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业障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红将军原该领皇命进妙手镇取药,却先斩后报,待皇城终于有了消息,已经是百安城平乱之后了。
他纵马离开那天,柴家姐弟带着山蛮子和良家兄弟一路送他到城门前。
那是一个傍晚,残冬未远,春风没能赶到百安城。
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冷得要命。
霜白结在枯枝之上,朱柳回望渐起炊烟的老城,忽地心中那些斑斑点点灼烧发疼的伤口没由来地躁动起来。
理智占了上风,他想也不想地扭转马头奔向柴江意。
“柴公子。”朱柳呼吸带着自己都始料未及的颤抖,他这辈子或许都没这般小心过,他问,“若我他日托人有事相求,你可能尽力相帮?但我又说不上来能够回报什么,若是朱某能给的,我一定不推辞。”
柴江意被山蛮子警惕地搂进怀里,他仰头看着这个因激动而面庞发红的将军,点了头。
“那夜月下饮酒,在下就猜到将军有事未能说出口,若是有能帮上的。”柴江意把山蛮子拥在他肩上的手臂拉下来,牢牢地十指相扣牵紧,给足了安全感才说,“我定当尽力而为。”
“嗯,多谢。”朱柳笑盈盈地看过山蛮子的脸,“再回。”
将军策马离开,赤色披风融入远山薄暮,没有再看身后的百安城一眼。
他低声喃喃道:“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唇角笑意苦涩,“挺好的。”[1]
那卷自皇城而来的圣旨,圣人怒意跃然纸上,朱柳心知肚明此番进皇城将要面对什么,却也欣然而往。
果然,在皇城混乱的这些日子里,某位王爷闹哄哄地起了造反,又因他在民间声名不错,消息一出,各方势力很快都揭竿而起。
据说朝中皇帝的亲妹妹,那位向来被天家视作珍宝的郡主也参与其中,皇帝无可奈何,偏偏朝堂之上都是群尸位素餐之人,一时之间竟然寻不着人来勤王。
得知红将军朱柳失踪那几个月,皇帝险些一口血把自己呛死,后来不知为何这将军又冒出头来,听闻还在路上解决了百安城的饥寒,最后才带兵直往皇城。
要命的是,这位将军从未打过败仗,若是天下该有个英雄,那这位英雄一定长成了朱柳的模样。
是以他一路而来,倒成了股莫名令人安心的消息,各城百姓受到鼓舞,接连抵抗叛军。
可以说,朱柳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扭转了反叛的局面,也解了皇帝的苦难。
所以得知他屠城,皇帝可谓是千般不痛快,又不能当真对他做什么,只能强颜欢笑地把人迎进皇城,还特赐一座六进的宅院让他稍在皇城修养。
此后,郡主和那个王爷倒是安分了许多,皇帝又借机趁着民心在手,大肆削去藩王之权,狠狠地抢回了许多权力。
但又因一直找不到谋反的实据,那些谋逆贼人只说自己是打着王爷名号,实则没有参与。
朝堂再次陷入僵局。
什么东西都混乱得像一锅乱粥,朱柳却不大在乎,如今皇帝需要他人在皇城中做一根定心骨,暂且不会动他。
未来如何,他便说不准了。
事已至此,某日夜沉,他招来一名军士入府。
此人原本是在百安城中同柴江意和山蛮子一道围杀叛军的,见到朱柳之后连说自己有心入军,这才跟着一道来了皇城。
朱柳交给他一封信,吩咐道:“你去寻柴公子,叫他顺着这个地方去找一个人,若找不到便罢,若找到了。”
将军在灯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若是找到了又能如何……
末了,他又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信,把妙手镇的原委,以及当日为何要带兵屠城的理由都写进了信里,再郑重不已地递给那个士兵。
“把这个也交给柴公子。”
而今他在皇城,横竖都是个死,不过是皇帝现在还动不得他,与其死在这,让小蛮子恨自己一辈子也罢。
朱柳继续吩咐:“告诉柴公子,朱某名下所有金银之物皆可送到他府上,只求看到这个信后帮我找到那个人,帮我护住他。”
“至于屠城……”灯火噼啪炸开一声,像是将军心头那些思量,“至于屠城之事,便不要让小蛮子知道了。”
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告诉柴江意当时的真相,他也相信,以柴江意的人品和山蛮子的心性,得知南絮身世之后,会照顾好他的。
做完这些,他才把副将召了进来,继续安排别的事。
本来,朱柳已然做好了安稳等死的想法了。
只有他一人死在皇城,且之后不论有什么名头按到他身上,他都得不动声色地接下来,这样才能了却皇帝那些疑心。
这破烂皇朝,谁爱护谁护吧。
他是这吗想的,只要自己都扛下来,恨也好错也好,死了倒是还清净。
