂堂正正,杀就是了,还给自己清名。
还有这种解法。
……你啊,你还是那个丝毫不敢违逆师尊,不敢放火烧楼,躲在面具下泫然的白幽人吗。
步履匆匆穿过万千繁华,古鸿意眼眸前一片黑暗昏惑,于是其余感官更加敏感,通缉令纷飞的摩擦声、飞雪滑落的肃肃寒气、百姓议论的叫嚷、满城惊惶风雨欲来中,掌心那人稳定传来的体温。
很熟悉。
上一次失去大盗的眼睛,也是如此,被他紧紧牵着,向前奔去。
那时是夜奔,是逃避。此时的心境,却有所不同。
“好。”古鸿意百感交集,按紧了霜寒十四州。
淡蓝门框与赭红门槛入眼来。
到了。归家了。
两人破开大门跨入门中,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白行玉抬眼望庭院四周,空无一人。
盗帮众人皆不在了。
“城门……师兄师叔都在城门抵挡么?”古鸿意怔怔摇头。
古鸿意声音哽住一刹,“是为了护住我……”
二人踩过庭院中积雪,吱呀一声,一个小瓷瓶从梁上坠下,古鸿意循声一夺,指腹摩挲几下,便判断道,“是毒药师师兄的瓷瓶。”
指腹一搓,瓷瓶开启,一阵袅袅升腾烟尘气味。
很熟悉……
白行玉凑近。他想起拜堂那日,师父手持香柱,为众人祈福的模样。那时的烟尘气味。
古鸿意一怔。
古鸿意从衣袖中翻出一块火石,两指夹紧一搓,便在掌心团起一团青色火苗,另一手倒扣瓷瓶,烟尘尽泄入火,腾起白烟。
他凑近了手掌,主动渡入,又哈出一口白烟,本就浑浊的眼睛被烟火呛得涨红,黧黑睫毛折下。
睫毛一抬。
如他预想,眼前,有形状了。
眼前白行玉的瓷白面颊一点点浮现。
古鸿意笑了一声。他猜对了。让他的眼睛好起来的,并非师兄的药酒,而是师父的香灰。
“难怪拜堂那日,师父忽然不期而至,时机那般巧。原来是为了治我的眼睛。”古鸿意垂眸慢慢说着。
心中却道,“果然,救风尘以来的一切,都在师父的掌控中。”
白行玉愣愣,原来不是自己在雪原合掌祈求来的。
见面前人琥珀眼睛呆呆,古鸿意不禁轻笑一声,拿指尖戳他的额头,“迷信。”
面前人轻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看他。
肩头被一双大手压住。
白行玉抬眼。
一阵俊逸如群山环抱般冲击。
眼前,古鸿意深邃漂亮的五官放得很大,看得清他脸上的绒毛。
远山眉,深深目。
古雕刻画压得人喘不过气,心脏跳动。
“我看看你。”
古鸿意稍弯下腰,与他视线平齐,轻声说着。
“玉儿。”
大手中那人一阵瑟缩,耳朵很快红了。
白行玉一下子合紧眼帘,平复一下又轻轻抬起,盯着古鸿意。
怎么忽然换了称呼。有些不习惯,不对不对,不叫姓氏直接叫名字,太亲昵了……
过分。
“老婆。”
古鸿意又轻轻唤他一声。语气颇有盗帮风味。
古鸿意双眸越来越清晰,看见手中那块玉慢慢烧红了,肩头不自在地在掌心蹭蹭。
“夫人……”
羽睫咻地抬起,清冽美目赫然呆了,眼眸愣愣的。
古鸿意……太过分了。
“喜欢哪个称呼。”古鸿意温声问道,一本正经。
白行玉蹙了蹙眉,本想表示抗拒,还是叫小白吧,张张嘴,却没能说出来话。
唔。有点舍不得。
“玉儿。”古鸿意捧起他的脸,叮一下他的额头。
他环住古鸿意的腰,脚尖轻轻踮起。
古鸿意还是选了唤他的名。只因往昔十年间,他不知道白行玉的名字。
他的名字格外珍贵。这是明月楼重逢以来,白行玉赐予他的宝物。
掌心之间,白行玉轻轻抬眼,面颊微红,在酝酿着开口。
他在下决心,对古鸿意道一声爱慕。他从未开口对古鸿意说过……
羽睫紧紧合上,再咻地抬起。
开口。
“我……”
“走吧,小白。”古鸿意的话音打断了他的表白。
古鸿意心愿已了,便不再逗白行玉,换回来日常的称呼。古鸿意望着他温柔地笑,“我们去城门,找师兄师叔,迎战。”
怀中人瑟缩一下,一下子软了。
古鸿意牵起他的手。
白行玉轻轻叹口气,心说,“改日……一定要对你说。哼。”
两人提着剑跨入赭红门槛。远眺城门外硝烟升起,战火蔓延。
他们还有一战。会是最后一战吗?
