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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临出发前一天,宋千帆再次上门拜访了宗略。

第76章

临出发前一天,宋千帆再次上门拜访了宗略。
“宋兄,咱们都相识那么久了,何必还如此客气?”宗略看着他指挥着仆役,大包小包地往府里拎东西,不禁叹道,“你也知道,我不良于行,平时不方便走动,再这样,我可就不招待你了。”

“这不是马上要随陛下御驾亲征,临行前来看看你嘛。”

宋千帆打了个哈哈,与府上管家寒暄了两句,都不用宗略招呼,便十分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壶茶,顿顿牛饮了两杯。

宗略见状不禁摇头,笑道:“牛嚼牡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匪上门呢。”

宋千帆丝毫没在意他的评价,和管家打了声招呼,十分熟稔地推着宗略的轮椅溜达出了大门。

自从宗家搬家后,他现在每次见宗略,都要带着对方在飞鸟湖边上走一走,名义上是帮人散心,但宗略心里门清,宋千帆才是真正需要散心的那位。

但无论发心如何,沐浴着初春尚带着些许凉意的清风,眺望着湖水波光轻荡,和远山之上的一点残雪,两人的心情也不免开阔轻快许多。

“最近又碰见什么苦差事了?不妨与我说说。”

走了一段路后,宗略主动出声问道。

“苦差事谈不上,”宋千帆的语气低落,“就是……唉,陛下让我去调查一桩陈年旧事,但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

“你不是在户部?六部之间人员走动频繁,你去户部或是刑部找找,问问他们管历年卷宗的人,总能发现蛛丝马迹的。”

“都找过了,卷宗被人清理过。”

宗略蹙眉:“是关于什么事?”

宋千帆停下脚步,站在轮椅边上,良久不答。

宗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向他,脸色也微微变了。

“陛下要我查的,”宋千帆垂眸道,“正是当年飞鸟坊爆炸一事。”

宗略呼吸一窒。

他撇开视线,强笑道:“陛下为何突然要查这种陈年旧案?当年闹得确实挺大,但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宗兄,你应当知道的,”宋千帆打断他,“陛下为何要查,又为何是叫我来查。”

宗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来之前,我也曾犹豫,究竟要不要对宗兄你直言相告,”宋千帆诚恳道,“你也说了,这不过是一桩陈年旧案,若是因为此事伤了你我之间的情分,那实在太不值当了。”

他走过来,半跪在宗略面前,神色自如地与宗略对视。

“宗兄,你觉得呢?”

宗略沉默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

“你想问什么?”

宋千帆没有说话,只是试探着把手放在了轮椅一侧的扶手上,用眼神征求着他的同意。

宗略的眼皮轻跳,下意识想要阻拦,但手抬到一半,还是缓慢地放了回去。

于是宋千帆继续在扶手上摸索着,直到指尖触碰到了一处刻印。

那里距离宗略曾经在他和陛下面前展示过的机关蛇卡扣,不过一指之遥。

和陛下告诉他的一样。

他一寸寸摸过去,发现上面刻着“及赠”两个字。

宋千帆抬眼看向宗略,这一次,宗略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你们私下里还有联系吗?”宋千帆问他。

宗略嚅动了一下唇,艰涩道:“现在已经没有了。”

“现在?那上一次他给你寄信,是什么时候的事?”宋千帆立即问道,语气不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但他其实,并不想用这种质问的口吻同宗略对话。

虽然他们相识相交,不过是因为陛下的一则命令,但在相处过程中,宋千帆逐渐发现,他与宗略志趣相投,秉性一致,因此也逐渐与对方交心。

但今日他不顾友人伤痛,执意要剜开对方的伤疤寻求一个答案,或许他们的友谊,从此就要走到尽头了。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宗略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这气氛让宋千帆有些坐立难安,一方面,良心的谴责在不断煎熬着他,另一方面,陛下的命令,又使得他不得不把宗略作为突破口。

在此之前,他能查过的地方他都查了,能找的人也都找了,可当年的爆炸规模太大,涉及到的工匠大多都已经当场死亡或是重伤,能活到今天的,本就寥寥无几。

而且宋千帆发现,早在祁王之前,这批人似乎就有被秘密处理过。

当年工坊负责管账的几名账房和分区的负责人,虽然没有被爆炸波及,却在事发后的数年间接连出现意外,有的因醉酒失足落河而死,有的回了乡下老家从此渺无音讯,还有的被人谋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直接成为了一桩无头公案。

透过这一件件看似无关联的案件,宋千帆察觉到了当年北屹密探犹如鬼魅般无孔不入的影子,只觉得心中不寒而栗,也终于明白了,陛下重视卢及这个人,和他背后的经历与关系网密不可分。

除了以上这些外,还有一点十分关键。

从遗址来看,爆炸的中心应当是飞鸟坊的中枢,但宋千帆翻看当初建造的图纸时,中心处竟是一片空白。

宗略的父亲为什么要在那里存放大量火药?除了火药之外,那里面是否还保存着其他东西?

