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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少年时候一根筋,一叶障目看不清。

第76章
少年时候一根筋,一叶障目看不清。
等到开始有所觉悟时,却已经和另一个人开始了纠葛。
郁启明对于情爱的认知和理解,并不来自于少年时悸动的对象,彼时彼刻,他甚至并不知道自己曾经也对某个确切的人动过心。
模糊的情感被过份惨烈的现实切割,等一切尘埃落定,郁启明已经回不了头。
一个现实主义者不会下定决心奔赴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比起记忆,他更珍惜能真实触碰到的人类的体温。
可他现在十七岁。
人生的急转弯还没来,他每天做题,然后和某个触碰不到体温的人发各式各样无聊的消息,他正在努力又浑浑噩噩地做最后一个月的高中生。
他只关心即将到来的高考分数,以及……那个叫裴致礼的人。
老式的玻璃窗被大雨拍得哐哐作响,郁启明在窗边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
握在手里的手机又跳出一条信息。
【郁启明,你在做什么。】
一个不小心翼翼的裴致礼,五分钟不收到回信就要站在审视的立场,直截了当地要他交代这几分钟的时间里在做什么。
他半点没有耐心,他习惯于要第一时间得到对方的回馈,被冷落一分钟都能让他不开心。
或许,再等一分钟他就该来电话了。
郁启明听着窗外的大雨,决定试探性地等待一分钟。
事实上,他甚至没等到一分钟。
默念到第四十五秒,裴致礼就追来了一个电话。
手机的铃声响起,和窗外的大雨一起跳跃着落到了郁启明漫涨情绪的心头。
他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
郁启明没有说话。
对方像是正在屋外,隔着话筒能听到嘈杂的夜风。
二十岁的裴致礼喂了一声,又讲:“怎么不说话?听不到吗?”
他的声音穿过漫长的十年,落到了郁启明的耳畔。就在这一瞬间,郁启明甚至觉察到了自己的眼眶在微微发热。
“……听不太清。”郁启明弯着眼角,低声讲:“你再多说两句,我听一听。”
裴致礼说:“真的听不清?”
郁启明嗯了一声:“真的听不清。”
郁启明听到对方像是推开了一扇门,走到了更安静的屋内。
风声停了。只余下对方清浅的呼吸声。
“现在呢?”裴致礼问:“好一点吗?”
郁启明说不出是不是好一点。和记忆里的声音并不大一致,或许是隔着十年,或许是隔着电话,他的声音被磨出了细微的颗粒感。
和三十岁的裴致礼也并不一样,三十岁的裴致礼的声音更沉更冷,不会有这样清亮的底色。
“听得清楚了。”郁启明推开了那一扇老窗,任由雨水落进房间,他回答之前裴致礼发过来的消息:“雨没停,比之前下得更大了,大概要到明天中午才会停。听到雨声了吗?”
“听到了,关窗。”
郁启明说:“不关,再听一会儿吧。”
“淋湿了又要感冒。”
“我现在在家里,不是在学校的操场。”有地方躲雨。
“关窗。你从开春到现在已经发过三次烧,珍惜一点你的健康,郁启明。”
“好的,好的。”
嘴上答应着的郁启明伸手把书桌前的椅子拖了过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些嘎吱嘎吱的声响是屋外雨中晃荡的树枝。
也是他心脏里涌动的血液。
郁启明坐到了窗口,任由那些带着凉意的雨丝溅到他的脸颊。
“关窗了吗?”
“关了。”郁启明顿了顿,叫了一声:“裴致礼。”
“嗯。”
“你在哪儿?”
“在家,房间。”
房间。
或许是已经突破了亲密的界限,郁启明现在已经可以毫无负担地回忆起记忆里裴致礼的房间。
包括他床头的灯,还有床尾靠墙摆放着的画。
“你那边有下雨吗?”
“没有。”裴致礼说:“是阴天。”
“台风几号来?”
“五号。”
“裴致礼。”
“嗯?”