吩咐完副将及早带兵回北疆之后,朱柳倒是在府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溜猫逗狗的安生日子。
副将向来对他忠心,那夜听过将军吩咐之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站了半晌,更晓得事情无可挽回,所以他慢慢跪下磕了个头,就转身离开。
两人大抵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生死之别,讲什么话都不合适,那就沉默地离开吧。
只是派去百安城送信的那个士兵一直没回来,但念及当时送人离开也比较及时,而且也吩咐过莫要再回来了。
那人应该也听命留在百安城了。
朱柳就天天告病不去朝会,听闻外边时常吵得不可开交,他就一人在空荡荡的府里看着檐角那枝枯树慢慢发芽。
恍然想起,春来了。
他本来还有场春里的婚事来着……
也不知道柴江意如今寻到了他没有。
禁军亲自上门来捉人问罪的时候,朱柳才懵懂觉醒,推开那些用力拉扯他的手,慢悠悠地晃下塌来。
就见禁军统领掏出一卷滚到地上的圣旨,光是念他那些罪过就足足念了小半个时辰。
在他口中,朱柳几乎是将本朝律法都给犯了一遍。
朱柳耐心听完,打了个哈欠,伸出手去等人来给他套上刑伽:“陛下有心了。”
他说。
也为难皇帝给他想了那么多罪状,朱柳光是想到皇帝或许为了他而发奋夜里苦读,就为了从那些蝇头小楷中间多找几条可以罗列的罪状出来。
他就很想笑。
奉命来给他套上锁链的人走得很慢,铁链被他举在手里,一步一响。
像铃铛一样。
朱柳还在低着头沉思,他又想起了师父:“老朱啊,听说你是刀起头落就没有了,你听听我这些罪,起码得五马分尸了吧。”
锁链捆上了他的双手,却围得很慢,一圈一圈慢慢地绕上,几乎让朱柳等得快没了耐心,偏偏来人那双手白得像是残冬初春里最后一场雪一样。
单薄,凄寒。
朱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才缓过劲来。
他低头笑笑,最后抬眼戏谑道:“大人用不着这么怜惜我,我不会……”
声音戛然而止,唯有双眸在止不住地震颤。
檐上那颗才冒芽的花树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焦躁不已地用嫩绿的枝叶拍打着粗糙的墙角,像是将士出征前那场振奋人心的擂鼓吹号一般。
但在此时,却震出太多不合时宜。
来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结了冰起着霜,里面本该有条清澈溪流,弯弯绕绕路过最美好的竹海,映着云天净色。
此刻那双溪流被残酷地冻住,每一朵飞溅的浪花都停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
南絮面无表情地问他:“将军不会什么?不会跑吗?”
他双眸还是一样的颜色。
看到这里,饶是谢逢野都忍不住了。
他不知怎的,当日幻境中,这个异眸少年那些话响彻在耳边,一字一字地像寒风刮过。
“所爱人就是所恨人,只是你比较幸运。”
“你为了苍生放弃和爱人同生共死,如今我也叫你再选一次,我叫你也尝一尝这般滋味。”
“我要柴江意的命。”
谢逢野脑袋突突乱撞,他偏头去看一旁的玉兰,对方脸上也是同样的惊愕。
“我没有收到过信。”玉兰摇着头说,“当时那个士兵没有再回来过百安城,我不知道。”
或许是先前才见过朱柳如何离开的,又是如何捱着心痛屠了妙手镇,两人当下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心情松快。
如今又见他们本该有机会……
本该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如果那封信送到了。
柴江意会不顾一切去寻南絮,更会想办法让朱柳回来。
可那个士兵没回百安城,却让百年之后的俞思化又见到了他。
他在半路被人杀了,又因为执念太深,所以百年不得离开,孤魂野鬼混迹在皇城门前,找不到离开的路,也找不到要见的人。
怪道,他说是问花妖杀了红将军。
谢逢野看着南絮捆走了朱柳,忽地想起另一个更重要的事情。
这小蛮子不知数月以来经历了什么,心境又是如何变化的。
但他如今只身入皇城来报仇,短短数月就从不知世事的山镇小民跃居成朝堂热臣。
谢逢野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堪比登天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南絮如今还不知自己是妖怪,尚未觉醒半点妖力。
做到这一切,他是完完全全用的普通人的身体,足以说明此妖心性如何。
那么他用百年时间就有了那般修为,忽然顺理成章了起来。
这般心性,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但世间万事茫茫,唯有情爱扰人心肠。
