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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番外(2)

第78章 番外(2)
A

“您是……”

埃德温垂下眼睛,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硬生生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严厉而冷峻地斥责他的轻信,阻止或许会招致祸患的话语从舌尖滑落;一半在暖融融的火光下快要融化,促使他大胆而主动地做出尝试,企图留下某一瞬间让他完全无法招架的美好。

“您是恶魔。”他最终还是又轻又快地说, 像是怕被自己的话语烫到, 随后小心谨慎地朝上抬起目光。他只想要悄悄看一眼塔尔的表情, 但是对方的眼睛太漂亮了。七岁的男孩发现他很难移开视线。

塔尔怔愣了一下, 琉璃般的瞳孔很快覆上又薄又亮的笑意,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低估你啊,埃德温。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读过修道院关于恶魔特征的参考书籍。”

他看起来没有因为被点破身份而生气。灰色眼睛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指了指塔尔的脚下,

“您没有影子, 指甲也比一般人尖锐。我……我刚刚看到您使用魔法的样子了,虽然和书上的相差很远,但那是因为您太过强大了, 仔细观察,还是有相似的特征……”

“很聪明。”

塔尔拍了拍手, 埃德温止住声音,手指扯着衣摆, 僵硬地站在原地。他像是在绞刑架前等待着审判的犯人,内心深处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没有一个真正在空白的背景留下印象。

对面强大的恶魔侧了侧头,

“既然你猜到了,你不害怕吗,只要我想,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走你的性命, 或者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你,魔鬼可不会在乎一个人类。”

这和书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埃德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好的决定。不知为何,魔鬼“杀死他”的威胁听起来远远不如他所害怕的“不要他”的回答。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出些什么,却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声带颤抖,发出的声音一定很不像话,所以重新抿起嘴唇,只是重重地摇了摇头。

“不害怕?”塔尔饶有兴味地说,“那你再靠近我一点。”

埃德温向前走了一步。

塔尔抬起手,指节修长,指甲尖锐,就像是随随便便就能划开人类的皮肤。男孩后颈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恶魔的指甲马上就要碰到那里,隔着薄薄的一厘米,空气已经提前像是尖刀那样戳着他的心脏。埃德温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而杂乱,但他忍住了身体面对危险下意识的撤离反应,像是一只引颈受戮的羔羊。

“嗯……”到了这个时候,恶魔反而恶劣地停在了最接近的地方,又开始问问题,

“你猜你有一个买家,假如你是对的,我为什么要放弃唾手可得的报酬?”

“我会给您更多东西。”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来说显然太过于困难,埃德温知道无论他怎么说都显得虚浮而无力,他没有任何资本,唯一能证明他能力的仅仅是修道院颁发的奖章,还有他年纪轻轻就能使用小型的光明魔法,但这在塔尔面前都还不算什么。

他只能生涩地承诺:

“您不用给我什么,我只需要一个栖身的地方,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您处理,我能够靠自己的力量生活。这是一笔付出很小的投资,而我必定会极尽所能,用尽所有办法走到最高的地方。我不会违背您的意志,到那时我一定会付出你所期待的任何回报。包括我的灵魂,如果您需要……”

他这样说话时和长大后的光明教廷大主教埃德温一模一样,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闪烁着野心的火焰和想要将一切都掌控的信念,他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像是一个大人,能够对他说的话负责。

但他无论如何都还太稚嫩了,没有完全将脆弱的一面从身上洗去。

他的声音在发抖。

这都是说谎,埃德温心想,他才不是什么都不要,他刻意隐藏了最大的条件,那就是留在塔尔的身边。

留下来就能经常被那双漂亮的红色瞳孔纵容地看着了,留下来对方或许会亲昵而温柔地喊他的名字,留下来好像能够填补他内心的空洞,当他在每一个夜晚捂着被冷风灌透的骨头和心脏醒来时,他想要一个温暖的念头,而刚才发生的一切超越了他所有的想象。

恶魔说着凶巴巴的话吓他,但年轻的男孩不知为何却下意识觉得,面前的人值得他孤注一掷所有的信任。

塔尔动了动手指。

但是并没有任何血腥的场面出现,相反,恶魔的脸上带着有点无奈的笑意。他尖锐的指甲悄无声息地收起,转而揉了揉男孩的头发。年幼的埃德温有着一头毛茸茸的黑色鬈发,摸起来蓬松又柔软,在外面落下的雪花被室内的热气蒸融,发梢带着一点可怜的湿漉漉。

“真是拿你没办法。”

塔尔说,“不过你还是猜错了,埃德温。”

“猜错了……?”