“五月十五号那天,你要离泳池远一点。”
裴致礼倒了杯水,讲:“我一直离泳池很远。”
郁启明笑了一下,他在心底轻声说:你撒谎。
屋外的雨声轰隆作响。
它们重重地敲击着郁启明的心脏。
郁启明的心是凉的,他很多时候不在乎这个世界,也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在某段时间之前,他甚至并不很在乎三十岁的裴致礼。
只是现在,他的心脏被这一场盛大的雨水泡发成了更柔软的东西。
何况,人生奇迹,他竟然还能有机会再重新遇到一个早已经失散的人——哪怕是假的也没有关系。
“我好想你啊……”冰凉的雨丝落到郁启明轻微发烫的脸颊,他怀念道:“裴致礼,我很想你。”
电话对面的人在听到郁启明声音的时候直接打翻了一只水杯。
水杯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我也想你。”他说。
裴致礼的声音压到更低,柔软也编织进了声音:“怎么了?不开心?是什么题目难倒你了?”
“没有不开心,也没有什么题目难倒了我。只是感觉应该要告诉你,在郁启明十七岁这一年的这个五月,在此之前,包括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很想你。”郁启明伸手轻轻揉了一下眼皮:“真的。”真的很想他。
很想他。
虽然某些东西是混沌模糊的,但是想念这一种情绪是直接又清晰的。
郁启明是一直很想裴致礼的。
在郁早早的病房门口。
在老家挂了白的门框底下。
在一个人把属于他父亲的几张零星的照片放进火盆、在他的家分崩离析的时候。
他是想他的。他想要裴致礼抱一抱他,安慰他,告诉他,人生漫漫长河,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他当然自己也会这么对自己说,只是在那些时候,他是希望有裴致礼在的。
一个人不是不能扛,只是有个人陪着会更好一点。
很可惜,很可惜。他不在。
他不在,郁启明就更想他了。
“……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郁启明说的那些话很中听,但裴致礼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你爸又向你要钱了?”
这人未免太会煞风景。郁启明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没有,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这几天在外面打工。他啊,也要五月十五号才能回家。”
“那你……”裴致礼弯下腰捡起刚刚不小心松手掉到地上的杯子,低声嘟哝:“为什么突然要说这种话?”
“因为怕不说就来不及了。”郁启明声音轻轻:“对不起,我自以为聪明,其实开窍太晚,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些年,后来的那些年。
你一个人的这么多年。
“——我大概喝醉了。”郁启明的话像是一捧烟花,在裴致礼的脑子里炸出五彩的花火。
裴致礼低声讲:“我有点……头晕目眩。”也有点手足无措。
雨水在一阵猛烈的大风里扑进了房间,吹湿了郁启明刚做完的一张试卷。
雨水晕开试卷上的名字,把郁启明三个端正的字模糊成了一团看不行笔势的东西,
郁启明站起身,伸手关窗。
大雨瓢泼着打湿了他的衣袖,那些凉意从他的指尖缓慢浸润到了他的血肉。
郁启明明天一早还要去一趟郁满霞家,所以,他差不多也该要休息。
“你既然喝醉了,那就早点休息吧。”郁启明仔仔细细地关上了窗户,然后对电话那头的裴致礼温柔地道了一声:“晚安。”
“……”裴致礼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在郁启明的坚持里,勉强地挤出一个:“好。”
又隔了一会儿,他声音软了下来:“晚安。”
挂断电话,郁启明从衣柜里重新拿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他把湿透了的衣服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又对着穿衣镜,把干净柔软的旧T恤套上了身。
少年人的身体,还是偏于匀称的高挑和文弱的瘦。
感觉不是一个可以和成年男人正面搏斗的体型,文弱书生啊,郁启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笑了笑。
轰然的大雨断断续续下过了一整夜,一直到天亮未亮的时候才收束成了细密的小雨。
郁早早出门比郁启明更早,年轻的早早还没学会化妆,但白皙的皮肤、红润的唇,仍然漂亮到让郁启明觉得她必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个女孩儿。
郁早早送了一个飞吻给郁启明,又告诉他:“替我向大姐问好。”
郁启明斜背了一只包,冲着屋外抖开伞。
听到了郁早早的声音,他垂着眼笑着应了一声:“好。”
绕过村里的小路,邻居的老黄狗匍匐在草堆里冲着郁启明低低呜了一声。
郁启明看到了,他的手指在那一瞬间再次感觉到了不受控制的麻。
他走过了那只狗,顿住脚步,又重新回头,看向它。
狗也抬头看他。
郁启明很有礼貌地告诉它:“你要管好自己的小孩儿。”
老黄狗歪了歪头。
郁启明斜着撑伞,伞柄落在他肩头勾着他的下颌,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吊死鬼。