白行玉莫名有些不安。只因方才古鸿意一声声唤自己的名字,眼神温柔,却有些哀伤。
像在行一场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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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门巍峨奇壮,朱门铜环静穆屹立,大雪飞入其间。
一道梅花溪流甩入城门,血痕压着朱门锈迹融入其间。
袖玲珑喷出一口黑血,水亮长须凝结了块块血痂,他冷嗤一声,“盟主,是当年千红一窟的绣阁更让你头疼,还是我的暗器更胜一筹?”
他冷眼盯着那个长须老者,此人便是梅一笑。上次对战他,还是三日前,帮古白二人私奔。
盟主大手一挥,三道羽箭霎时射出,袖玲珑来不及闪身,却不慌不忙,静立不动,那羽箭尚未沾身,便有一道麻绳甩来,将袖玲珑缠紧飞去。
“平沙雁,配合的好!”
平沙雁接过袖玲珑,看一眼围剿大军,眉头稍蹙,“我们还能再拖多久……”
袖玲珑喘着粗气摇头,“梅一笑围了汴京,我倒要问,小古他们还能跑到哪儿去?回老巢躲着么?”
平沙雁淡淡叹气,“回老巢,那不成了上次围剿么……幸亏小白来相救。”
“那只能突破重围,逃出汴京。”袖玲珑捋着胡须,指尖搓掉长须上的血痂,目光沉沉。
城楼下,无边血色之中,俨然一个金刚罗汉,挥着酒葫芦横冲直撞破开敌阵,“洒家拼了——”
“醉得意那边也快支撑不住了……我们真的能送小古逃出去吗……”
“小古!”目光尽头那一双人影出现,平沙雁招手喊道。
一人宽剑在握,另一人双剑别于腰间,那是古白二人。
“小古!快跑——趁机跑——”
目光中,那两道身影跳上城楼高处,立于风雪中。
古鸿意拔出霜寒十四州。寒光凌乱,杀意凛冽,甩出一道银亮辉光。
他提起霜寒十四州对准了白行玉。
“我要同你和离。”
冷冽声音随寒风降下,战场众人皆听得清楚。
“那小子在做什么?!”袖玲珑目眦尽裂,咳出一口黑血。
高城之上,霜寒十四州与锦水将双泪金铁相抵,迸出火花,那二人提剑拼死相攻。
剑影缭绕宛如当年华山。
“我要同你和离!”古鸿意咬紧牙关,齿间迸出怒音来,眼神一片肃杀。
“你我本就有宿仇,我极恨你。昨夜,你没猜错,剑谱是我所窃,赎你走也只是为了抓捕你回剑门……至于成亲,我不过是喜欢折辱你玩……”
锦水将双泪忽地撤离,白行玉呼吸一乱,便反手将剑呈十字横于胸前,承住霜寒十四州的强攻。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紧紧咬着嘴唇摇头。
霜寒十四州与锦水将双泪格挡良久,大雪落满了剑身。
面颊与面颊贴得很近,对方咬紧牙关的闷哼与错乱的呼吸清清楚楚,昨夜的缠绵悱恻犹在耳畔。
古鸿意气息粗乱,不管不顾地继续讲着,“我与盟主串通,这一切都是为了捉住你……我对你没有任何真情。”黧黑双目赫然红了,似乎又犯了倒睫。
风雪压得白行玉睫毛很沉,一下一下打颤。
古鸿意躲开那双清冽美目中渐渐晶莹的波光,偏头看一眼城楼下的盟主。
古鸿意与盟主对视一眼。
盟主颔首,朝他微微点头。
古鸿意回过头,手上加力,将霜寒十四州压得更深些,迫着白行玉咬紧唇瓣,唇角破开,溢出一丝殷红的血,顺流而下到脖颈,衬得面颊更加苍白。
叮。
锦水将双泪竟脱手而去。
白行玉扔了剑,直直跪了下去。
霜寒十四州穿过他的颈侧,斩落一缕墨发,从高楼落进雪地中。