男孩绷直了脊梁站在原地,苍白的脸色因为被亲昵地揉了揉头发而微微泛起红晕。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因为塔尔的话紧绷起来。他对自己的观察能力充满信心,可是塔尔说他猜错了,那一定就是他的问题。

在听见下一句话之前,他下意识将探寻的目光再度放在恶魔身上,还有这间房间。

塔尔正要说些什么,隔着房门,外面的院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于是房间的主人起身前去开门。

恶魔轻轻掩起里屋的门,埃德温现在的这副模样,最好还是要保密,不该被随随便便一个访客看到,何况——他拉开门,眸色转而变成神明暗藏着力量和铁锈味的暗红。不出所料,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垂头丧气蔫蔫嗒嗒可怜兮兮的阿德莱德。

“我错了。”

它一看见塔尔就开始立正认错,随即小心翼翼地朝院子里投去视线,似乎在寻找另一个它最害怕的人影。阿德莱德的目光很快就被塔克修斯挡住。

神明垂下眼神看向它,

“你没必要见到他。”

塔克修斯护短的程度连迟钝的黑龙都察觉出来了,它终于不再小心翼翼试图窥探它折腾出来的烂摊子,在神明没什么耐心的视线下,打着哆嗦迅速地将发生的一切解释了一遍,重点在于解决方法。

其实也说不上解决。

时空的紊乱本来就是由阿德莱德没有完全掌控的时空魔法所引起。但再强大的时空魔法也不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实。此时此刻,在神明眼前的主教是来自过去凝固的一刻时间,当紊乱平息,他就会回到原来的时空,并且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重新按照过去的流速经历他所该经历的事情。

明明是解释如何收拾眼前的烂摊子,阿德莱德却越说越心虚。黑龙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暗红色瞳孔的黑暗神,

“很快紊乱就会结束,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嗯,”塔克修斯罕见地没有用尖锐的话语嘲讽它,而是沉默了一下,

“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久?”

“大概……到今晚十二点?”

阿德莱德没有等到塔克修斯的回答,只等到了门板“砰”地一声关闭,紧紧地挨着它的鼻尖。黑龙犹犹豫豫地又在门前站了一小会,不过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委屈,毕竟事情都是因为它折腾出来的。

阿德莱德现在是一只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的巨龙了。

那么……

来不及思考塔克修斯和小时候的埃德温相处是否融洽,它后退了几步,扇动翅膀,翅膀所带起的风足以扭曲空间,面前映照出一个莹白色的洞口。

那是它需要解决的另一个当事人的问题:一个阿德莱德一想起,尾巴就隐隐作痛的人类。

它钻进了洞口。

*

塔尔推开门前,已经能想象到小埃德温的神情。

他从头到尾就知道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境,但埃德温则不然。他从警惕到放下戒心,再到孤注一掷寻求塔尔的回答。灰色眼睛的男孩如此忐忑而期待地想要得到一个命运的转折,渴盼而小心翼翼地恳求着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温暖,但是,那对他来说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

就算塔尔小心翼翼,不让他提前知道眼前一切的真相。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现在如此努力想要获得的温暖和承诺都会化为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时间的泥沙。他仍旧寒冷而伤痕累累,没有人可以依靠,拼命地独自一人在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行走。

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这会是现在将真相缄口不言的理由吗?塔尔的手指碰到木门,罕见地犹豫了。

