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烛火轻摇, 映得锦帐流金。炉烟袅袅,暗香浮动,与烛光交织,似梦似幻。
燕纾呼吸滚烫, 有些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你……”
他脑海中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后腰抵在桌角, 闷闷地发疼。
——谢镜泊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已经走了吗, 怎么会……
燕纾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欣喜还是恐慌, 复杂的情愫连同着心悸感一同传来,让他一时以为自己又发病了。
下一秒, 谢镜泊低沉的声音再次从面前传来。
“师兄不是说要在这青楼寻欢作乐,怎么却一个人在这房里睡了一整天?”
燕纾手指一颤。
他听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地咬牙, 声音间是强行压抑的颤抖。
“师兄不是说,养了许多人吗?怎么我方才寻遍了整个楼,也未曾寻到。”
玄色衣摆沉沉往前近了一步,燕纾退无可退,只能竭力仰起头,呼吸有些急促地望着面前的人。
他轻而易举地在谢镜泊神情间看到了难以遮掩的愤怒与难过。
——他还是让谢镜泊生气了……
燕纾在那一刻迷迷糊糊的想。
混乱的大脑在那一刻模糊地分出几丝清明, 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先溢出口的却是一阵压抑的呛咳。
他感觉面前的人呼吸似乎滞了滞,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你怎么了?”谢镜泊蹙眉。
面前的人身子却骤然一颤,“……咳咳, 放开,你松手……”
他手臂倏然一甩,“啪”的一声,清隽腕骨磕在桌案边, 瞬间起了一片红印。
谢镜泊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原本缓和了些许的神情一瞬间更难看了。
“我说了……我不是你师兄……你放开我……”
燕纾呼吸急促,感觉从方才被谢镜泊触碰的地方一瞬灼烧起一片热意,几个呼吸间便席卷全身。
——怎么这么久了,这个身体还是对谢镜泊的触碰……这般敏感。
他心中苦笑一声,经脉间却还是冷的发颤,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着,忍不住下意识往门口又瞥了一眼。
谢镜泊敏锐地抓住了他这一瞬的反应。
“师兄在看什么?”
他瞬间开口,上前一步直接挡在燕纾身前,眼瞳深邃。
“师兄是在等人?还是又在想办法,想要离开?”
燕纾回过神。
他混沌不清的脑子竟然在此刻敏锐地察觉到谢镜泊声音间的一丝危险。
“没有……”
他回过神,摇了摇头,却一下把自己头晃的更晕了,不由自主地低哼一声,身子晃了晃。
下一秒,一个冰凉的东西忽然贴了过来,轻轻落在他额头间。
周身的滚烫被这阵凉意裹挟,瞬间带来一阵惬意的舒缓,连抽痛的额角都似乎被安抚了些许。
燕纾轻哼一声,身子下意识放松下来,不自觉偏过头,留恋地在那片寒意间蹭了蹭,甚至得寸进尺般将整个脸颊都贴了上去。
“好舒服……”
他烧得嫣红的唇间泄出满足的叹息,冰凉的唇角一瞬划过谢镜泊掌心。
谢镜泊贴在他肌肤上的手僵硬了一瞬。
面前的人桐木面具下隐隐露出烧红的眼尾,汗珠正顺着睫毛坠入衣领,在锁骨处的中衣那里晕开透明的水痕。
燕纾整个身形摇摇欲坠,谢镜泊下意识抬手想扶。
没想到意识混沌的人此时却忽然警觉了起来,蹙眉挣开扶着他的手臂,脸却仍旧贴在他另一侧掌心,迷迷糊糊蹭着。
谢镜泊差点就要被气笑了:“你——”
下一秒,他看着面前的人一瞬挣开他的束缚,却反而把自己推了个踉跄,重心不稳,直接一屁股向后坐倒。
谢镜泊这回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小心——”
他再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直接揽住燕纾的腰,没承想另一只手仍被燕纾拉着,跟着一起往前栽去。
“砰”的一声闷响,两人齐齐摔在塌上,谢镜泊手臂正硌到燕纾后腰间。