他颔首望一眼古鸿意,霜寒十四州抵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脖颈牵出一条脆弱的弧线,绷紧,又松开,如此反复玩弄。
最后,霜寒十四州剑尖重重插入地中,入地三分。
古鸿意垂头,看白行玉跪在自己身前,垂下头,睫毛落满了雪,白行玉低眉敛目,轻轻笑了一下。
古鸿意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了三个字。
闻言,白行玉一僵,微弱地痉挛片刻,头垂得更低,肩头轻轻耸起,抱着锦水将双泪,把自己埋起来。
然后,古鸿意快快拔出霜寒十四州,提剑使轻功飞下城楼去,与盟主汇了合。那盟主随手指派几队人马,便护送衰兰远去,隐入汴京外的茫茫风雪中。
他不再使轻功逃亡。有些事,躲不掉。不就是剑门?他去见识见识。
他迎着风雪轻笑一声。提着绝世的剑,去给白行玉寻一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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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玲珑愣神看师弟真的走远,身影隐入风雪,缩成一点芥子。抬头,白行玉跪坐在高楼上,抱着锦水将双泪打颤,化成一团雪水。“小白……”袖玲珑蹙眉喃喃一声。
“快去,带小白走。”身侧,毒药师的声音幽幽响起。
袖玲珑吓了一跳,“毒药师!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不是没参战吗!你若死了何人救我?”
毒药师拍拍他的肩头,竟一下倚在袖玲珑右肩,死死拽住袖玲珑的右臂,快声道:“使轻功,带我和小白走。回老巢避风头。”
袖玲珑云里雾里,拎起毒药师便一个箭步轻巧飞上城楼。
楼下,盟主见盗帮众人欲逃窜,又振臂一挥,羽箭齐射,袖玲珑身轻如燕,几个闪身便轻易躲过,“不过如此!”
盟主颔首高声,“老朽亲自去追,公羊弃,你我宿怨,该结于我手上!”又交代部下暂退剑门,照看好那衰兰送客手。
盟主便提起脚尖,轻巧踏步,一脚登上城门铜环,几下便跳上城楼,死死咬住盗帮众人撤退的步伐。
袖玲珑左臂圈着小白,右臂挂着毒药师,咬紧牙关拼了命的赶路,霎时又喷出一口黑血,怒声道,“追我们做甚!衰兰都被你抓去了!梅一笑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又冷嗤一声,“这梅一笑何时有如此厉害的轻功!要比我一个贼的脚力还快……”
迎着风雪,毒药师在袖玲珑耳侧交代道,“袖玲珑,可以慢些……”
“慢些?咱们都要丢性命!那可是山河一剑!”袖玲珑目眦尽裂骂道,吐出一口血块,反加快了步伐。
提脚,点于亭台楼阁,一个错步,反绕回去,如此循环往复,这般轻功,踪影奇诡变化,袖玲珑压下喉中铁锈腥气,拼力闪去。
可梅一笑依然紧紧咬着众人的步伐,不曾跟丢。
“袖玲珑,你听我说……”
“毒药师你闭嘴!”袖玲珑分神偏头,喷出一口殷红血雾,尽数喷在毒药师脸上。
毒药师怏怏闭了嘴。
京畿群山万壑,风雪霏霏。袖玲珑拼尽全力行于其间,用了平生最快的脚力,终于,尘山的铁黑色与老巢那一团小小黑影,出现在目光尽头。
袖玲珑思忖,暗器只可远攻,近战他不如梅一笑的山河一剑……要快些!进了老巢,尘山地势险恶,易守难攻,他的暗器,不会不如梅一笑……
要快!