他可以带着年幼的埃德温做一场前所未有的美梦,告诉他不用再担心,自己永远会在他身边,然后在午夜十二点到来之前用魔法让他在柔软的带有玫瑰香味的被褥中拥抱着承诺,沉沉睡去。

这一切都是假的,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

塔尔推开门,却看见埃德温刚刚将手从面颊上放下,年幼的男孩有点紧张又故作镇定地朝他笑了一下,但恶魔将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看的很清楚,还有他那双浅灰色的眸子,直到刚才仍旧带着期待和渴求,此时此刻却骤然黯淡下去。

几乎在那一瞬间,塔尔要以为埃德温悄悄听到了他和阿德莱德的谈话。

埃德温的灰色眼睛黯淡下去,像是码头的灯光都熄灭后藏在海岬雾气里湿漉漉的潮气,他勉强对着塔尔露出一个笑容。塔尔第一次知道笑容也可以这么尖锐,划破他的心脏,整颗心泛起怪异而无法阻挡的疼痛。这一次,急切的变成神明,

“埃德温,”

塔尔伸出手,却没有被立刻接住,“怎么了?”

“我……”

男孩咬了咬嘴唇,塔尔离开前告诉他“他猜错了”,但没有说更具体的东西,所以他直到前几分钟才舍得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并且仔细观察了一圈屋子里的东西。

然而他忽然意识到了他有多么愚蠢,居然连这个都没有意识到:

“我不该痴心妄想,甚至连您并不是……”

埃德温顿了顿,他相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甚至连您并不是独自居住都没有注意到。”

屋子里的很多东西都是配套的:比如茶壶边的两枚一模一样的杯子,床榻上一对软乎乎的枕头,桌子边上有一把办公用的木椅,在木椅边上摆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软沙发,单人用,一看就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主人。

年轻的男孩在修道院里和一群其他的孤儿一起长大。有时候,会有好心人想要领养他们中的某一个,但是最后却因为伴侣的非议而放弃这个念头;

还有些时候,因为贫穷而抛弃孩子的单身父亲和母亲会重新来访,满心愧疚,带着一大笔钱。但直到被抛弃的孩子再度心生希望,他们才会明白,当他们的亲人打算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时,他们新的伴侣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正当的孩子进入他们的爱巢。

这就是塔尔没有答应他的原因吗?

他有爱人,而且他们一定非常相爱。他没有任何资格待在塔尔身边,他的爱人也一定不会允许两个人的空间里多出一个人的痕迹。

尽管埃德温只是想要一个教廷以外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很正常。埃德温想,努力不让自己展现出太丑陋的表情。但他居然真的开始嫉妒。他死死地绞着衣摆,告诉自己一瞬间的光明比没有好太多了,要心怀感激。他必须如此才能克制住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的情绪,也因此没有接过塔尔朝他伸来的手。

有着红色瞳孔的恶魔没有等到回应,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一瞬间,埃德温又开始后悔。

他的手在暖烘烘的室内开始发凉,而塔尔显然因为他的无理取闹感到失望。恶魔沉默地转过身去,一时间,一千个表达愧疚的句子差点要挣脱埃德温的舌尖,他咬住舌尖,一句话也没有吐露出来。

恶魔对他失望了,所以他不可能再完成所谓的交易,所有的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裂。埃德温再次想到教区主教对他下的预言:

“你什么也得不到,一辈子都挣脱不了你血脉的诅咒。”

“埃德温,”

他听见轻柔的叹气,塔尔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落在他的头发上,手的主人垂下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看见了他被泪水浸染的湿漉漉的睫毛。

塔尔半蹲下来,将什么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

“别着急,”抚摸他头发的手顺着毛茸茸的触感向下摸到了他潮湿的眼睛,塔尔帮他拭去眼泪,却没有让他别哭,而是说,

“我想对你来说哭出来也是好事,没关系,在我这里想哭多久都可以,我不会觉得你可怜,也不会觉得你懦弱,但我很心疼你,埃德温,你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好孩子明明不应该像他那样控制不住情绪。埃德温这样想着,眼泪却更加无法抑制地往下流,他呜咽着抓住了手中的东西,只能隐约察觉是一本书的形状。