面前的人低哼一声,眼角瞬间疼出湿红的水光,痛呼在喉间滚了几滚,最终化作幼猫般的呜咽,随着急促的喘息碎在唇边。
他蜷缩着身子一言不发,却仿佛又意识到什么,胡乱向旁边躲着,仿佛想要避开谢镜泊的怀抱。
“你放开我……好热……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镜泊又气又心疼,单手将身子撑起,拧眉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的人。
蜷缩在床榻间的人浑然不觉。
燕纾胡乱动了一会儿,反而把自己动筋疲力竭,干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遵从着本能,更深地将自己蜷缩进一片凉意间。
“好凉快……”
这话与他方才说的自相矛盾,但燕纾混沌的脑子完全无法反应过来。
他呜咽着弓起腰背,汗津津的额头抵在谢镜泊心窝那处,红衣松散地挂在肩头,露出大片泛着病态潮红的肌肤,在锦缎上洇出深色水痕。
饮鸩止渴。
谢镜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四个字,却不知是在说燕纾还是……他自己。
“师兄……”谢镜泊哑声开口。
床榻上的人几乎已经陷入无意识的昏睡,极轻地“哼”了一声。
——死木头今天……变成冰块了。
燕纾枕在他掌心,迷迷糊糊的想。
——好凉快,好舒服……
下一秒,他听着面前的冰块脸低声开口:“不是我做了什么。”
“你在发烧,师兄。”
燕纾烧的昏沉,最后一点清明的神志仿佛飘散在虚空,半晌只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唔……”
——原来只是发烧啊……
他听着谢镜泊声音似乎放缓了些许,哄人般继续低声开口。
“先跟我回去,师兄。”
“……回去?”
床榻上的人迷迷糊糊重复了一遍,烧的殷红的眼睫茫然抬起:“回……哪里?”
他听着谢镜泊低低开口:“销春尽。”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泼下,燕纾的脸色瞬间惨白,混沌的思绪蓦然回笼。
仿佛有无形的铁锥一瞬捣入脑海,带来尖锐的痛楚。
燕纾呻吟一声,猛地弓起身子,雪发如瀑般从肩头滑落,瞬间捂住闷痛的头颅。
“师兄——?”
谢镜泊心中瞬间一凛,有些慌乱地抬手想扶,却被“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开。
面前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瞬晃晃悠悠撑起身。
剧痛让视野中的一切都扭曲成漩涡,谢镜泊的身影在瞳孔里分裂成无数重影。
燕纾踉跄着想要后退一步,却像被抽去骨头的傀儡,膝盖重重磕在床沿,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不是……”
谢镜泊倏然站起身,冷着脸一把将人扶住。
燕纾也没力气再挣扎,借着周身的痛楚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深吸一口气,颜色浅淡的双唇扯起一抹虚弱的弧度。
“仙长说笑了,我与销春尽无任何关联,要我回去……算什么?”
他闭了闭眼,终于攒起一点力气轻轻挣脱开谢镜泊的手,半阖着眼冲着房门处微微颔首。
“夜深露重,此地也不利于久留,仙长……该走了。”
他没注意到自己声音逐渐虚弱下来,眼眸再次涣散。
谢镜泊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燕纾状态的不对。
“走?我现在走了,你怎么办?”
谢镜泊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住一丝控制不住的担忧与烦躁:“你自己知道你如今什么状态吗?”
对面的人未及束起的白发被冷汗浸湿,一缕缕黏在颈侧,垂落的右手正无意识死死攥着心口衣料,青白的指节几乎要戳破那层绯色衣袍。
燕纾呼吸控制不住颤了颤。
他也清楚自己如今的情况不太好。
不光是高烧……脑子里来回翻涌的剧痛与无法凝聚的神志仿佛更像是……病发的迹象。
燕纾心知绝对不能再在这里留下了。
他下意识又往门口看了一眼,忽然听到对面人的声音猝不及防传来。
“你在等谁,师兄?”