南絮能狠心,却又骗不过自己的心。
阴暗牢房里他看着再也无法逃离的将军,他看着被牢牢钉在刑架上的朱柳。
“外面的百姓都在为你请愿,将军威望过高了些。”
几轮重刑下来,朱柳脑袋晕沉得厉害,他艰难地抬起脸,虎牙上蘸着血色:“你瘦了。”
南絮握着铁鞭的手指猛地收拢一瞬,忽而扭身扬臂,一言不发地把朱柳打到昏厥。
之后连续数日,两人之间都没再说一句话。
受刑,上药,吊命,受刑。
因为红将军一事,民间有起了另一波反抗,各处纷纷为朱柳请命,百姓越是这般激动,皇帝就越是恨不得让朱柳快些去死。
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在狱中生生了结了他。
行刑当日,依旧是南絮亲自过来,他当着朱柳的面吩咐人起薪烧柴,旁边几柄匕首泛着腥气寒光。
终于准备妥当,狱卒正要下手时南絮叫停了他们。
“都出去。”
这位新晋的大人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即便没有给出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决策,但总能说到皇帝心坎里,是以他若是有吩咐,大家没有不听从的。
更何况,从之前种种来看,这大人定是和这红将军有什么私仇。
临刑之前对仇人说些什么狠话,这是理所应当的。
哪怕快要误了行刑的时间,狱卒们也依话退身出去,还贴心地把门拢了起来。
朱柳平静地看着南絮,全程都没将目光放到那些将要取走自己性命的刑具上。
连日的折磨,早已损了他那清润潇洒的喉咙,他哑着声笑道:“杀了我之后,你就走吧,皇城是非之地,不好久留。”
南絮站在阴影里,瞧不清他面上是什么表情,他的声音冰凉凉的,像那场让人难以忘怀的寒冬,一开口就有凌寒霜雪往心头最痛的那道疤里钻。
“你现在关心我?会不会太迟了些。”
“不迟。”朱柳凝着他,“什么时候都不迟。”
“你总是这么运筹帷幄,好似什么事都很有把握。”南絮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难以忽略的血气萦绕着两人,他的声音同眸光一样破碎。
“我说过,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再把你的心挖出来。”
怪得很,上刑的人先抖起了手。
朱柳看着他,像之前的每一次,但这会要看得更为眷恋些。
小蛮子最真诚的爱,最直白的恨都给了自己。
事到如今,谁也怪不了,谁也听不见。
他笑着垂下头:“是我跑了,你就这么做吧。”
“朱柳!”南絮闻言,像是被瞧不见的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剧烈颤抖起来,脸侧倏地变得惨白。
大海退潮一般,所有的血液都在此时被抽了个干净。
他捏住朱柳的脸,逼他抬起头来跟自己对视:“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你跟我说,说实话。”
南絮此刻颤抖得几乎让他先前所有恨意和努力都白费,却足以叫人相信,若是朱柳此时能说选的是他,若是朱柳此刻开口讲他有隐情。
南絮都会毫不犹豫地陪他一起坠入地狱。
可朱柳没有。
他只是放肆地笑了起来,讲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为国,为民。”
那年春,各地绿树将将冒芽,红将军朱柳受极刑死于皇城。
原先追随朱柳的将士听此消息,怒而起兵,不久之后遭到镇压,尽数被诛。
那场春日杀戮,让皇城门前的血流一直到了夏初才被清理干净。
至此,朱柳所有念念不忘都摊开在谢逢野和成意面前。
故事的最后,那个少年亲手杀了他的将军。
幻境在渐渐崩塌,画面像砂砾一般消失,潮水一般退下,此间唯有谢逢野的呼吸声震耳欲聋。
他们现在仍在朱柳府上,在那座前朝皇帝赏给他的富贵囚笼里面。
秋阳高照,万物光明。
同他们来时一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四周太安静了些,谢逢野第一时间都瞧见了被打伤的梁辰和孟婆,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南絮。
他眸光冷淡,浑身是血。
不知他拼了多少力气才从玉庄那座宝塔里挣脱出来,又一路从不世天奔到此处。
朱柳之死,显然成了他一个放不下的执念。
但这些已然不重要了。
一个人的可怜,向来不能做他行恶的原因。
“尊上……”孟婆持剑护在冥王和月老身前,“你和上仙进入业障幻境时他就来了,也不开口,非要杀上仙。”
“还有。”她借着梁辰的搀扶递出灵笺,“我去幽都查过,当年妙手镇中那些亡于屠戮的人早入轮回,那些被困在这些残尸断体中的人,都是朱柳手下的士兵!”