塔尔一定是想要让他看些什么,但他却一个劲地哭着,像是要把这辈子哭泣的机会一次性在这里用完,到最后,眼泪浸湿了恶魔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衣襟,埃德温伸出双臂,迫切地要抓住些什么般抱住了他。

塔尔让他抱着,伸出一只手安抚般拍打着男孩的背部,直到怀抱里硬邦邦的人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心,睁着一双被泪水洗干净的灰色眼睛,像是干净又明亮的天空。情绪的爆发来的很快,但当骤然迸发的情绪得到安抚,那种不顾一切的挣扎和宁可毁掉自己的无声的呼号便忽然间得到了平息。

“塔尔……”他发出的第一个音节还带着哭腔,很快他就止住颤抖,

“我不麻烦的,大部分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待在外面。我可能就是这么贪心的孩子,不想就这样放弃,如果我能被允许见到您的伴侣就好了,至少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还没有走到绝境,埃德温从小就展露了不愿意放弃的决心,男孩时刻准备好站上高台将自己作为一件商品推销出去。一个听话的孩子,一个有天赋的学徒,一个忠心耿耿的虔信者。他想要将那么接近的机会死死地握在手里,为此可以撒谎,也可以伪装。

“埃德温,不是这样的。”

然而塔尔却轻轻俯下身,他的手指碰到了埃德温的手,男孩下意识摊开指节,刚才魔鬼塞在他手中的那个东西——一本精致的本子——也就终于被他看清了,

“我非常非常想要答应你,也非常想要给你幸福和承诺。但是我曾经答应过你一件事,那就是要对你绝对诚实,毫无隐瞒。就算你会忘掉所有的事情,我也必须对现在的你认真。现在,埃德温,翻开这个本子。”

他在说什么?

浅灰色眼睛的男孩对此感到迷茫,甚至有一瞬间的愤怒,因为塔尔再一次绕过了他想要留下来的请求,只是轻飘飘地转换了话题。他在内心短促地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这个念头——难道他愚蠢到听不出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吗?但手中本子的折角硬硬地硌着他的手心。

他翻开本子,映入眼帘的是扉页的署名:

埃德温。

——什么?

忽然,所有情绪都变成了茫然,埃德温再次对笔记本上的那行字投去目光,没错,是他的名字,连字迹不知为何也熟悉极了。埃德温习惯在签完名后划一条几乎察觉不到的短短的横线,这是一个小标记,以防他在某天被某一行伪造的字迹卖掉。然而这根本称不上行之有效的防御。

手里的本子沉甸甸的,有字迹的部分不少。

每隔几页都记录有日期,但不是所有的日期都完整。所以当埃德温看见一个二十年后的时间标注时,手硬生生地僵硬在原地,抬起求助的眼神看向塔尔。

塔尔对他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这确实让他感到安心。

埃德温于是继续向后翻去,他绝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一个本子。本子的主人大部分时间用它来记录每一天的公事,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教廷、收支、合作这些字眼跳跃在他的面前,芳芳又迷人,带着权势燃烧后产生的硫磺味;但最让他在意的是记录中是不是夹杂的一两行工作以外的事情:

“塔尔说想要一个非常柔软的沙发,需要留心。”

“听说教廷的玫瑰开得很好,或许什么时候能和塔尔一起去看看。”

“……我知道你会打开我的日记,塔尔,不过其实那也没有关系。”

年幼的男孩匆匆地将目光从略显亲昵的话语中移开,就像是被烫到一样。但是他已经完全理解不了眼前的一切了。笔记的主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名字,有着一模一样的书写习惯,连叙述的口吻也有些相似。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日记上标注几十年后的日期……

埃德温再次抬起眼睛,聪明的浅灰色眼眸此时迟疑而犹豫地转动着,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本子,似乎想要问出什么问题,却一时间患了失语症,

眼前的恶魔看向他的眼神始终坦然而温柔,塔尔对他伸出手,而男孩迟疑地将手递过去,肌肤的温度细细密密地顺着接触的部分传达开来,

“欢迎你来到未来。”

*

在未来你将身居高位。

塔尔说,没错,就像是你许下的每一个愿望一样,它们都让你一点点挨近你的目标,你向上攀登的步伐在一些人看来太迅速了,但那完全是注定的,你所付出的一切必定得到回报。

“最高的位置……”埃德温轻声说,“你的意思是,我做到了吗?”

