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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过往

第77章 过往
伍舒扬真的乖乖听话, 在三层甲板上坐着等了半天。

一般来说, 游艇上船是二层,大的游艇, 二层客厅、游玩室、棋牌室、卧房一应俱全。游艇中段会有向下和向上的楼梯, 向下多为客房, 而向上走,则是三层。

三层船头是观景区域,船中是主控室,船尾多会随意摆着排椅。

除了简明庶的交待,任谁的话都不听的万鬼之王, 就这么委委屈屈坐在三层,托腮看着满天星辰。

不知道是等待拉长了时间, 还是他真的等了很久很久, 三层的观景台安安静静,仍然没半点明庶来的影子。

一向果决的伍舒扬,难得地有些纠结。

如果现在回到主卧, 他怕撞上什么香艳画面, 又惹得对方生气。

如果就这么一直坐着等下去,好像隐约又有些不太甘心。

思虑再三,他还是败给了心里的小九九, 决定下楼去看看。

刚一回身,隔着主控室的挡风玻璃,他在主驾驶室里,看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主驾驶室的挡风玻璃是全黑的, 滤过了大多数的光线。里面点了一盏不大的内灯,暖光恰巧落在简明庶身上。

纯黑的丝绒睡袍随意裹在他身上,他整个人看起来潇洒又放松。

简明庶垂着眸,正认真地和左右两个鬼差指点着什么。低低交谈几句之后,他干脆伸手掌舵,把握航向。

他单手把着舵,随意侧头,参照着一旁的海图。仍濡湿的卷发落在他漂亮的眉眼上,让人想起刚刚浴室里夹着香气的腾腾水雾。

这幅模样尤为迷人。

明明他生得如此精致动人,却时不时露出些睿智的帅气,让人欲罢不能。

猝不及防,简明庶不经意抬头,恰巧撞上了对方的目光。

天际低平,从简明庶的方向看来,伍舒扬像是坐在漫天的星辰当中。

璀璨碎星围绕着这位精致又沉静的美人,满穹顶的星光聚于一身,甘愿作为他的陪衬。

真美,比起他,星斗河汉都黯然失色。

简明庶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泛起一个笑容,又微微低头,继续指点主控室的二人。

这个笑容简直像流星落在伍舒扬心上。他总是这样,洒脱不羁、睿智严谨,举手投足之间,不自觉地散发魅力。

“……总之,这样把方向是不对的……”

伍舒扬轻轻走近,隐约听到简明庶柔和的声音。他从身后走近,睡袍简约地笼出他瘦削的肩线,以及结实收拢的腰线。

实际上,纯黑睡袍并不适合柔婉的他,但伍舒扬还是刻意挑了黯夜般的黑色。

这种感觉,就像是把眼前的人,一点点染上自己的色彩。

“风浪打来的时候,整个船头应当是正对冲状态,这样受力之后更容易分散。如果浪潮的方向改变,要及时调整船头的方向,尽量避免斜向或者侧向受力,这样对力的分散不好,侧板直接受力,船上的人会晕,船只也容易倾覆。”

相声鬼差唯唯诺诺,不住点头。

“这样。”

他把着其中一个鬼差的手,亲自示范:“看到船头的尖儿了么?先调方向,再缓缓给油,把船尖儿对着浪尖儿的方向,对准了没有?”

“对……对准了。”

“嗯。这时候,你再换档,慢慢给油。明白了么?”

鬼差:“明白QAQ”

他的声音耐心又温柔,一步步手把手教导,让人有些妒忌站在他身侧的鬼差。

此时,冰凉的胳膊虚环了上来,惊得对方一颤。他这幅不太适应的样子,就像被吓到的小动物一样,反而有些逗人的可爱。

伍舒扬温和的音色出现在耳际:“你还会开游艇?”

简明庶无奈地低叹了口气。

“看看,两百年的时光,能把人逼成什么样。”

简明庶打算坦诚,婉转地暗示自己的年纪和过往。

不过,他学开游艇,原本是闲得慌考着玩的,结果一个不小心考到了最高等级,能驾驶海上任意长度的机械游艇或者风帆混合动力的游艇。

准备考试时,闲来无聊,他还大翻了一把讲解游艇机械和原理的书籍。

闲到发疯,闲到去学习。

伍舒扬被他的无奈语气戳到,泛起一个极浅的笑容。一边一个的鬼差同时看呆了眼,露出极其震惊的表情。

他家大王会笑,还笑得如此柔和。

震撼程度,大概和看到三清四御一起手拉手蹦迪差不多。

“说起来,你也真是。”简明庶轻声斥道,“这两个小家伙,风流压差这种基础的东西都不知道,怎么开船。我就说,船只还在行进,怎么还跑去二层看热闹,一看就不靠谱。”

鬼差:“……”