也就是说,南絮之后杀了朱柳座下兵卒,还设境困住了他们不许离开!
“嗯,辛苦了。”谢逢野目不转睛地盯着南絮,起了法障先护住身边几人,自己往前走,成意却从法障里走出来,跟在他身后。
“你恨我,你也恨当年那个传信的士兵。”成意声音冷清,“你恨当年我没能及时得知消息护住你。”
成意面上不显什么,但身上蕴起的那层薄薄灵光已足够说明问题,他动了怒。
如今的成意,本该嗔痴喜乐都没有。
但他还是在此刻动了怒。
南絮看着他,忽而笑了。
浑身是血的少年站在明亮刺目的阳光下,像一面被打破了的琉璃镜,他问:“你当我在恨你这个?”
又问:“你还是没想起来?”
成意此刻极其不愿同他多讲,掌心已然凝出团灵光,其间还有鲜少见到的赤色灵光缠绕着,像掌心捧着团火堆一般噼啪作响。
他正要出手时,那问花妖却忽地笑开了:“怎么,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还想要杀我灭口?就像当年杀了那个传信的士兵一样?”
成意动作一顿,难以理解:“说些我能听懂的。”
话音未落,身旁已有道黑色厉风冲了出去。
冥王呢,闲适且有心情的时候,同人打架喜欢招些宝器出来挥舞着玩,鲜少有真正动杀心的时候。
而这种时候,他会毫不珍惜地散出灵光压制,叫人动弹不得,恰似此时。
南絮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谢逢野已经按着他的脑袋砸进了地里,就在朱柳府上,石砖轰鸣乱响,问花妖急急呛出口血,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谢逢野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眸光阴鸷。
“你自己造的孽,还要怪别人?”说着,他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是观人业障的诀,“本座没耐心听你说实话了,正好看看是哪位高人指点,让你这么厉害!”
其实想想也不过是江度,不然谁能有这本事,叫这妖怪四处做害。
南絮也不知从哪挣出来的力气,冲破冥王真龙灵威,一把攥住了他捏诀的手。
却不是推开,而是猛地拉到自己额头前。
他笑得满脸都是泪光:“好啊!那你就自己看!看看你那春初新晴时无踪无迹的爱人,都做了什么!”
冥王业障不可解,才触上时,幻境就开始编织灵光,缠绕在旁。
南絮说:“你不是就想知道,柴江意当年为何消失离开,他去干了什么吗?”
谢逢野闻言,忽地生出了想要把手收回来的念头,但话语声已经响起了。
画面里,竹海中。
残存的妙手镇人围作一堆,南絮躺在最外面 。
他被当做了一个罪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他带了人进镇里,几千口人家,一夜尽亡。
少年目光发直,什么都想不了,什么话都说不了。
远处的粥棚散着香甜气味,南絮才想起来自己许多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但他也只是朝那边看了一眼,随后就收回目光。
直到一碗粥递到他面前,那人穿着烟绿色长衫,长得清冷俊俏。
也是他,出钱给妙手镇的族人吃饭,重新建屋。
他像一个救世的神仙,在噩梦之后及时降临。
“你要吃饭,才有能力去报仇。”那人拉起南絮的手,让他接稳陶碗,随后轻轻做在他身边。
“怪我,我早就知道他要借你入镇子来屠你族人,还是晚了一步,我没能护住你们,抱歉。”
南絮还是一声不吭。
身旁的人忽地问他:“你想报仇吗,我能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心狠。”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一个刚刚受到背叛的人身上,实在不足为奇。
可是……
谢逢野还压制着南絮,却不由自主地转头回望。
妖怪的笑声还在耳边:“你问我为何要杀柴江意,你看看,那个人是谁?”
“你也看看,柴江意当年突然失踪,去了哪里!”
玉兰还站在原地,谢逢野却瞧得模糊,幻境里那张脸却像针一样刺进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