他想过,现在就想过,在所有人还没有把他视为威胁的七岁,在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拥有天赋,渴望把握什么,拥有什么的时候,在他意识到想象权势和名利会让他心中的某个位置奇异地灼痛之后,他就许下了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塔尔对他点点头,男孩的脸上露出一个苍白又不敢置信的微笑,那笑中,骄傲的意味闪闪发光。

在未来你将重建秩序。

光明教廷吗?塔尔对他笑得狡黠,不,不对。

这本日记里记录的教廷并不是你想象中信奉光明神的那个腐朽的宗教机构。你曾经身处的教堂被你复仇的火焰熊熊燃尽了,我敢说那一定很美;而现在的光明教廷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已经失去了价值,它是被你抛弃的。

你在废墟中建立起新的玫瑰花圃,世界的秩序在新神的降临后被彻底击碎,虚伪的谎言从今以后不再被问津,即使世界还是有苦有乐地运转着,但你能给人们带来自由。

在未来你将得到归宿。

埃德温问,“神明?”

“我现在应该不算恶魔,”

塔尔眨了眨眼睛,那双石榴红色的澄澈的双眼荡漾开深如干涸血迹般的红色,不可思议的力量随着他瞳色的改变逐渐在房间中涌动,他身上的气质变了,如果说刚才埃德温认为他仅仅是一个强大的魔鬼,现在他知道自己错的很彻底。

“我啊,”塔克修斯勾着嘴唇垂下头看他,神明的双眼是最瑰丽的红宝石,倒映在男孩的瞳孔里,就连那最善于伪装的灰色也被染上了微微的炽热,

“我是你的神明。”

“神……”埃德温咬住嘴唇,大脑飞速地处理着眼前的一切,

“所以我,我其实是——”

“你是我的信徒,也是我最忠诚的主教,献上一切的那种,”

神歪了歪头,笑意更浓。他笑起来真好看,埃德温仅仅让这个念头闪烁过脑海,随即开始手足无措,他唐突了神明,塔尔胸前的衣襟还残存着他湿漉漉的泪痕。信徒不应该做任何冒犯神的事情,而神则凭借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始终用看待蝼蚁的目光看待着人类,所以他其实不应该……

“给神明献上一束玫瑰。”

他忽然想起日记本上的这行字眼。埃德温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好意思重新翻开日记本,但是那些零碎的语句却往他的耳朵里钻。塔尔是神明,这点毫无问题,眼前有着红色瞳孔的男人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让现在的他也想要不顾一切留在对方身边。这就是信徒对神明应该有的虔诚。但是自己作为一个信徒,是不是太不像话,太没规矩了一些?

而神为什么也住在这间温暖又明亮的小屋里,和他待在一起?

他的思考被塔尔凑过来揉他脑袋的手打断。

眼前的神明显然对这个动作情有独钟,埃德温柔软的头发陷在他的手指之间,男孩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想这样的举动或许能让神开心。

塔尔轻轻地“嘶”了一声。

太作弊了,他心想,埃德温小时候怎么能可爱成这样,就像是猫轻轻蹭着主人的手企图示好。他侧了侧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笑意太明显,随后问:

“我说什么,你就都全部相信吗,埃德温?”