“虽然现在操控基本交给电子设备,但是,根据当前的航向、航程和海上风流要素,实时推算船只目前的真实轨迹和船只位置还是必要的。机器也不是时时灵敏,船只处于大海之上,比一颗沙砾大不了多少,还是多保持警惕。”

他说话时,认真睿智的模样,甚至比刚才海边的一腔柔情,更显动人。

总控台上摊着一张海图,已经详细标记好了需要注意的地方,旁边还落着一张草稿纸,计算的过程又快又精简。

真聪明。他的明庶真是聪明。

他仿佛看到简明庶认真计算,额发随着笔尖的挪动轻轻颤抖,算出来后,又比照着结果修订海图的样子。

“别再散发魅力了。”

伍舒扬语气里有一丝委屈,他把下半脸埋在对方后颈,枕在简明庶肩上,看他好看的侧脸。

“不然,我怕自己克制不住。”

两个小鬼差生怕又波及自己,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以示自己没看没听。

简明庶垂眸,看看他环住自己的手臂,无奈道:“您现在,还算是克制的?”

伍舒扬眨了眨眼睛,淡淡道:“是呀。”

简明庶:“……”

“好不容易放松一天,你要在这里讨论风流压差么?”

简明庶:“……”

“我刚在甲板上等你。很听话。”他刻意换了有点糯的语气,戳戳对方的同理心。

怀里的大美人轻轻抿紧了唇,如他所料,有些愧疚又有点窘迫。

“——可你都没来。”

伍舒扬故作可怜地叹了口气。

简明庶决定将无视和逃避大法延续到底,继续自己的话题:“航向我稍稍修正了,大体上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具体怎么把方向舒服些也教过了他们。”

“所以,这里没事了?”

简明庶:“……”

这人真会延伸解读。

伍舒扬忽然收敛起依赖的模样,正了正身子,一脸沉静:

“刚刚明庶说的,你们都听明白了么?”

两个鬼差捂着耳朵,立即捣蒜般点头,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起嚷嚷起来:

“听不到您问的什么。”

“是的大王,听不到的大王。”

简明庶哭笑不得。

捂耳朵,看来就是做做样子罢了。再在主控室里站下去,估计也是全程直播,他还不如和伍舒扬出去看看风景,放松放松心情。

船头甲板。

简明庶随意坐在环形沙发上。

俯瞰是澎湃无际的大海,仰头是浩瀚璀璨的星河,浪花在船头飞扬,带着他们驶向远方。

一声轻响,白沙发旁的餐桌上,落下了两只透明香槟杯。

伍舒扬立在身侧,隔着柔布扶着瓶颈,优雅倒酒。

剔透的桃红色香槟酒盈满杯子,简明庶扫了一眼瓶身的标志:

“Dom Perignon P2 Brut Rose。我喜欢。”

伍舒扬依旧一脸安定,只有唇角稍稍勾起:“我也是。”

他满完酒,二人碰杯。

“Salute.”[3]

“Salute.”

明快甘醇。两杯香槟依偎在桌上,涌动着澄澈粉色的气泡。

伍舒扬轻轻道:“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乘云陵霄。”[1]

“天空为车盖,大地为车厢,四季为良驹,直上云霄。” 简明庶坐在他身侧,眉眼含笑,收入满目星辰,“《淮南子》的开篇。”

“类似的句子,后来有个人,写出了更美的说法。”

简明庶右手斜着桃红色的香槟酒,仔细欣赏身侧坐着的沉静美人:

“大海敞开着,我的热那亚人

把船儿驱入一片蔚蓝里

万物闪着常新的光华

我在空间和时间上睡意沉沉——”[2]

“尼采。”伍舒扬侧过脸看他,说出了问题的答案。

“满分。”

简明庶亲了亲他的眉尾,以示奖励。

两个人静默了会儿没说话,仿佛这片刻的沉默,正如尼采诗篇的结尾一样:

现在,就是永恒。

“好不真实。”简明庶小声说。

“哪里不真实?”

他侧过身子,看身边人好看的眉眼:“你不真实。”

“就像令人着迷的狄拉克方程,浑然天成,又睿智优雅,但难以想象、也不真实。”

“可狄拉克方程是真实的。它预言的不可能存在的幻梦——反物质,最终被发现。”伍舒扬安定地看着他。

二人靠着低矮的沙发靠背。

“——所以,我也是真实的。”

伍舒扬抬手,简明庶极其默契地钻入了他的怀中,无比契合。

实际上,自小独立的简明庶,从来不会主动做出这种类似于依赖或者交付的举动,甚至当其他人发出类似邀请时,他会排斥。

比如曾经站在灰墙上邀请他的游鼠、曾经在舷梯门口邀请他的Allen。

但不知为何,遇上伍舒扬,整个过程自然而然,好像他们相知相熟许久,他身侧的这个人,更是可信又可依赖。

“我小的时候,其实出生在六安。六安具体哪里,我也记不太清,只记得家里有好大一片茶庄。那时候,唔……还是1800?1802?”