袖玲珑筋疲力竭,拼力调动着听力,梅一笑的轻功远比他想象中高超,这一路山雪,未曾跟丢,甚至还咬得更紧了些……
不行,小白还在。……三日前尘山围剿那一役,袖玲珑对小白本就有歉意。不行!不能让小白再落到那个老东西手里!
快……袖玲珑腿脚渐渐麻木,头脑融成一片雪白。
肩头穴位点上一阵稳稳的力道。
梅一笑追上了!
袖玲珑冷嗤一声,却讶异,那点穴力道极稳,毫不显露疲态。梅一笑的轻功竟比自己还高许多么?
袖玲珑被封了穴位,僵在原地,左臂松开白行玉,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小白,快跑,别管毒药师……跑!”
梅一笑闪身上前,直视袖玲珑道,“跑什么!”
袖玲珑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害得我们盗帮背了多少年骂名,今日又抓走了我的师弟……”
梅一笑并不气恼,伸袖往面前一招,面颊肌肉骨骼涌动,仅是骨相细小变化,整体端详,却俨然变了一张面庞。
袖玲珑蹙眉,这便是易容术。
定睛一看。
“师父?!”
公羊弃伸手弹一弹袖玲珑的脑壳,叹气道,“跑什么跑!为师追了一路!”
毒药师淡淡道,“袖玲珑,都说了听我讲完。”
袖玲珑慢慢把白行玉放到雪地上,扶小白站稳,然后一拍额头,整个人向后仰倒,直直倒在雪地中。
“小白,没事了……”袖玲珑气若游丝,却提着最后一口气喃喃说道。
毒药师蹲下身按他人中。
雪原中唯余两人站立。
风雪簌簌落了公羊弃满头,他须发花白,凌乱地贴在额前。
那双眼睛,苍老,却很温柔,和古鸿意一样,深深的、黧黑的眼睛。
白行玉愣神。
易容,仅仅改变了骨相间细微的吊与垮,透过面前老人沧桑的面容,依稀可以窥见盟主的模样。
公羊弃舒展笑笑,皱纹沟壑夹了雪。
隔着半臂风雪,背后是铁色尘山,与玉色雪原。
白行玉睫毛垂下。面前人,与盟主不同,盟主对自己,不会有那样慈爱的目光,温柔的笑意。
公羊弃愣愣注视雪中的白玉雕刻,心想,是否是梅一笑的模样,让他回忆起那些伤心事,不禁有些歉疚,把声音放得很缓很轻,怕那瓷人碎裂一般。
“好孩子……师父带你回老巢歇歇脚。”
“师父告诉你,这一切真相。”
苍老的声音随着风雪声稳稳响起。
老巢,炉火照得公羊弃脸颊半山明暗。
公羊弃不慌不忙地取了小椅子,依次摆好,再亲自跑去抱来一堆柴火,把炉火烧得更旺些,又吩咐毒药师端来橘子和茶水,架上炉火上烤。
清香暖暖升起,滋啦一声,橘皮开裂。
灰蒙蒙的老巢间,尘土呛得人心堵,却被袅袅升腾的暖雾化开。
公羊弃满意地看着这惬意的一切,拍拍手,这才坐下,伸出皲裂的大手凑近炉火烤烤。
慢慢悠悠,一点不着急。
白行玉安静坐在小椅子上等师父。
琥珀瞳孔映着炉火金色,照得透亮澄澈。
师父和古鸿意一个模样,都是这样,很细致,不慌不忙……
公羊弃收回烤得发红的双手,搓了搓,叹了口气,便对白行玉说道,
“偷走剑谱的人,是我。”
“给衰兰苍山玉,告诉衰兰你在明月楼,派他去‘抓捕’你的人——那个黑衣侠客,也是我。”
“小古赎你走时对战的盟主,也是我……三日前划了小古眼睛的盟主,还是我。那小子没有对战过梅一笑。”
白行玉眼眸一亮,许多疑惑霎时清明了。
公羊弃抄起一瓣橘皮,丢进口中嚼嚼,又笑叹,“孩子,你应该最想知道,我和梅一笑,到底是何关系?”