燕纾身子一僵。
他心中下意识闪过一丝心虚,匆忙摇了摇头:“没有,我……”
“是吗?”谢镜泊似乎低低笑了一声,直接打断他的话。
“你为什么……总是在骗我,燕纾。”
“你为何从来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从来也不在乎……我?”
谢镜泊咬牙,声音中似乎带上了一抹难言的失控,又被他很好地遮掩过去。
“你是明知我舍不得,还是就那般……不信任我?”
难以言喻的痛苦从心脏处蓦然炸开,燕纾低喘一声,下意识弯下腰,想要开口反驳,却又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忍住。
他听着谢镜泊一字一顿沉沉开口。
“现在如此,一年前假死时也是如此,你为何总要……”
“仙长说的师兄……是叫燕宿泱是吧?”燕纾忽然低低开口,打断谢镜泊的话。
他闭了闭眼,指尖掐入掌心,却是轻笑着抬起头:“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他不是一年前便已经身死道消了吗?”
“人死不能复生,仙长不若早些节哀,这般将我当做一个……替身,我可担当不起。”
房间内的烛火突兀一跳,下一刻,“砰”的一声巨响轰然传来。
谢镜泊的玄色广袖挟着疾风掠过案几,青瓷茶盏应声而碎。
他扣住燕纾腕骨的指节白得发青,却在最后触及时骤然卸了三分力道。
“替身?”谢镜泊气极反笑。
“你就是这般想我的吗……”
燕纾闷哼一声,踉跄着被迫后退,脊背抵在冷硬的墙壁上,后脑却在即将撞上雕花廊柱的刹那,被一只手突兀地垫在发间,硬木硌出沉闷的骨响。
“你好狠的心,燕纾,有时我真想……”他最后的话语淹没在喉间的颤音间。
被钳制的手腕忽然发力翻转,燕纾手腕一痛,被迫顺着谢镜泊的力道仰起头。
面前的人眼眶猩红,额角青筋暴起,可拂过燕纾耳畔的吐息却烫得惊人
“他没死,你比我……更清楚。”
“……他一定没有死。”
燕纾目光落到谢镜泊钳着他的手腕上,眉心忽然一跳。
——那处疤痕……他之前在谢镜泊手腕上种下的那处蛊虫,去了哪里?
燕纾忽然剧烈呛咳起来,那只钳制他的手瞬间转为托住后腰的姿势,暴怒未消的指尖仍在发抖,却已经下意识往他命门渡入灵力。
紧接着,慌乱的声音从耳畔模糊传来,“你怎么了?”
夜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烛火忽地一跳,燕纾倏然回过神,一把拂开谢镜泊的手。
“放开我——”
脑海中的清明正在寸寸流失,燕纾心中闪过一丝难以控制的慌乱:“仙长说没有死,便没有死吧。”
他咬咬牙,扭头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房门,撑着旁边的墙壁踉跄地站直身子,急促地倒了一口气。
“仙长若不想走……那便我先走,仙长自己留在这里……”
燕纾眼前一片明明灭灭,整个人都在细微地战栗,像张拉满的弓弦即将绷断。
谢镜泊下意识伸手,却被他袖中突然甩出的白玉珠一瞬打在手背,发出虚弱的清响。
——那力道轻得可笑,却还是让谢镜泊动作被迫一滞。
“别碰我……”燕纾咬牙,感觉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来,紧接着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小纾——”
樾为之戴着面具的身形一瞬出现在门口,在看清面前的景象时,整个人徒然一僵。
“你们——”
房间内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只余下倚靠在墙边的人一声声无力的喘息。
“师兄一直等的……就是他吗?”谢镜泊忽然开口,声音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沙哑间带着压抑的怒火。
之前松一说过的话浮现在谢镜泊耳边,他的目光落到樾为之一般无二的红色衣袍间,目光瞬息更阴沉了几分。
“师兄就是要为了他……抛弃我?”