宋千帆看着宗略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暗下去,咬咬牙,残忍地在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上,又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想想你的兄长……若不是他,陛下也不会给宗家这一次机会。卢及做出这等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他!”

宗略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他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我没想过那么多。从前他给我写信,也不过是来询问我身体如何,最近在做些什么,并未涉及到任何大夏机密。”

“而且,我与他,已音信断绝三年有余了。”

三年……

宋千帆脑中飞速过了一下,那就是说,早在晖城之战前,卢及就与宗略断开了联系。

可是为什么?

“你们最后一次写信,说了什么?”

宗略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也没什么。他说北屹都城道路繁杂,不似大夏道路,中正平直,多是羊肠小道。他本就路痴,不认路,东南西北都辨不清,到了那边,更是常常天黑都回不了家。”

他喃喃道:“我当时很生气,因为我本以为他会被人监视或是囚禁,费劲千辛万苦才得以有机会给我寄信,便问他既然能出门,那为何不回来,还是说,是打算让我这个残废北上擒他回来。”

“……自此之后,他便再没有寄过信来。”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怨他。”

宗略短促地笑了一声:“恨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又有何用?”

宋千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沉默着,忽然问出了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当初飞鸟坊爆炸一案,究竟是不是卢及所为?”

“是。”宗略斩钉截铁地回答。

宋千帆又问:“那这背后,是否有隐情?”

“…………”

“宗兄,你若不如实相告的话,”宋千帆叹道,“那便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宗略仍是一言不发。

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

“据我所知,陛下和宗大人都有派杀手潜入北屹的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北屹的工坊建成,否则与我大夏而言,必是灭顶之灾。”

宗略放在双腿上的十指死死攥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宋千帆见状,无奈长叹一声。

他站起身,正准备继续劝说,但或许是他的动作让宗略误以为是要离开,轮椅上的青年突然维持着垂头的姿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不要杀他……”

宗略颤声道:“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都是我的错……”

宋千帆神色一凛,赶忙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略抬起头,宋千帆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早已泪流满面。

但尽管流着泪,他却仍在笑,笑得释然又哀切,兴许也是因为,这个真相在他心中压抑太久了。

“当初,陛下尚为太子时,北屹便注意到了飞鸟坊,多次派密探前来打探情报,但都被家父阻隔在外,一次两次不成,他们便盯上了家父身边的人。”

“我,兄长,还有卢及,身为亲属,都其中。”

“卢及那时刚收到他妹妹的来信,欣喜若狂,立即向我父亲告假准备收拾东西北上,表示这定是他妹妹亲笔所写,错不了,要去寻他妹妹回来。我们三人都阻拦,父亲更是严厉反对,说这是屹人的阴谋,卢及若是敢北上,他便要亲自清理门户。”

“我本也是反对的,但见他那么痛苦,也有些不忍心,便与他商量,说要不我替你去吧,我偷偷潜入北屹,你替我跟我爹打掩护,就说我回老家上坟祭祖去了。这样就算我爹发现,难不成,他还能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不成?”

说到这里,宗略面上泛起一丝带着忧愁的轻薄笑意。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当年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卢及不同意我的提议,说太危险了,我年岁还小,别说屹人,碰上个打家劫舍的都会没命。我不服气,跟他吵了一架,等到了晚上,在桌上给他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今晚去坊里,把我爹那把刚研制出来的神机带上,这样就算遇到歹人我也能自保了。”

“但就在那天晚上,我遇见了那些北屹密探。”

“我被他们绑架成了人质,心中绝望,一时激愤之下,便想着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手也开始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空气中溺水了似的。

宋千帆都有些不忍心了,本想劝他先缓一缓,但宗略仍强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卢及赶来时,正好看见我把他们引到飞鸟坊的中枢里,那里是四方管道汇聚之地,父亲为了铸造神机,还提前在那里囤了一些火药,卢及扑过来想要阻止我,但是,已经太晚了。”

一滴泪水顺着宗略的脸颊滑落。

他泣不成声道:“我以为,那时天色已晚,工坊中早已无人,却不知道那天正好有一群工匠在连夜检查高炉,爆炸时被当场炸得尸骨无存;我虽被炸飞,却因为被墙体挡住,侥幸只断了一双腿……”

宋千帆也听得心情沉重。

“所以后来,卢及帮你顶了罪?”

宗略默默地流着泪,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他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以为我要死了,抱着我嚎啕大哭,但我学过一些医,知道只是腿断了,便安慰他没事,还说是我没想到这爆炸威力这么大,不怪别人。”

“但卢及一直觉得,是他对不起我。若不是他想要去北屹,我也不会那天晚上去工坊,又正好被那些屹人抓住威胁。”

“他说,他决定了,要去北屹为我报仇,再把妹妹找回来。”

“他叫我跟父亲说,这些都是他干的。如果他能回来澄清,那自然最好,若是回不来,这罪名,就由他担着。”

宋千帆不能理解:“既然是这样,那他为何又要帮助北屹兴建工坊,制造神机?”