“我和梅一笑,是孪生的哥俩。早年并肩闯荡江湖,好不快活。……那苍山玉,本就是一双,我兄弟二人共同打磨成的。”
公羊弃眼眸狭起,摇晃了下头,“后来,兄弟反目,个中缘由,师父不愿多讲了。……如你所见,他追杀了我二十年。”
“都是因为我,盗帮自初便被斥为异端,连武林大会都去不了。”
公羊弃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害得徒弟们这些年,跟一群过街老鼠似的……所以师父总想对你们再好些……”说着说着,满面沟壑轻轻蹙起,挤出个很哀伤的笑容。
“不提这些了。”公羊弃正色道,“剑谱。小白,你知我为何要偷剑谱?”
“那剑谱本就是我所创。”公羊弃眉宇一紧,满面肃穆,“本就是我的东西!……”
黧黑的眼睛因苍老而有些混浊,伤神地一垂,声音又轻下来些,
“我只是想拿回来自己的剑谱啊。梅一笑当然知道是我所为!立马发兵天山追杀我……整整一年后,我才得了些空闲,忙去寻你,才知你已在明月楼……”
白行玉点头。“白瓷面具……”
“是师父拼成。”公羊弃笑笑,“小古在华山给你弄坏了,师父帮你拼回来。”
白行玉的面具是在逃亡中丢的。剑门深林密影,公羊弃刚逃脱了天山,便躬身其间,寻了十天十夜,才将白瓷碎片寻尽。
“无耻的老东西,明明知是我所为,却不妨碍他借此一事,顺手陷害你,除掉你……”
公羊弃蹙眉苦笑道,“剑谱也好,兄弟反目也好……都是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恩怨,他把一个小孩子牵扯进去作甚?无耻。”
“小白,是师父对不住你。”
白行玉轻轻摇头,“即使没有剑谱一事,盟主也会有别的缘由将我驱逐,罪名本就是莫须有。”
公羊弃喃喃道,“是师父对不住你。”
袖玲珑怔怔醒来,见师父与小白对坐于炉火前,捋一把胡须血痂,便凑上前去。
“去小古的卧房,地上有个机关是为师授给你的机巧,去把那东西取来吧。”公羊弃吩咐袖玲珑道。
袖玲珑应下,便回了古鸿意的卧房,推门而入,只见那一面墙……
不只是白幽人画像。
满满当当铺天盖地山穷水尽是……
袖玲珑倒吸一口凉气,扶着门站稳。揉了揉眼睛,没看错。没事,冷静。
袖玲珑目光向下,又见古鸿意那张躺了十年的红木小床,
塌了?
袖玲珑一拍额头,无语凝噎。
公羊弃从袖玲珑手中接过那剑谱,深深叹气,“这剑谱,是关于锻剑,锻一把绝世的剑。”
苍老瞳孔深深狭起,“澄澈的剑心,锻成的骨剑。”
公羊弃垂下眼,摇了摇头,不忍再多提。
白行玉会意,轻轻点头。便再问道,“师父,所以……为何要告诉衰兰我在明月楼,又派他来寻我?”
公羊弃静静注视着白行玉,炉火金光把他照成一尊虔诚的雕像,平日那嬉笑轻浮一下子散去。
“师父想赎罪。”
公羊弃眉宇肃穆。
“赎罪的法子……便是让我的小弟子,走入这场因果中去。破局。”
公羊弃手上所剩唯一一颗活子,就是衰兰送客手。十年前的汴京风雪中收留那个小乞儿,当年结下的因,竟在如今长出了果。公羊弃轻轻叹息。天意如此。
苍老嗓音慢慢融进炉火滋啦声中。
“如果,古鸿意不来明月楼找我呢?”那苍山玉岂不是白费了。
“他会来。”
“如果,古鸿意不是来救我,而是来杀我呢?”