燕纾不知道谢镜泊又是怎么想到“抛弃”这上面来的。
他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了,蹙眉瞪了他一眼,又扭头冲着樾为之使了个眼色。
樾为之回过神,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谢镜泊一眼,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撑住摇摇欲坠的人。
下一刻,另一边的手腕也忽然被人死死拉住。
“你要带他去哪?”谢镜泊咬牙,眼尾处几近猩红。
“当然是带他回家,”樾为之冷笑一声,蹙眉抬起头,“松手。”
“他几时说要跟你走了?”谢镜泊冷笑一声,两人相贴的肌肤间却仿佛燃起了一簇火,灼的燕纾皮肤都一阵滚烫。
“他如今高烧不退,意志昏沉,我怎知你不是故意要将他带走,对他不利?”
樾为之简直要被气笑了。
“是吗?那不如你问问他,到底想要跟谁走?”
燕纾被吵的一阵头晕,好半天才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耳边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他蹙了蹙眉,有些模糊的抬起头,感受着两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一时间感觉头更疼了。
——这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有好几百岁了,怎么还这般幼稚。
燕纾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慢慢转向谢镜泊。
谢镜泊愣了一下,心中不可控地浮现出一抹希冀。
下一秒却听燕纾一字一顿轻声开口:“这位仙长,麻烦松手吧。”
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
掌心间忽然一空,面前的人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靠到樾为之身侧,轻轻地喘了几口气。
“带我……回去吧。”
那一瞬间,明明瞳光已接近涣散,但燕纾却还是看到,谢镜泊不可置信的神情清清楚楚地落在眼眸间。
头颅间原本抽痛的经脉越发剧烈起来,疼的他几乎要背过气去。
燕纾蹙了蹙眉,遮掩般想要偏过头,忽然却感觉喉咙间一阵腥甜。
他瞬间意识到不对,猝然抬手捂住唇,但却为时已晚。
“咳咳!呃——”
殷红血迹顺着面具缝隙滴落,在衣襟处绽开大团深色红梅。
旁边两人同时慌了神。
“小心——”
樾为之一把撑住燕纾软倒下来的身子,旁边的谢镜泊上前一步,瞬息扣住他脉门。
他脸色瞬间变了。
“他怎么……”
脉象紊乱、虚弱,一时急一时缓,恍若已……无力回天。
谢镜泊不敢想象燕纾到底有多疼。
——他方才一直这般疼吗……所以才想要赶他走……
“松手,”樾为之咬牙,往他嘴里迅速喂了几枚药丸,“不想他死就滚开。”
谢镜泊神情一僵,猝然松开手,看着樾为之打横将人抱起,毫无迟疑地快步向外走去。
怀里的人还在无意识一口口吐着血,青白的指尖痉挛地死死抓住樾为之的袖口。
“带我走……为之……带我,离开这儿……”
燕纾最后一点清明落到谢镜泊赤红的眼眶,混乱的思绪间蓦然涌现出些许委屈。
他口唇翕动,在失去意识的最后那刻,却是无声地吐出一句话。
——带我回去,九渊……
·
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当啷作响,天穹裂帛声起,倾盆大雨随之蓦然落下。
一袭红衣之人怀里揽着一个人从雨幕间快步冲进一处楼宇,不多时身后一闪,一个玄衣身影随之落到门前。
他脸色苍白,周身已被大雨完全浸湿,却顾不得许多,迅速拾级而上,跟在那红衣人身后迅速冲了进去。
暖阁外的雕花木门在他面前应声而关,发出“砰”的一声细微闷响,在漫天大雨间恍若几不可闻。
但谢镜泊的脚步却还是霎时一止。