“尤其要告诉它。”郁启明笑道:“死人的烂了的肉,是不能吃的。”
狗抖了抖潮湿的毛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然后冲着郁启明轻轻汪了一声。
狗是听不懂人话的。
郁启明撑直了伞,对它客气地说了句再见,这才重新走上了村口的小路。
黄泥路上铺了碎石子,踩下去的时候,能看到来不及渗透的雨水从碎石子的中间被挤压出路面,郁启明每走一步,都能听到细碎的声响。
他没有买礼物,孤身一个人,去到了郁满霞家。
被雨淋湿的褪了色的春联,铁锈红的大门,顶端“家和万事兴”的横联已经掉落了一角。
郁启明耐心地撑着伞,一记又一记敲响了郁满霞家的大门。
第一次开门的是郁满霞的嫂子,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到了郁启明,脸色一变,哐当一声又合上了门。
天际滚起沉闷的雷声,雨又渐渐大了起来。
雨大了,空气又潮了起来,郁启明看到郁满霞家的四周都飘浮起了白色的雨雾。
雨雾里恍惚飘浮着女人的哭叫声。
郁启明往里走了一步,避着雨水,极有耐心地收起了手里的伞,又一叠一叠地把它们全部折叠整齐。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从年前郁满霞额头上的淤青,到她突然疼到直不起来的腰。
郁早早比郁启明更敏感,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比男人更容易洞察到这些“来源不明”的伤害。
郁早早询问过郁满霞,但郁满霞说郁早早想多了。
被回绝了好意的郁早早很气,转过头直接告诉了郁启明。郁启明在学校里连夜给大姐打电话,郁满霞不像敷衍妹妹一样敷衍郁启明。
她说:“是有一点矛盾,不过不要紧,夫妻嘛,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启明,你不需要关心这些,你只要好好学习,你好了,姐才有依靠。”
郁启明说:“大姐,有事你要跟我说,我来和姐夫沟通。”
郁满霞:“你跟他能讲得通吗?讲不通的,不用浪费时间。”
郁启明又问:“那姐,你看,我来接你回家——”
郁满霞跳起来拒绝:“不要!不要!哪有这样的事情的,何况还有宋学而在呢,我怎么能丢下她?”
郁启明给出解决方案:“把宋学而一起接回来,你不需要有顾虑,姐。”
郁满霞还是说不行,她说:“没事的,启明,你放心。”
郁启明不可能放心。
可郁满霞不说,她不说,家丑不可外扬,对方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宁可替他遮掩也不愿意向弟弟妹妹求助。
——她也不忍心向弟弟妹妹求助。
“你们才十七岁,启明,你们还很小,好好读书最重要,早早也是,你管着一个早早已经很辛苦了,还要看着爸,我这里你就放心,就算真的有什么,也得等你过了高考再说。”
大雨里,郁启明看着那扇铁锈红的大门,平静地想,真要高考后再说,一切就又要来不及了。
雨雾越来越重。
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铺天盖地汹涌着进入了宋家的大门。
屋子里女人的凄厉的哭声更加清晰了。
哭声一声重,一声轻地飘浮在雨雾里,郁启明抬眼,和站在雨里的男人对视。
他咧开嘴,喊了一声:“哎呀,是启明啊。”
郁启明也冲着他露出一个斯文的笑。
——他要宰了他。
——不。
——他会宰了他。
滂沱的大雨冲不开雨雾,腥红色的液体被大雨冲成浅淡的粉色,它们如同一汪又一汪的瀑布,快速地从积了青苔的地面上渗透进了泥土。
大雨冲开了郁启明脸上的血水,听着远处女人恐惧的尖叫声,他慢条斯理地折起自己过长的袖子。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郁启明收起卷了刃的刀,踢开脚旁被剁下来的人头,缓缓走向大门。
——只有他想宰了这个东西的心是真的。
他要重新再去拿一把刀,他要剖开他的五脏六腑,看看他这一颗人心到底是怎么长得。
铁锈红的大门细开着一条缝,不远处响起越来越近的汽车引擎声,有人开着车到了这里。
郁启明并不好奇来的人是谁。
按照逻辑来说,那个人应该是乔丰年。
可梦里的时间一切都提前了。
现在是五月一号,不是五月十五号。
宰了这个东西的人也变成了郁启明,而不是他爸。
郁启明想了想,丢开了手里的刀,一步一步,不抱有好奇地走向大门。
铁门被推开了。
一直响在郁启明耳朵边的、女人尖利恐惧的叫声在这一瞬间停止,浓白的雨雾也随着人走近的脚步缓慢消散。
他撑着伞。
还是更年轻一点时候的样子。
他撑着伞站在大雨里,就那么看向大雨里、孤零零站着的郁启明。
那个狼狈的、疯癫的、绝望的郁启明。
郁启明被困在十七岁那年的大雨里太久了,久到他的心脏都潮湿到长了青苔。
而他期望来的人偏偏又一直没来。
只是他并不能怨恨他,也不能表达遗憾,因为人生就是这样的。
没有谁必须要为谁的负责,所以,他应该早就对这一个“裴致礼”释然了。
可,
“怎么是你啊。”郁启明轻声叹息:“怎么真的是你啊。”
裴致礼在震惊里回神,他义无反顾地朝着郁启明跑了过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一向体面的小少爷连脸色都是青白的。
可他还在努力撑高伞,想要替郁启明遮住了头顶的大雨。
郁启明一直不觉得冷。
都是假的,人是假的,雨也是假的,怎么会冷?