简明庶抬眸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眸子里满是爱意的星辰,整个人如夏日的凉夜,安定又美丽。

“……后来,那时候太小,我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阿娘把我藏在一个巨大的花瓶里,那天晚上,到处都是尖叫和惨叫声,我怕极了,躲了很久,直到有人把我捞出了花瓶。”

伍舒扬心中一震。

“其实我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了。不过当时我隐约觉得,他可能是个厉害的人,就求着他带走我,长大后好给阿爹阿娘报仇——可他太冷淡了,离开我掉头就走。那天,真的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大到我注意到时,已经坐在雨地里,满脸满身都是泥——”

伍舒扬的目光,落在他左臂上探出的缭绕云纹上。

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原来他们,从这么早就已经相遇,擦肩而过,兜兜转转这么久,才再次相知。[4]

“那之后,舅舅舅母就搬来了茶庄。那段时间,虽然过得不太开心,但好歹,家里是有人气儿的。很快地,舅舅一家相继病逝,之后是表舅一家、表姑舅一家……再远的,连我也叫不上来名字。我身边的人,似乎都走得很快很快,好像有人提着线操纵着,要他们非走不可一样——”

简明庶忽然停了停,他看向伍舒扬:“你是宿命论者么?”

夜风里的海潮声,澎湃又宁静,让人的心情安详又平和。

伍舒扬缓而长地吻了吻他的眉尖,这才郑重回答:“是。”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简明庶有些懵懂。他显然没理解,为什么宿命论这个问题,需要亲吻他。

“——我也是。”他勉强将自己的心神稳住,继续说:

“甚至牛顿、爱因斯坦、狄拉克……即使他们终身都在参透世界法则,即使他们相信物质是客观存在的实体。我们总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迫行动,好像是出自于我们自己的自由意志,但实际上,包括我们自认为挑战自我的行动在内,一切的一切早已注定。‘我是我命运的主人’这句话,是人类最大的错觉。”

“‘我的履历,是由我无法控制的种种力量决定的’。”

“是。”简明庶首肯。

伍舒扬真的十分合他心意。他引的这句话,主人正是爱因斯坦。

“扯远了。我继续讲。照顾我的几家亲戚接连发生意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来六安茶庄,也再也没有人愿意和我……”

他没说下去,伍舒扬猜想,那两个字可能是“接触”。

“他们说,我是灾星。”

伍舒扬轻轻地搂紧了些。

他的明庶还有这样苦闷的过去。看他在平都医院,一脸小太阳四处温暖他人的样子,他还以为,这些年,明庶过得很幸福、很开心。

简明庶垂下眼帘,星光给他的侧颜多添了一分哀愁。

“所以,你会不会像他们一样,忽然消失,忽然离开,或者……忽然出什么意外……”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伍舒扬隐约察觉了之前明庶说他“不相信爱情”的答案,甚至可以说,不仅仅是爱情,而是亲情、友情、爱情等等一切的情感。

对他来说,亲人的不住逝去和意外、独自成长的经历、没有知心人的陪伴,才是生活中的常态。

明庶努力给予周围的人安定感,而他自己却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无人分担。

难怪他会用那套怪异的生物化学刺激来解释情感、说服自己,难怪当时他会那样的患得患失,不敢明言。

他没有安全感。

伍舒扬愈发体会到,明庶主动的那一吻,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是有多么沉重的份量。

“不会。不会。不会。”

伍舒扬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他的三个问题。

这个答案让氛围变得格外亲昵,明庶甚至难得展现出了略带些依恋的姿势。前两次,他的依恋姿态是由于昏迷,而这次,是由于心定。

遇见他真好。

简明庶讲述的语气也更加和缓:

“后来,我就遇见了鲲鹏——有时间带你认识,他是我的义父——这个人真的极其不靠谱,后来回想起来,在他手上,我能活这么大,简直是个奇迹。”

“你知道么,我去他那里的第一天,我说饿了,他居然折了一根桃木枝给我吃,我说这个人没法儿吃,他居然叹了口气,说‘你长大了,该学会成熟地啃桃木枝了’……”

简明庶停住了话头。他注意到,伍舒扬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他看起来有些难过,眸中只剩下些孤寂的弧光。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个——我……之前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以为,坦诚会比较好。”

伍舒扬把他揉进怀里,他声音带着好听的沙哑,像河塘边扰动的芦苇。

“你说,我愿意听。”

作者有话要说:[1] 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出自《淮南子·原道训》

[2]出自尼采的格言诗《向着新的海洋》

[3]Salute:意大利语“干杯”

[4]简明庶幼时家里变故,伍舒扬视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