宗略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一定没有背叛大夏。”

宋千帆看着他执拗的模样,虽然不明白铁证如山,宗略为何还能如此笃定,但想想方才他所说的故事,也能体谅几分他的心情。

只是山高路远,一别经年,曾经的少年热血和满腔复仇之心,究竟能在时光淘沥之下坚持多久,恐怕就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但有一点,宋千帆不能理解。

他问道:“你这些经历,为何不与你兄长分说?”

宗略眼眶通红,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不告诉兄长,是因为当初那些北屹密探对我大夏工坊了如指掌,其中还牵扯到不少朝中官员。兄长刚在朝中立足,不宜树敌过多,但他性子刚直,若是知晓此事,肯定会找机会上谏的。”

“后面兄长有幸承蒙陛下重用,可又出了祁王谋逆一事,陛下严查之下,那些官员基本都被革职入狱,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宋千帆皱眉:“那陛下呢?陛下不是不辨是非之人,若是确定了卢及没有背叛,定会还他一个清白的。”

宗略看着他,轻轻反问道:“可若是连陛下后宫之中,也有他们的人呢?”

“谁!?”

宋千帆下意识问道。

“宋兄,知道又如何?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宗略说,“唐阁老刚成为太子之师,你是王家女婿,假如你告诉陛下这个人选,陛下会怎么想?”

虽然他一字未提,但宋千帆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答案。

——是柔姬。

只有柔姬,才有机会同时和太子、北屹扯上关系。

因为她并非完全的大夏人,而是某个已经灭亡的小国国王之女,身上只有二分之一的大夏血统。

也因此,虽然陛下从前对她倍加恩宠,但却始终不曾听闻她有孕的消息传出。

但柔姬却也因此,得到了抚养太子的机会。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他回过神来,对宗略正色说道,“这话的确不适合我对陛下说,有涉嫌卷入储君党争之嫌。可你不说,我也不说,难不成,就叫陛下一直这么蒙在鼓里吗?”

“你糊涂!柔姬失宠,宫中又刚册封太子,你根本没必要在这风口浪尖上惹得一身臊!”宗略急切道,“至于卢及,只要他能平安回到大夏,我愿意立即去衙门投案自首,还他一个清白!”

宋千帆看着他急迫为自己着想的模样,心中一暖。

“多谢宗兄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他摇摇头说,“但你并无任何罪责,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潜入工坊绑架你做人质的北屹密探。”

他神情淡淡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

“而我宋千帆,身为臣子,自当明哲保身为上;可身为大夏臣子,也理当不惜此身,为陛下排忧解难。”

宗略张了张嘴。

最终,千言万语,统统化为了一声叹息。

“罢了,”他哑着嗓子说,“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劝你呢?若是当初我有你一半勇气,拦住他北上,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父亲,兄长,好友,皆因我一时莽撞,被牵连受罪。”

他怔忪着,望向天边的浮云。

风吹过,云卷云舒,犹如战场之上飘扬卷起的旗帜。

“陛下说过,在宗府时,他只是殷祝,可我在知晓他身份后,却一直不敢再把他当做单纯的友人对待,”他忽地自嘲一笑,“或许,这就是我与兄长的区别吧。”

宋千帆心道:不,其实你兄长也做不到。

虽然宗大人的战绩堪比祸国妖妃,但陛下身处的位置,太过于孤高,这天下恐怕无人能懂。

或许枕边人能为他分担片刻,但终究无法感同身受。

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后面两人没有再交谈。

宋千帆默默地把宗略送回了宗府,临别前,本想说一声自己明天要走了,但想想这事宗略肯定知晓,而且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所问的问题都实在无礼,与往人伤口上撒盐无异。

今日一别,恐怕宗略也不会再想见他了吧。

他胸中隐痛,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出了宗府的门槛。

“宋兄。”

宋千帆身形一顿,背影显得微微有些僵硬。

“何、何事?”

因为太过紧张,他回答时甚至还磕巴了一下。

宗略凝望着他的背影,很浅淡地笑了一下。

“无论你在想什么,但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能与宋兄为友,在下从不后悔。”

兄长平日忙碌,又怜惜他体弱,对他多加照顾,虽然嘴上说着希望他能多出去走走,但只要外面天气寒凉了些,就会立刻给他加衣保暖,对待他犹如瓷器般呵护。

但宋千帆不是如此。

他刚认识时,表面态度也十分小心,但满脸都写着“麻烦”、“不想干”几个大字,可以说是十分里带着七分的敷衍。

这反倒叫宗略觉得有趣,在他面前时,也更自在放松了。

没有宋千帆前两年的日日走动,他也不会鼓起勇气,搬家,重振飞鸟坊,完成父亲的遗愿;更不会在今日鼓起勇气,说出这个本打算和灵魂一起埋葬一生的真相。

“还有,帮我给陛下带句话,就说,让他保重身体,一路顺风,打仗的事儿,交给我哥就行。”

宋千帆没回头。

数息之后。

他吸了吸鼻子,偏头道:“这是两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