他滞在原地,神情僵硬地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木门,半晌却仍旧一动未动。
·
暖阁内。
樾为之额角间冒出细密的冷汗,完全无法顾及院内的人。
他将燕纾迅速放到榻上,又小心用被子迅速裹好靠在自己怀里。
燕纾的头颅无力地坠着。
他垂落的发梢扫过樾为之手背,带着雨幕里浸出来的寒气。
凝结的血块挂在唇角,未等擦净,新涌出的鲜血又顺着下颌往衣领里爬。
他几乎已经连吐血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仍一下下虚弱地呛咳着,脖颈绷出青紫脉络。
“别咬……”樾为之并指抵住他下颚,声音也跟着控制不住地发颤。
银针没入百会穴的瞬间,燕纾突然睁大涣散的瞳孔,指尖痉挛地抓住身下的锦被。
“没事,马上就好了,没事……”
樾为之口中小声安抚着,手中银针却一刻不停,瞬息落到他心口与脑后几处大穴。
怀里的人闷哼一声,整张脸越发青白起来,明明周围暖炉烧的极旺,但他周身却冷似寒冰,没有一丝活气。
“疼……”
“我知道,忍一下……马上就好……”
樾为之颤声开口,心中闪过一丝不忍,手中的动作却分毫不敢停歇。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纾终于从喉间吐出一口气,脸色依旧很糟糕,但唇上的绀紫却到底淡了许多。
樾为之同一刻同时舒了一口气。
——好险。
这次心脉旧伤的发作……到底还是挺过去了。
他看着面前人昏昏沉沉就要睡去,咬了咬牙,抬手小心将人拍醒,从旁边端过一碗腥苦的汤药,轻轻抵到燕纾唇边。
“把药喝了再睡。”
他缓声开口,哄着意识昏沉的人:“马上就不难受了,喝了就没事了……”
面前的人近乎昏迷,脖颈脱力般微微后仰,顺从地张开口,一点点无意识吞咽着。
但过了几秒,燕纾脸色却忽然一变,骤然偏过头伏到床边,背脊弓起,几乎是一瞬将方才喝的全部吐了出去。
樾为之脸色瞬间变了:“燕纾!”
“头……好疼……”
趴伏在床边的人喘息着抬起头,单手死死按住额角,呼吸间几乎都带着破碎的痛吟。
“头疼……我喝不下,想吐……”
樾为之心中颤了颤,瞬息明白了什么。
——又要发病了。
他深吸一口气,却是勉强笑着开口,将药碗匆忙放到一边。
“没事,喝不下便先不喝了,先睡一觉……”
他抬手想将人扶起,却刚一动,便看燕纾低哼一声,神情间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
“我睡不着……”
燕纾抬起头,琉璃色的眼眸间几乎带上了些许哀求:“安神香……还有吗?”
樾为之扶着人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安神香的剂量已经是最大了,不能再加了。”他低声开口,艰难地勾了勾唇。
——更何况心病还需心药医,若是不解决最根本的症结,吃再多药也无用……
“先试着睡一会儿……好吗,睡一会儿说不定就好了,如果不行……”樾为之轻声开口,掌心间却控制不住浮现出薄汗。
怀里的人恹恹地垂着眼,似乎没有听出他拙劣地谎言,头颅微微动了一下,听话地慢慢蜷缩在他怀里,呼吸逐渐轻缓了起来。
但没过多久,樾为之便感觉燕纾身子一颤,再次踉跄着撑起身,扑到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一天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吐到最后也不过吐出几口腥苦的胆汁,整个人已几近脱力。
但他目光落到樾为之通红的眼眶间,甚至还有闲心冲着他笑了笑。
“眼睛这么红做什么……小心明早……肿的像核桃。”
“你闭嘴。”樾为之咬牙,抬手小心他太阳穴间揉按着。
穴位刺激对他如今状况的作用几乎已经微乎其微,但燕纾却还是配合着放缓了呼吸,轻轻靠在樾为之脖颈间。
“别担心,大不了便不睡了,就这般熬着……总也能熬过去。”
燕纾有气无力地开口,脸色却已苍白的近乎透明。
樾为之冷哼一声:“熬过去?还是熬晕过去?”