“他会救你。”
公羊弃舒舒展展地笑了,“我最了解我们家小衰兰。”
公羊弃眺望一眼古鸿意卧房的小门,隐隐绰绰可见一墙丹青,“师父知道,衰兰会去救你。”
那个春夜,公羊弃用了些激将法,“古鸿意,你不是贼,抓住那个白幽人,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那时,剑门深深林影间,衰兰的眼睛淋濡了春雨,深邃如泊 ,却很明亮。
再到救风尘的夜晚,月光如水水如天,公羊弃静立于千红一窟那一爿小店上,看着衰兰纡金佩紫,抱着那乌发雪肤的人从天而降。
公羊弃完全放下心来,仰倒在房檐上,如释重负地望着明月,笑了一晚上。
赚五百两赎金时,公羊弃假扮盟主,与衰兰对战于城楼,放了他一条生路。
白行玉眼眸一亮,心说,“难怪……饮下醉真散后,我分明看见古鸿意胸膛上的剑疤,盟主并未对他下死手。”
半年前的疑惑在此雪夜解开。
再到火烧明月楼,小花船上灯火昏昏,公羊弃看着那两人红衣依偎的模样,还有衰兰呆傻的情状,公羊弃实在着急,不忍过了几日便登门,给衰兰降下三条箴言。
明月楼自焚与初吻夜,公羊弃再次扮作盟主,为登楼的古鸿意扫清追兵阻碍,只是装模作样地划了他的一下,不料划到了他的双目,但问题不大。
“不然,那小子哪能全须全尾地登上明月楼救你!”公羊弃抚须笑笑。
他知道,衰兰再过一日就要拜堂,那是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烛,不能伤着胳膊腿啊。
次日,风雪中公羊弃不期而至,点燃香灰为衰兰的眼眸疗伤。拜堂,挑起盖头,刹那间,目力如初,红装尽收眼帘。
公羊弃自始至终,想做的只是赎罪。
炉火金红摇曳,白行玉睫毛垂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泪痣。
公羊弃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白行玉睫毛咻地抬起,阴影落尽,那枚泪痣便又溜了出来。
他没有再下意识地躲开抚摸的手。
像往日躲开跛子刘师叔那样。
白行玉轻轻前倾,凑近了师父的大手,依上去。
公羊弃一愣。
他看见那个孩子弯弯眼睛,对他笑了。
皱纹沟壑跨下,公羊弃挤出一个笑容,却有些哽咽。
真好。
这一路,他没白做。
“今日城楼上,小古不是真的要与你和离。”
“我知道。”白行玉轻轻点头。
“小古是要趁势入局,去剑门,给你找一个真相。”公羊弃叹一口气,“剑门的事,我倒真不了解,你那个师尊……唉。”
那剑门宗师,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弟子被梅一笑陷害,不为所动。
公羊弃不住蹙眉。这什么人。自己的四个徒弟,各个都好好爱惜……
“也好也好,往日,我教我的弟子们,遇事就跑,只要轻功够快——”
“但有些事,逃不了。当一辈子逃兵,唉,千红一窟说得对,跟过街老鼠似的,不像个侠客。”
公羊弃深深喟叹,“小古不再逃了。”
又笑叹,“为师也不再逃了。……我与梅一笑,该有一战。”
“咱们去剑门,把小古救回来。”
公羊弃眼睛一张,苍老疲态瞬间消散,眼神黧黑而明亮,金黄火焰在其间摇晃。
白行玉温声应“好”。
炉火滋啦响,暖黄把二人照得暖暖。全不觉屋外大风雪。
大门“砰”地大开,风雪灌入,一个金刚罗汉扛着一个瘸腿老者,气喘吁吁迈入屋内,跺着脚取暖。
跛子刘眼泪汪汪,“小古啊——梅一笑你个老不死的——”
醉得意怒喝道,“公羊弃,你就这么让小古犯险……罢了,咱们快去那什么剑门,接应小古!”
“小白——没伤着吧!”