可是莫名其妙的,到了裴致礼的身边,他就觉察到了冷。
郁启明微微发着抖,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裴致礼湳風的脸。
裴致礼的脸甚至是热的。
——这个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到让郁启明舍不得了。
浑身沾满了血的郁启明张开手,抱紧了裴致礼,抱紧了,对方的体温就显得更加真实。
真实到让郁启明的眼眶再一次开始发热。
“一个电话讲两句话不就够了吗?都在梦里了,还要追来干什么。”郁启明哽咽了一声,把眼睛埋进对方的肩膀,一些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液体溢出眼角,又缓慢渗入对方的肩头。
郁启明低声喃喃:“我有什么好的呢?”
无非不过一个生着两条腿的人。
人心长得还不怎么正。
裴致礼不说话,他一只手替郁启明撑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浑身湿透的少年。
“……你该对我说。”裴致礼的声音落在郁启明的耳畔,他一字一句讲:“所有的事情,都要告诉我,不要怕我接受不了。”
“你也没有告诉我。”郁启明抬头,他伸出手,捧着裴致礼的脸,目光一寸一寸地巡视过他的脸:“你不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你去猜好了,你猜我们为什么会分开,我为什么要爱上另一个人,为什么不在乎你。”
裴致礼像是不懂郁启明在说什么,他瞳孔细微地放大。
雨声打落伞面,发出盛大的轰隆声。
“你不要我心疼你,我也不要你心疼我。”郁启明凑过去吻了一下裴致礼的侧脸,他的眼泪落到了裴致礼的胸口上,烫得裴致礼的心脏几乎要蜷缩起来。
郁启明的唇移动着贴住了裴致礼的唇,是凉的,湿的,咸的。
裴致礼抿起了唇,他的神情里也透出了茫然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在打完那一个电话后就按捺不住想要见一个人。
他只是猜测,或许对方真的开了窍。
或许,
他们可以早一步在一起。
可是那个人显然并不是这样想的。
裴致礼听到他颤抖的声音。
他说:
“我承认我一看到你就不甘心。”
“我想让一切都重来。”
“我想要圆满的人生。”
“我想要一心一意的爱情。”
“我想要再来一次的机会?”
“可是谁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郁启明问裴致礼:“你能给我重来一次人生的机会吗?”
他说:“你不能,连你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郁启明在那一瞬毫不留恋地一把推开“裴致礼”。
梦境碎裂在这一瞬。
世界重归于寂静。
大雨倒灌,天地翻转。
“裴致礼”睁大了眼睛,他被推开了,他被推回到了幕布里。
他站在远处,触碰不到爱人,他用悲伤的眼神看着郁启明,仿佛知道自己在此刻即将需要翻越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再次遇到他。
“我不要在我的梦里爱上你。”郁启明也看到了那一块巨大的幕布,他坚定地告知站在幕布里的“裴致礼”:“我要去爱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梦境很好。可梦境是陷阱。
梦境给了郁启明重来一次的机会。梦境想要郁启明留下来。它试图用那样一个裴致礼来欺骗他留下来。
二十岁的裴致礼很好,他是郁启明人生的遗憾和不甘心,他是郁启明永远可望而不可得的人。
他是过去时段里的月亮,他高悬在郁启明记忆的幕布上,永不坠落。
可是,他要去回馈爱意的,不是那个月亮。
他不要月亮。
他要裴致礼。
他不要月亮。
郁启明努力着睁开眼。
巨大、亮白的灯光乍然倾泻。
“——醒了!醒了!”
——他不要月亮。
——他只要裴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