“我……我当然相信我的神明。”

男孩无师自通地学会发誓,但他的脸颊微微发烫,就像是努力在向塔尔证明什么。塔尔满意地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喑哑,让男孩觉得自己更加不好意思和他的眼睛对视,

“虽然我觉得刚才的表达也没有错,但是不止如此,”

神用那样专注的目光看着他,“现在的我对未来的你来说并不只意味着神明,而你对我来说,也是远超于其他一切的最重要的存在。所以不必请求,这里就是你的家,埃德温。”

在未来你将得到归宿。

塔尔没有用关于爱情的词汇来表达,面前的男孩还太过于年幼,以至于不能理解感情,但他反复咀嚼着“最重要的”这几个字眼,只觉得越来越不受控制,只好捂住心脏,防止它因为过于轻飘飘地而从胸腔中飞走。小埃德温的眼睛因为方才的情绪波动湿漉漉地红了一圈,然而他的嘴角却一点也压不住。

他第一次没有压制自己,纯粹快乐地品味着塔尔呈现给他的“未来”。

这一切完全真实。

眼前的一切将在未来属于他。

他未来能够成为那样的人,能够拥有归宿,能够被这么好的塔尔认真地爱着,这和他现在的生活相差如此迥异,简直就像是山谷和谷底。埃德温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像现在那样孤独,在无数个剧痛撕裂他的伤口的晚上,他独自一人睁着眼睛跪倒在床上,认真考虑死亡。

他不知道他拼命的努力是否能得到回报,在渺小的修道院,他这时候还年幼到第一次换上神官的教袍。随着他手中的鲜血越来越多,他会越来越坚定自己,同时却越来越脆弱,就像是材质坚硬但是只要出现一个裂缝就会粉身碎骨的金属。

但是眼前的一切告诉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有结果的,塔尔告诉他他将实现所有的愿望,在未来,所以残忍的铁青色的现实一瞬间多了无数个可以忍受下去的理由。

你的选择将全部具有意义。

塔尔静静地看着眼前浅灰色眼睛的男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在喜悦之中,年幼的埃德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就像是打算用双眼将所有的一切烙印下来,将眼前关于明亮、温暖、香甜和塔尔的一切都化作是他继续向前走的动力。这样就算是再痛苦的晚上也可以支撑下去,就算是再绝望的晚上也总会有美好的梦境。

“埃德温。”

塔尔甚至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但他看了一眼书柜上那只大钟,钟表正在以不可逆转之势一点一点向前。距离午夜十二点只会越来越近。他想要开口,埃德温却先打断他,男孩勾起嘴角笑着,他这样的笑容完全发自于真心,

“没关系的,我知道我必须得回去,这片时空不属于我。何况,我还必须像你所说的那样优秀,才能得到眼前的一切。塔尔,塔尔,我会一直记住你的,所以和我好好说再见吧。”

“不是,”神明垂下眸子,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放在了男孩的头发上,他必须说出那些冷酷的事实,“埃德温,你会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

男孩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就像是月光消逝后褪去的潮水,埃德温起先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他的大脑迟钝地建立了一个保护机制,让他不至于猝然面对塔尔所说的一切。然后他才意识到塔尔告诉他了一个怎样残酷的事实,神明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但那是不可以接受的。

忘记。

不行。埃德温惊慌失措地想,他不要忘记。未来的自己什么都有,或许不会在意一小段相处的记忆,但这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是唯一的光和热,他必须要记住所有的一切,这样才不会被无数痛苦击垮,他什么也不打算带走,仅仅只是一小段记忆而已。

他明明一点也不贪心。

但是请千万、千万不要夺走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

“时空紊乱是无法逆转的情况,”

塔尔尽量轻柔温和地向他解释,尽管解释本身就是徒劳的,“就算是让发起者再做一次尝试,也得不到一样的结果。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有多么想要记住我,还有未来的一切。”

“我不想忘记,”然而埃德温后退了一步,他浅灰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失去的惶恐,以至于他分不清楚自己的话语是否恰当,他脱口而出责备的话语,

“我不想忘记,我不要忘记,如果一定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塔尔,你为什么不骗骗我,为什么非要告诉我——我没有办法接受……”

塔尔沉默了一下,“对不起。”