“诶呦那小子说得什么混账话!小白你千万别信……”
白行玉霎时又被师兄师叔们围了起来,轮流大力揉搓了一遍,确认无伤,才重新坐好。
头发乱乱,眼神呆呆。
白行玉拽了拽公羊弃的衣角,轻声问,“盗帮众人,只有袖玲珑师兄、醉得意师叔有战力,去对战剑门……”
公羊弃神秘兮兮地笑了,合掌一拍。
一道水红的窈窕身影霎时闪入门中,她斜倚着门框,抱着双臂轻笑。
“还有整个绣阁。”
老板娘!
“小粽子,别忘了我呀。”千红一窟凤眸滴溜溜一转,单眼一眨。
袖玲珑眉心一跳,“我们的家事,你来做甚!”
公羊弃抬手咻地发了一道暗器,直直打中袖玲珑额头,袖玲珑歪七八扭,捂着脸吃痛一声,“师父!……”
千红一窟轻步走近了袖玲珑,语笑嫣然,“我是受公羊盗圣的委托来的。”
“其一,绣阁,便是上一个盗帮。”千红一窟冷嗤一声,上任阁主即死于江湖联盟的围剿,那时,绣阁被整个江湖视为异端。
她忆起,那一场围剿中,剑门的一位侠客救下了自己……她是为了这份恩情,寻了一年,最终将裁衣铺开到汴京的。
“其二,我看见小古小白好,我心里美啊。”她掩面轻笑。
“其三,公羊盗圣已将你借与我半年——经此一役,随我去青铜山采矿。袖玲珑,天下只有你找得到那里的青极矿。”
袖玲珑目瞪口呆,望一眼公羊弃,“师父,就这么把我卖了?”
公羊弃摆了摆手,哼哧道,“你忍忍吧,为了小古。”
跛子刘已然开始拽着醉得意的衣袖抹眼泪,一声声哀嚎,“小古啊……小古啊……”
“哭什么哭!小古还没死呢!”
袖玲珑面如死灰,“千红绣……”千红一窟抱臂饶有趣味看他,掩面轻笑。
火炉金光摇曳,橘皮滋啦开裂,清气暖融融地整入洞穴中,外头是下不停的大雪,里头是乱哄哄的一群侠客。
“歇歇脚,咱们去剑门,把小古救回来。”
“咱们能打赢吗?”
“能!”“肯定能。”“多大点事!”
公羊弃舒舒展展地笑了。“多大点事。”
咱们盗帮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
“先喝热茶!”“洒家要喝酒——”
白行玉轻轻拉住公羊弃的衣角,公羊弃带着笑回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师父,为何要收古鸿意为徒呢。”
白行玉轻声问,“他的身世……”
“小古没有显赫的身世,他只是我在汴京捡到的一个小乞丐。”
“那,是因为师父给他算出来的命?”
公羊弃哈哈大笑,忍不住又去揉白行玉的头发,
“我唬他呢,不然他不愿意入盗帮啊,宁愿冻死在风雪中。……他一个小乞儿,都不知生辰,我如何给他合八字?”
公羊弃看那双漂亮的琥珀眼睛愣了愣。
“哪有那么多缘由,我就看见那孩子,一看就是我们盗帮的人,收就收了!”
“不是算卦算出来的?”
“不是。”
袖玲珑高声喊道,“小白,别信师父那一套算命!不准的,他还给我算出来过姻缘呢——”
袖玲珑阴森森看了一眼身侧那一道窈窕的水红,别扭地别过头去,长叹一口气,脸色青了又青。
白行玉怔了下,那古鸿意张口闭口那一套迷信,竟全是假的吗。
他垂下头,认真思索着,要不要告诉古鸿意……罢了,无知是福。
垂着眼帘,托着腮仔细思索,白行玉没有看见,公羊弃苍老的沟壑轻轻提了一下,黧黑眼睛弯起。
公羊弃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风雪刮个不停。
无边雪原上一方小小的洞穴,湿暖的炉火红光摇晃,把洞穴照成了铁色山峦间的一盏小灯。
“动身吧!”
去把古鸿意救回来。
白行玉抚一抚锦水将双泪,想起来今日城楼上,古鸿意的剑穿过颈侧时,他对自己轻声说的三个字。
琥珀眼睛轻轻垂下,唇角勾起。
古鸿意说:
别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