“能晕过去就好了。”燕纾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对上樾为之越发冰冷的眼眸,听话地止住了话语。
“那你说……怎么办?”燕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又不肯……给我下药,又不乐意听我说实话……”
樾为之闭了闭眼,在燕纾昏昏沉沉意识又要消散间,忽然低声开口。
“谢镜泊……在外面。”
燕纾心神一震,还没来得及张口,唇边先溢出一连串压抑的呛咳。
樾为之抬手熟练地拍着他的后背,咬咬牙,依旧继续开口:“若是他进来,说不定对你的情况会有所改善……”
“不要!”
燕纾猝然开口,近乎痉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情绪一时间太过激动,心神承受不住,意识再度模糊起来,却仍挣扎着开口。
“不要……让他看到……”
“可是外面在下雨,”樾为之抬手将无力瘫软下来的人抱住,狠了狠心,低声打断他的话,“你忍心……”
燕纾混沌的思绪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勉强侧过眼,窗外磅礴的雨声后知后觉落到他耳中。
——这么大的雨……谢镜泊为什么不回去,还待在外面做什么。
——他在外面待了多久了……
燕纾蜷缩在锦帛间,意识在混沌与清明间来回反复,最终只落得无尽筋疲力竭。
他脑海中胡乱想着,但几近透支的神志却再无力支撑这般消耗。
“不要……”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暗沉下来,樾为之惊慌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燕纾没有力气再权衡,只能遵从着他最后的思绪,用气声低低开口。
“不要让他淋雨……让他进来……”
“但不要……不要让他见到……我这样……”
·
暖阁外。
谢镜泊沉沉立在雨幕间,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乎掐入掌心,指腹间几乎还残留着萦绕不去的血腥味。
——燕纾如今情况怎么样了……
——怎么会忽然吐……那么多血。
——是因为被他刺激……才会这般……
房间内似乎有压抑的闷哼传来,谢镜泊倏然抬起头。
他控制不住慌乱冲上前,却在最后掌心落到房门那刻,一瞬戛然而止。
——他不能进去。
——师兄不愿意看到他……若是再刺激得他难受……
谢镜泊闭了闭眼,一寸寸将伸出去的手臂又收了回来。
——他就在外面等着,等确认燕纾无事了便离开……
谢镜泊慢慢后退了一步,一点点转过身,下一秒忽然听到木门“吱呀”一响。
谢镜泊脚步一滞。
他恍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下一刻,一个微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站住。”
谢镜泊回过头,瞳孔微微紧缩。
樾为之一袭红衣站在门前,不知何时已摘掉了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面容。
他沉默地望着他,半晌缓缓抬步,一步步也走到雨中。
“谢宗主可愿与我……再做个交易?”
·
燕纾有些恍惚地睁开眼。
鼻尖有轻微的幽兰香隐隐袭来,头顶的雕花房梁与身下的触感都恍若似曾相识。
头疼的感觉并没有缓解许多,但周身却不知为何下意识放松下来。
燕纾脑海中依旧混沌。
他有些迟疑地撑起身,下意识环顾四周,目光落到不远处,神情微微一顿。
一袭玄衣之人站在几步外,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眼眸间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仿佛混杂着紧张、留恋、担忧……
但床上的人眼眸仍旧有些涣散,似乎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怔怔地望着谢镜泊,忽然开口。
“这是哪里……”
“销春尽。”谢镜泊低低回道,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攥紧。
“我把你……带回来了。”
他等着燕纾的斥责和愤怒,没想到面前的人愣了愣,仿佛意识到什么般,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我又在做梦啊……”
谢镜泊微微一怔。
面前的人垂眸笑了笑,乌黑的羽睫簌簌颤着,好像一件满是龟裂岌岌可危的苍白瓷器。
但抬眼望向他时,眼眸间的笑意却几乎要溢出来。
“你又来……梦里看我了啊,九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