神明漂亮的瞳孔被明亮的灯光勾勒出金色的痕迹,埃德温望向他纵容的、愧疚的眼睛,却慢慢地止住了向后退去的脚步,唇齿微微张开,忽然开始懊悔自己方才的指责。

“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有怪你,就是,就是……”

“我知道。”塔尔一点也没生他的气,“只是我也在想,要是我在这时候就遇见你就好了,如果我能够提前一步帮你挡住所有坏事就好了,埃德温,我真的很抱歉你会忘掉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回到过去,但我没有办法隐瞒你。”

“……”

他这么认真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埃德温觉得自己灰色的眼睛,连同那些阴暗而肮脏的念头都清晰地映照在闪闪发光的红色琉璃中。

想要被隐瞒,这样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会是幸福的。然后这样一个他,从过去来到未来的他就这样消失,留下来的仅仅是一段完全不会被记住,自欺欺人被认为是永远的美好回忆。

或者更进一步,塔尔完全可以不告诉他关于未来的一切,他可以宣布收养他,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痛苦和残忍的世界中去。

但是,那真的是他愿意得到的结果吗?

“你是对的,”埃德温忽然觉得力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四肢中,他喃喃道,因为羞愧而垂下眼睛,“塔尔,我不该因为你告诉我真相而发脾气。但是我不想忘记,真的不想。我没办法相信忘记你之后,我也能做到——”

“但是你确实做到了。”

塔尔静静地说,向前走了一步,和男孩的距离又和方才那样近了起来,“埃德温,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灵魂无比明亮,它就像是光明本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多少次,你都会得到你应有的冠冕,然后遇到我。”

“……我会遇到你。”

男孩的目光不由得被神明足以迷惑人心的眼神所勾住,他重复了一遍塔尔的话,声音被潮湿的情绪沾染得湿漉漉的。他说着未来的事情,已经发生的预言。

“可是我们不认识彼此,我真的能找到你吗?”

埃德温的声音听起来紧张极了,“要是我找不到你怎么办?要是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错怎么办?就算一切都好,我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忘记,塔尔,我不想要忘记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算到了我什么都有的时候也不想要忘记。你……我想要记住所有关于你的事情。”

“嗯,”

神漆黑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如丝缎般柔软,只对埃德温一个人如此。

他说,“你会记起来的,埃德温,只是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相信将要发生的一切,因为我相信你无论如何都会做出那些决定。你呢,你愿意相信我,等我到那个时候吗?”

“什么……”

男孩的困惑稍纵即逝,他的双眼忽然被光芒点亮了,“你是说,你会把我忘记的事情,说给未来的我听——”

塔尔点了点头,神明的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微微嘶哑,“我不知道这是否合适……”

但是,如果是这样,一切就会成为一个完整的闭环。埃德温的心忽然被这句话奇异地安抚下来,塔尔说的没错,只要他相信眼前的人,那么忘记将不可能成为一个永久的现实。记忆并非一个人的记忆,而是他和塔尔共同创造出来的,因为有塔尔才珍贵。记忆不会失去,另一个人保留着他,一直到未来的某一个时机——

“我愿意。”埃德温飞快地说,“我愿意。”

塔尔有点诧异地朝他投去目光,男孩忽然觉得脸上发烫,他刚才是那么害怕失去,所以指责,一遍遍重复毫无用处的请求,现在回顾起来一点也不理智,更不是一个好孩子该做的。他那么害怕失去,是因为没有能够信任的人能够对他许下承诺:

你今日失去的,未来一定会被归还。

“塔尔,再抱我一下好不好?”

埃德温忽然岔开话题,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要走到时间,所以他现在要让这段记忆变得更有价值,他想要不浪费他所经历的一分一秒,既然未来的他会被告知这段记忆的全部细节。他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有点像是撒娇,但一个浅灰色瞳孔的小男孩这样望着你请求,塔尔发现他根本不可能有一点犹豫。

“你身上有玫瑰的香味,”

被彻底地拥抱着,埃德温只露出头顶毛茸茸的发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应该做出评价,所以小声说,“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年幼的埃德温坦率到可爱的地步。

这段时间流逝得比想象中快了很多,以至于两人都努力忽视一点点向后走的钟表,埃德温第一次这么开心地谈笑,他翻看了未来的自己拥有的一大柜子书籍,虽然他现在大部分还看不懂,还有那些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衣服——塔尔建议他不要培养那么保守的审美,埃德温表示没问题,不过他马上就要忘记了。房间里的床也非常舒服,小埃德温还没有睡在这么柔软的床榻上过,他抱着枕头小心翼翼地翻滚了一下,塔尔在边上看着他笑。

“我们相遇不久我就毁掉了你的地毯,”塔尔指着地上的地毯说,“所以那时候我们一起挑了这一条。”

埃德温太喜欢听这些发生在未来的故事了,这些故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牢牢记住但马上就要被忘记的记忆,对于在未来“想起一切”的他来说则一定是回忆的重现。他盯着那块地毯,评价说:

“颜色很浅,就像你的眼睛。”

“它原来可没有那么像,”塔尔勾起嘴角,“实际上你想要买一条深红色的,而我想要再浅一些的,所以最后我们各退了一步,就买了这个。”

埃德温也笑了。不过他很快就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墙上的钟表。就差一刻钟了,也就是尖锐的黑色指针再走十五圈。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但是他必须要向前走。

有人会在未来等他。

“塔尔,”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不安,那是在别离前无法摆脱的情绪。浅灰色眼睛的男孩最后看向塔尔,

“我要是找不到你怎么办,我还是有点儿……害怕。”

时间的洪流逐渐涌起莹白色的波浪,周围的空气隐约在冲荡中出现了浅浅的裂隙,埃德温下意识抓住了塔尔的衣摆,但任何试图留在错误的时间的举动都无济于事。缝隙一点点将他吞没进去,被时间裂缝沾染的皮肤就这样消失在空中。

神明也想再揉一揉埃德温的头发。

但是来不及了,男孩的手紧紧地抓着塔尔的衣袖,眼神恳求,话语碎成无数只言片语。在那一刻,塔尔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将手覆盖在埃德温的手上,千万不要来不及,假如说还有时间,或者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在你觉得自己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塔尔的声音似乎透过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缝隙,传达到了另外一个遥远的时间点,被一个注定要忘记一切的人听到,

“埃德温,到教廷的藏书室去找一本夹着召唤符咒的书。”

*

神明感受到手掌下另一个人类的触感骤然间消失,浅灰色眼睛的男孩就像是从来不曾造访过这里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回到了他应该在的时间,塔尔这样想着,心脏却因为心疼而灼痛着。他在年幼的埃德温面前充当一个大人,一个保护者,一个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神明。

但是他看着床上摊开的一本被翻看了一半的笔记,却意识到自己也一直非常难过。

“埃德温……”

塔尔咬住嘴唇,他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就像是在想些什么,直到房门终于被敲响。神明眨了眨眼睛,没有一点犹豫,便冲过去打开了门。

就好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奇迹。

浅灰色眼睛的埃德温站在他面前,屋子里明亮的灯光映照着他的瞳孔,他的大衣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身上的气质一点也不变,锋利如刀刃,直到看见塔尔时才温和下来,对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

“久等了,塔尔。”

甚至没有等到这句话的话音落下,眼前的恶魔就凑过来张开双臂,牢牢地抱住了眼前的人类,埃德温怔愣了一下,感受到温暖的吐气融化了衣襟上的雪花。他没有挣扎,任由恶魔的体温一点点将室外冰冷的寒意夺走,心怀感激。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等到拥抱结束,埃德温没等塔尔说出话来,就又迅速地接上了一个亲吻。主教主动起来非常动人。吻是甜味的,比最好的蜜糖还要甜。

“对,”恶魔眨了眨眼睛,感受到眼眶酸胀地发涩,在结束亲吻后,他舔了舔嘴唇,对埃德温勾起嘴角,近乎喟叹般地重复道:

“……太好了,我们还有那么多时间。”